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洞在維修機器方面是一把手,雖然他身爲廠裡一名小小的組長,但機器一壞,唐師傅、曾師傅修不了,都是由李山洞親自動手修。廠裡的機器說來也怪,在唐、曾師傅眼裡是個難啃的骨頭,在李山洞的手裡卻只是小毛病一樁。
李山洞修完機器,十個手指沾滿了油黑油黑的機油,他蹲坐在宿舍前的走廊裡,用半塊綠綠的白貓香皂擦洗着用雨水浸溼的油污雙手。
香皂在他的手裡來回地搓着,綠綠的香皂變得黑黑的,白白的泡沫子在他油污的手上也逐漸變得黑黑的。他來回地洗了三遍,才把手上的油污洗乾淨。他小心翼翼收起香皂,用雨水洗了洗香皂的身子,輕輕地放進一個紅色的肥皂盒裡。
從屋檐傾瀉下來乳白色的雨水匯聚成豆粒大般的雨珠簾濺在水泥石塊上,粉身碎骨、四分五裂,有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雨水中,有的濺在牆壁上,有的飛到蹲在屋檐下的李山洞的鞋子、褲腿上,手臂上,頭髮上,臉上。
別看李山洞在家裡與妻子說不到十句話,隨着他在廠裡修機器成了能手,在廠裡可受不少女同事的青眯,不再是那會兒剛進廠裡青澀而又有點靦腆的小夥子。
他手裡那塊散發着香蕉味的白貓香皂可是廠裡一名女職工送的。女職工名叫小雨,年方二十五,頭上扎着一捆如奔跑在草原上駿馬屁股上的馬尾——粗而根根直垂。
但他們倆這種在心裡暗自發芽的情愫只是在心底裡悄悄萌芽,然後又悄悄地枯萎。小雨最後還是幾經周折,嫁給了比她大十五歲的莫廠長。
香皂現在對我們來說,最普通,最便宜,不屑一顧,甚至有的家庭現在都不購置香皂。洗手用洗手液,洗衣服用洗衣液,洗澡用沐浴露,洗頭用洗髮水。但那會兒家裡能有一塊香皂洗澡,是一種奢侈品,像李山洞用來洗手,更是罕見。
小雨的父親是供銷社的主任,在別人家是奢侈品的東西,在小雨家裡是最普通不過的東西。別人得排隊,花上兩天飯票的錢才能購置的香皂,小雨只是動動嘴皮,就能從母親的手裡接過。
李山洞並不是不喜歡小雨送給他的香皂,而是超級喜歡,從他用一個精緻的紅色肥皂盒子來裝,可見他對這塊香皂的用心,用意。但爲了不在家裡引起妻子的猜疑,只能放在廠裡的宿舍裡,偶爾洗洗手,偶爾上夜班用來洗個澡,然後聞着殘留在身上的淡淡的香蕉味,心滿意足地暗自偷笑。
李山洞洗完手,用力的在身體的兩側甩了甩,溼轆轆的手沒有了水珠,但還是有點溼潤。他望了望天空,雨變小了。妻子在耳邊說過無數的話又在腦海裡響了起來。他透過無數個雨簾子,看了看了斜對面的一間屋子,藍色的木板門被雨水打溼了一半,緊關着,一扇玻璃門半開着。
木板門的橫樑上懸掛着一塊比巴掌大、長的木板,木板上用金黃色的鉑錫鑲着閃閃發光的五個大字——廠長辦公室,五個大字與簡陋的木板門,斑駁的牆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擡手看了看結婚時,妻子傾掉年輕時靠賣零食偷偷攢下的五塊錢買的手錶送給他,離下班時間還差半個鐘頭。屋子裡面傳來一陣不算大的咳嗽聲,但聲音還是能穿過雨簾子飄入李山洞的耳朵裡。
他躊躇了片刻,他還是決定抱着試一試的態度和不太肯定心理,敲開藍色的木板門。這樣的心裡產生的念頭、想法,李山洞自從兒子出生到現在,每次從家裡來到廠子,每次工作之餘,每次見到矮而胖墩的莫廠長,每次見下班之後,在廠區裡見到莫廠長獨自一人時,都有這種想法,但每次都因摸不準廠長的心思,理由不充分,而退縮。
篤篤,李山洞鼓起勇氣,擡起剛纔用白貓香皂洗手時,還殘留在手上那淡淡的香蕉味,輕輕地敲了敲門。
“進來。”
“莫廠長。”
“坐。”
李山洞坐在離莫廠長有二十米遠的一條高腳木板凳上,全身變得拘謹,以前在家裡想過無數遍的話也變得不知所蹤。他恨自己的膽怯,討厭自己的臉皮薄,爲自己那點脆弱又在心裡作崇清高無比的自尊心感到痛恨。
想想同時進來的勝六勇,啥都不懂,肚裡除了有花花腸子外,連寫自己的名字都不會,憑着一張厚臉皮,一張巧如彈簧的嘴,就當上車間主任。自己兢兢業業工作,只能成爲車間裡的組長。
升遷緩慢不說,就連自己千方百計,老婆冒着生命危險爲他生下延續香火的兒子,上戶口都成了問題。
“廠長。”李山洞再次鼓起剛纔進門前敲門的勇氣,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廠長的身邊說:“廠長,能不能行個方便,出個證明,把我兒子的戶口寫在我的名字下。”
話一出口,李山洞就後悔了,他後悔說了真話。妻子在他耳邊說過無數遍的話,此時全浮在他的腦海裡,他爲自己的見識短,魯莽,更怕莫廠長揪着他的問題開除他而忐忑着。但說出嘴的話,就像潑在地上的水——收不回來。
莫廠長盯着因膽怯、愧疚、忐忑提出不合理要求而漲紅着臉的猶如豬肝顏色的李山洞說:“李組長,你這是視國家制度爲糞土,你竟敢率先違規國家政策,你這碗飯不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