李佼立即反對,冠冕堂皇的話是必然要說的,比如因爲區區幾個賤民的囂張就讓堂堂世家讓步,這還了得?倒像是怕了他們似的,萬一以後再有什麼不滿,定是要鬧騰起來,世家乃至朝廷顏面何存?賤民一向得寸進尺,所以萬不能給他們任何幻想的餘地,來辱沒我主天威,還望王上三思。
而實際是因爲李氏家族亦開墾了不少私田,這回民變殺的貴族就有李氏的族人,若是廢除私田,豈非斷了財路?何況還要爲族人報仇?
且不論天下,單說無涯的世家,因爲家族愈發龐大,收入頗豐,開支也不少,尤其是地位越高,越需要銀子充面子,所以開私田者不在少數,簡直成了風氣,若無私田,倒要被人嘲笑。
千羽墨也知道,只不過明白世家的不易,而且年深日久,積重難返,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果原本在律法上明令禁止的條文今日竟是在朝堂上大張旗鼓的討論起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麼多的世家,單單英氏沒有私田,所以英若丞愈發理直氣壯,聲氣愈發鏗鏘,要求廢私田,以平民憤,以清朝政。
結果立即被圍攻,馮樑氣急之下竟飆出了“賤民生來就是貴族的奴隸,讓他們死一千遍都不嫌多”!
一直看似中立的兵部尚書蔣元厚則陰測測的開了口:“英大人自是可獨善其身,誰讓英家世世代代掌管戶部,這國庫的銀子,就是英家的銀子,就連王上用銀子,都要同英大人商議呢……”
“你……”英若丞一句話噎住,差點背過氣去。
也難怪蔣元厚有意見,不僅是無涯的世家,所有諸侯國的世家都一樣,一個姓氏的世家只掌管一個部門,世代相傳,父死子繼。他們固守着自己的職位,跟護食的老虎一般,然後又覬覦着別人手中的肉。
今天是有了這場關於私田的民變,英若丞被叫板,然而平日裡,誰不羨慕尚靖可以光明正大的與各國使者往來,不僅可以收受人家的重禮還能順便對那些貢品揩油?誰又不嫉妒李佼有升降官職的權力,生怕得罪了他而一味討好?又有誰不眼紅馮樑掌管刑獄司法,是僅次於王上的生殺予奪之大權?好像就蔣元厚慘了點,因爲當朝的大將軍是千羽翼,根本就不歸他調配,他也只能在佈防或換防、徵兵的時候發揮作用,所以但凡朝堂上有所爭論,他多是默不作聲,今天是因爲蔣家也有私田,若說要廢,他本就沒有什麼外撈,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然而細想下,洛雯兒不得不佩服先王的高瞻遠矚……多虧有了千羽翼這位強悍的戰神,否則國家的五大機構都落入世家手中,而最重要的,就是兵部,因爲一旦“反水”,王位便岌岌可危,國主性命亦是難保。然而若是千羽翼逼宮……反正都是千羽家族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就是那位先王的先見之明……
天家,利益總是高於一切。
洛雯兒看了看歪在寶座上的千羽墨。
玉旒遮住了他的神色,不知他是在出神還是在欣賞這出鬧劇,然而她看到那魅惑的脣角一勾,不禁也彎了彎脣,於是……
“太不像話了!”
五大世家正帶着自己各自的人馬在朝堂上混戰,絲毫不顧及國主的存在,卻突然聽到一聲高昂的利喊,就好像有人憑空拋下一條魚線,瞬間探入了湍急的河流。
衆人循聲望去,齊齊將目光集中在那個穿月青色蹙金疏繡綃紗宮裝的尚儀身上……
剛剛那個是女聲,整個朝陽殿只有她一個女子。
衆人一時忘記爭吵,面面相覷……他們沒有聽錯吧?這個尚儀一直跟擺設似的站在王上身邊,今天怎麼突然開口說話了?
她剛剛說什麼來着?
太不像話了?
她在說誰?
真是太不像話了!
一時之間,羣情激憤,正待還之以顏色,忽聽那位尚儀再次開口,聲音清越,如環佩相擊,如清泉和鳴:“一羣亂民,竟敢殺貴族,佔官府,真是太不像話了!”
衆人神色稍鬆……原來是在說那羣賤民,可是這位尚儀的反應是不是太慢了點?他們從上朝開始就商討此事,而且奏報昨天就飛到了王上的案頭,她怎麼才知道憤怒?再說……
尚儀就是個九品的女官,說白了,不過是伺候王上穿衣戴帽的,若是想再高級點,也就伺候個筆墨,整理個奏摺什麼的,聽說這位尚儀還同王上……
人們心裡起了輕視之意,甚至還不計前嫌的相互遞了眼色。
可就算得了王上的寵愛,這朝堂之上也不是她一個女人可以撒嬌的地方!
於是一向自認是正義化身也的確能說出幾句公道話的英若丞上前一步,就要斥責,卻見這位尚儀也上前一步,義正言辭道:“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些平民之所以膽大妄爲,全是因爲沒有身在其中,不能體會各位大人的辛苦!”
衆人有些發懵,不過接下來,洛尚儀將他們好一通讚揚,弄得他們渾身輕飄飄的,只覺自己真的是付出了好大的辛苦,卻是不被天下人所理解,還要遭其詬病,都委屈得不行。
蔣元厚覺得自己最委屈,因爲有千羽翼的存在,他在朝堂上就發揮不出別的國家身爲兵部尚書的重要作用,就連私田也不如旁人的多,可是自己的族人這回也跟着遭了難,這叫什麼事啊?
不過說來也怪,這位洛尚儀平日無聲無息仿若空氣,然而說起他們的貢獻乃至家底,簡直是如數家珍。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一方面被拍得舒服,一方面又生出隱隱不安,有些被人抓在手心裡的感覺,又莫名覺得一定有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隱在暗處窺視,否則怎麼會對自己瞭解得如此清楚?
是王上的暗衛,還是……
他們心中一凜,忙環視平日的“政敵”,恰見對方亦盯着自己……
正在他們彼此懷疑彼此打量彼此暗忖之際,一記重響已是落在龍案之上,擊得他們心頭一跳,然後便見那位尚儀一手按住案頭,一手攥拳,滿臉悲愴:“各位乃我無涯的忠良,是世代盡忠於無涯的重臣,是自無涯開疆建國便護衛在側的良將,是鑑證了無涯富強壯大的豐碑,而今卻是被那羣暴民說成是隻吃飯不幹活的‘蛀蟲’,是隻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是提不起又放不下的‘穿了馬尾的豆腐’,真是……”
衆人正待義憤填膺,就連英若丞都要憤慨到支持出兵鎮壓了,忽聽前方傳來一聲異響,很低微,卻不容忽視,不過待要細尋,又消失不見。
本以爲是錯覺,然而又發出一聲。
這回響亮了些,於是五大世家中堪稱眼神最好使的尚靖發現,王上的肩頭伴着這聲聲響顫動了一下。
他急忙定睛觀瞧,果見千羽墨肩頭聳動,而那異響終於接連不斷的傳出來。
王上哭了?!
衆人大驚,自無涯建國至今一百九十一年,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於是急忙放下憤慨,紛紛跪倒在地。
然而一時又不知如何安慰,於是一部分人說:“王上息怒……”
可是“怒”什麼?
又一部分人說:“王上節哀……”
這就更不靠譜了?這有什麼好“哀”的?
然而千羽墨實在傷心,衆人只見他歪着身子,肘支在扶手上,手則扶着額,再加上玉旒遮面,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身紫金銀線的華服在抽泣下碎閃。
衆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於是紛紛將目光睇向那位尚儀……她是王上身邊的人,此刻由她出馬最合適。
洛雯兒亦覺不妥,附身上前,小聲喚道:“王上,王上……”
千羽墨傷心至極,於抽泣中咕噥出幾個字。
尚靖離得最近,可是尖着耳朵都沒聽清,只見洛雯兒面露難色……這個尚儀,他怎麼總覺的有些眼熟?
“王上說,那羣暴民雖是在辱罵各位大人,實際卻是在罵當今王上無能……”
“王上……”
衆人神色悲慼,身子伏得更低,也不知是心有所感還是在做戲,呼聲都帶了顫音,只英若丞眼角溼潤,鬍子顫動,不能自已。
然後千羽墨又嘟囔了兩句。
洛雯兒神色更見爲難,她直起身子,猶豫半天方道:“王上說,他就是無能,否則你們怎麼會在他面前吵吵鬧鬧,視王上於無物?”
“王上息怒,臣等……”
“王上說,你們一直是這樣,從來都視他於無物,從來都是乾綱獨斷,從來不問他的意見,他雖身爲一國之主,卻好像是個擺設,只能聽從你們的擺佈。若你們是蛀蟲,是繡花枕頭,是穿了馬尾的豆腐,那麼王上是什麼?如今鬧出這麼大的亂子,那羣暴民表面是在罵你們,可實際不還是在罵王上?這讓王上顏面何存?這若是傳出去,讓無涯顏面何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