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叮嚀一句句,軟語一聲聲,思念一重重。
是她,也是他。
她有點分不清,究竟是誰在寫這封信。
她好像變成了他,在傾吐他對自己的思念……
碧遲宮內,有一人歪在牀上,捂着胸口,閉着眼,脣角漫開無限溫軟。
“……身體可好?生意可好?不要太過勞累,錢總是賺不完的。你這人,就是太過倔強,什麼都要自己扛着,豆豆就很像你……”
“……就要入秋,你身子不好,要記得早早加衣,以免生病,令我牽念。毛毛是男孩子,不要太嬌慣,必要的摔打還是要有的。可是這孩子,似是吃不得苦,待將來有機會,要尋名師好好調教一番……”
“……並非山高水遠,然而人事繁雜,所以,不要太過想念我。蒼天有情月有心。我,一直在看着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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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就發現,只要伊人品香店突然爆出兩個孩子的尖叫,那麼就是說,他們的爹又來信了。
當真是奇怪了,四年杳無音訊,怎麼最近每個月都會家書一封?莫不是有假吧?
他們也曾攔下信使偷偷詢問,得知信是從林國發過來的。
可是林國,並不遙遠,何至於只用書信傳情?
有人想起,天香樓有個分店就在林國,由以前一個叫趙益的夥計幫忙打理,如今已是堂堂的掌櫃了。
怪不得,原來早在當初就與夥計私下傳情,珠胎暗結。說是去遊學,八成就是在林國。當年不就是她前腳方走,後腳趙益便急吼吼的趕了去?所以……
轉眼,便入了臘月。
雪花飄飄,天地一片銀白。
今兒早上,伊人品香店的孩子又叫了。
緊接着,門聲一響,鈴兒響叮噹中,又奔天香樓而去了。
也是,天一冷,街上的人就少了,除了酒樓飯莊,還有哪裡的生意好做?
照例炫耀一圈,照例跟於角舅舅逗了會嘴,走在回品香店的路上,毛毛忽然道:“豆豆,你說哥哥穿白色的衣服好不好看?”
啪!
臉上立刻捱了一巴掌:“我是姐姐!”
上下打量他:“這身蔥綠的棉袍是娘新近給你做的,你不喜歡?”
“不,”毛毛偷眼往後瞅了瞅:“我覺得,我還是穿白色更好看。”
“穿什麼白?你忘了,娘一看到白色就神色鬱郁。自從下了雪,孃的心情就一直不好。”聲音低了低,扯了扯自己的小紅襖:“娘還最討厭紫色,上回我想要條紫裙子,被娘給吼了。你說……”
張望,見婉瑩心不在焉的在後面跟着,更壓低了聲音:“爹屢次寫信,人卻不見回來,是不是在外面討了小老婆?那小老婆就喜歡穿紫色的衣裳?所以娘……”
“小老婆?”毛毛緊張起來:“那萬一爹回來了,是不是也要把小老婆和小老婆的孩子帶回來?米鋪的掌櫃就取了兩個老婆,但是無論哪個老婆生的孩子都要歸大老婆。這是不是說,將要有人跟咱們搶娘了?”
二人對視一眼,頓感到了濃重的危機。
小小的手握在一處,目光堅定:“萬一……我們就把她們趕出去!”
點點頭,毛毛又往後看了一下。
“你在看什麼?”
“我總覺得那個穿白衣服的叔叔在跟着我們……”
“白衣服的叔叔?”
“就是你說長得漂亮的那個。”毛毛不自在的瞟着別處,“漂亮”二字說得極輕。
“真的?”豆豆立即轉了頭,可是隻見白雪茫茫。
“你看不到他的,”毛毛搖搖頭,煞有介事:“要用心去感受……”
“用心感受?”豆豆再回了頭,忽然打了個哆嗦:“你說的,該不是鬼吧?”
毛毛最爲膽小,聽到這話,頭兩側的髽鬏都要擠到腦瓜頂了,再也顧不得風度,撒腿就跑。
豆豆緊隨其後。
二人瘋狂衝進店中。
“娘……”
“娘……”
一個穿着灰色袍子的男子徐徐轉過身……
倆人齊齊一怔,緊接着……
“爹?”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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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異,驚喜,驚呼,飛撲入懷……
眨眼的時間都不到,兩個小傢伙已經抱住灰衣男子的腿,一臉委屈感動加思念,嬌語聲聲狂呼不停。
櫃架前的一名女子忽然轉過頭,瞪大了眼睛。大約因爲太過不可置信,手中拿着的白瓷小瓶一抖,“啪”的一聲落地,粉身碎骨。
身邊的小娃娃哪見過這陣勢,“哇”的大哭起來:“娘,爹……”
什麼?
兩個孩子迅速分析了形勢……果真是拖家帶口的回來了,這還了得?
立即放開“爹”,齊心合力的去扯那個女子並小孩,使勁往外推:“出去,出去,我們家不要你們!”
洛雯兒不知這是要鬧哪出,只見兩個孩子發了瘋一般,急忙去攔:“毛毛,豆豆,你們在幹什麼?”
然而兩個孩子一致對外,竟是活生生的將那女子推出。
洛雯兒阻攔不及,倒被撞了一個趔趄。
灰衣男子一步上前,只一把,就攬住她的腰身。
“謝謝……”她來不及思考此舉大爲不妥,只趕去攔擋兩個兒女:“你們瘋了?”
灰衣男子卻怔立當地,擡起那隻手,眸底深深……
豆豆回了頭……
而此刻,灰衣男子因爲扶了洛雯兒一把,位置已經移到門口。
豆豆大驚:“爹不要走……”
毛毛立刻轉了身:“爹不要丟下我們!”
二人回撲過來,又不忘飛快關了門……可不能讓爹飛了!
“咣!”
裡面傳出一聲女人的怒吼:“你們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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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是覺得沒有危險所以沒有出手的三郎,以及不知突然發生了什麼呆立雪中的婉瑩,還有聽聞動靜趕出或停步的人羣。
他們面面相覷……這家掌櫃的相公,真的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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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
“爹……”
兩個小腦瓜在灰衣男子的腿上蹭來蹭去,人就像樹袋熊攀住大樹,任洛雯兒怎麼扯都扯不下來。
她氣急敗壞,不知打哪弄出根小藤條:“你們再不下來,我就,我就抽你們了!”
毛毛回頭甩了她個媚眼:“爹會保護我們的!”
又擡頭,討好道:“是吧,爹……”
“你們……”
洛雯兒又急又氣又羞,臉漲得通紅。
灰衣男子睇向她,脣角淺淺一勾:“想來,他們是需要一個父親了……”
洛雯兒豈是不知?可是……
她蹲下身子,抱住兩個孩子,努力想把他們拆下來:“毛毛,豆豆,你們認錯人了,他不是。爹爹還在外地,給毛毛和豆豆賺銀子……”
“怎麼不是?”毛毛將那大腿抱得更緊。
這大腿,修長,結實,有力,硬邦邦的,這就是爹的大腿!
“爹比娘高一個頭!”
“爹不胖也不瘦!”
“爹的肩膀很寬!”
“爹很漂亮!”
“爹的眼睛又黑又亮!”
“爹的脣角總是翹着,會對豆豆笑!”
似乎這幾個條件,灰衣男子都很滿足。
洛雯兒萬分頭痛。
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很多,總不能見一個就叫“爹”吧?
“娘,我知道,你是怕那個女人來搶爹。放心,她要是敢動手,就叫三郎哥哥和婉瑩姐姐揍她!再說,我剛剛看了,那個女人一點也不如娘好看。那個爛孩子也不如我和妹妹好看,爹怎麼能要她們不要我們呢?是不是,爹……”
“我是姐姐!”豆豆立即糾正,隨手又拍了他一下。
可是毛毛這回很堅強,一聲不哭,還仰着臉,努力向灰衣男子綻放他自己認可的顛倒衆生的笑容。
洛雯兒實在無法,只得站起身,衝那灰衣男子抱歉一笑:“公子,您能不能……”
你能不能澄清一下事實?
灰衣男子笑意淡淡的看着她,眸光靜靜,似同情,似好笑,又似戲謔,還有一些有說不清的情緒。
然而,就是不說話。
洛雯兒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你看什麼看?我的意思你聽不懂嗎?給人當爹很好玩嗎?佔了便宜很開心嗎?
混蛋!
就在洛雯兒的憤怒已經膨脹到臨界點時,灰衣男子終於緩緩開了口。
大掌落在兩個毛茸茸的小腦瓜上,聲音低沉,如琴絃在深處奏鳴:“我要走了……”
倆人猛然擡頭:“爹不要我們了嗎?”
洛雯兒攥緊了拳……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
灰衣男子也不回答,只擡頭,看着她,笑。
什麼意思?
洛雯兒覺得此男陰險得很,怪不得……
“叔叔有事要忙,你們……”
“他是爹!”豆豆尖利打斷她。
洛雯兒終於忍不住了,一下子將豆豆揪下來。
“啪啪”,豆豆的屁股光榮捱了兩巴掌,頓時蹬起兩腿,撕心裂肺的嚎叫:“娘打我,爹,快救我……”
“你還說?你還說?”
洛雯兒就要繼續,一隻長臂忽然探過來將豆豆撈起,擦去她臉上的淚:“疼嗎?”
毛毛頓時眼睛一亮,蹦到洛雯兒跟前:“娘,你也打我……”
洛雯兒覺得自己還是當場死掉了算了。
她霍的站起,走到門邊,一把將門拉開……
門外,正有無數只木雞發呆。
回了頭,嚴肅的盯着灰衣男子。
男子淡淡一笑,放下豆豆,緩緩向門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