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急步出殿,唯恐又被這羣大臣們糾纏不休,不能脫身。出得奉天殿,由左側門而出,由乾清門迤邐而入,見身後各侍衛雜役緊隨其後,因笑道:“你們不必跟來,我略停一會兒這過去坤寧宮,再無別事。”
禁衛們得他吩咐,便一一佇足不前,往各宮門殿閣巡邏清查,待夜色上來,各人提着羊角風燈由內廷出外朝,這諾大的宮室之內,只在奉天門東角樓上留有內閣及參軍部的值班人員,以備漢王隨時召見詢問,其餘所有的人員例在天黑之前出宮而出。
“下錢糧了,下錢糧了……”
隨着一聲聲宮禁雜役們的呼喊聲,一扇扇高大厚重的宮門被推起鎖好,直待第二天五更時分,方纔打開。除非乃是張偉親令,任何人亦不可擅自打開宮門。此是明朝舊例,張偉因其確有必要,到也沒有加以廢除。
“佃戶李狗兒毆打其田主一案,經刑部及都察院各司官、推官、法官會議,臣等皆以爲浙江臬司處斷得當,並無誤判。經查,那李狗兒原本便是刁滑疲玩之徒,雖不曾觸犯法度,然此番因田主催賦逼租,那田主王某不合與他口角,李狗兒操起房內長凳,將王某毆至重傷……臣等議:田主與佃戶雖不是主奴之分,然自古尊卑上下有別,李狗兒以下犯上,誠刁惡蠻橫不可恕之暴徒,浙江臬司所議絞立決之刑並不當。若恩出自上,臣等亦自當尊令而行……”
底下全是些頌聖套話及判例律令的援引,無論是中央刑部,還是浙省當日判案的法官,均是異口同聲,都道這佃戶該死,漢王不必遲疑雲雲。
刑部改革早已在兩年前開始,各地方官員早已得命,不再負責判案拿人之事。拿捕偵察等務皆由靖安部該管,捕到人犯後則由刑部審判,其後由都察院覈查較對,若有不妥,則可駁回重審。這已經是很現代的逮捕、審判、審覈三道手續的司法改制,比之原本的由執政官員兼理法官的制度強過百倍。刑部除在中央有專門新設的判案老吏充做法官,並有合議斷案制度之外,還在原每省派有提刑按察使司。舊明制度,提刑按察使司只設在省城之內,署理一省的案件,現下卻是將提刑司強化加強,下派到府、州,縣,地方每有案件偵破,便由這些各級提刑司先行審理,若遇着死刑案件,或是犯人上訴,便有省級提刑司總理。判定之後,上交中央刑部複審,並移文案交由各級都察院審覈。
張偉原想着這麼一弄,必然是再無干礙,以致政治清明,律法森嚴。前前後後改革施行近兩年來,卻總因一些下屬的判例而氣的暴跳。其因便是因此時並沒有全然改革前明舊律,除凌遲酷刑早被廢止,那些什麼大明律、例、判等舊章程仍然使用。張偉滿腦子現代意識,然而腦子裡卻又沒有裝一部刑法回來,到底這法律如何改,該學習什麼先進經驗,卻也是全無頭緒,是以看到一些不合心意的判例,也只是乾着急罷了。
佃戶打傷田主,在張偉看來正是受欺壓的農民奮起反抗壓迫,乃是再正義不過的舉動了。然而在這些大臣和法官們來看,這是以下犯上,屬於十惡不赦的暴行。張偉屢次下令,勸導這些田主少收田賦,寬待佃農。去年春天甚至下令,在京畿地區實行政府規定田賦,凡有田之家租地給人的,與佃農的租約最多隻能是三七分成,不準那些黑了心的田主將佃農的大部份收成剋扣剝奪到自個兒手裡。原以爲這是前所未有的善政,就是那些士大夫也必定是拍手贊同,衆口一辭的稱頌漢王聖明。誰料命令一下,首先跳出來反對的便是朝中有土地田畝的大臣,衆人皆道:自古田主與佃戶的租約沒有政府幹預的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政府定製純屬多事之舉。一則於理不通,二則甚難施行。
張偉聞聽,暴怒之下便下令各級政府嚴加督管,不準陽奉陰違,一有發現違令者,一律抄家。在此嚴令之下,到果真沒有人敢觸這個黴頭,整個江南大大小小的田主們一律修改租約,原本拿大頭的田主們變成了拿小頭的。除去有限的政府賦稅,再交納給田主之後,統江南的無地農民竟然也能有不錯的收成,手中也可以有幾個餘錢。做到這個地步,張偉自然是滿意的很。只是這事情並非是在整個官僚集團贊同下施行,而是張偉藉着絕對強勢的統治者,再有幾十萬大軍的威勢 下以橫暴的手段強力施行,將來是否有反彈,卻也當是難說的緊。
呆呆的看一眼那個刑部送來的呈文,張偉想起前日何斌來閒坐,說起近來不少田主不願租地,甚至是有大量的田主以賣地來抗議。而舊明的士大夫中有田畝土地的也不在少數,張偉這麼着行事,竟是一下子得罪全江南的地主豪門。雖是頭疼,此事既然已行到這個地步,卻也是不能半途而廢。與何斌商議半天,又定下禁止荒廢土地的法案,交由刑部施行;政府大量的買入土地,以百分之二十的標準租給無地農民。如此這般鬧騰了幾個月,因強迫減租一事而沸沸揚揚的江南大局纔算是穩定下來。
此事一辦完,原本緊接着必定是以廢人口稅,改成按地畝收稅,行攤丁入畝一事,攤丁入畝一完,則可以施行官紳士民一體當差納糧,把施行千年的對士大夫的優惠盡數取消。這兩樣舉措都是非同小可,減免田租還只是皮毛,各地就鬧騰個不休,若是施行了攤丁入畝和士紳一體當差納糧這兩樣,只怕是明刀暗箭不斷,從此休想安生了。那雍正皇帝之所以後世名聲極差,到不爲他奪嫡一事如何的不堪,實在是因爲他實行了這麼多的政策,又在任內大抄文武官員的家,全天下的讀書人多半與他爲難,暗中造他的謠言,將他的名聲弄的壞極。實則雍正到當真是一個勤政之極的好皇帝,只可惜,許多得了實惠的百姓並不知道感恩戴德,而是隨着讀書人的口水編着這個皇帝的瞎話,什麼害死康熙、毒死兄弟、血滴子,最後又死在呂四娘手中,雍正若是死後有靈,當真不知道做如何想了。張偉此時只是佔了半壁江山,北方還有滿清、明軍、農民起義軍這幾股力量讓他頭疼,行起這些改革之事只怕比雍正還要難上幾倍,卻教他如何斷然施行?無奈之下,也只得暫緩施行,只待打下全國之後,再言其它了。
想着近來種種煩難事情,原本還想與這些部臣爭上一爭的張偉狠勁咬着自已的上嘴脣,一滴鮮血被咬落下來,發出一聲輕響,落在眼前的那呈文之上,濺開成一個小小的紅墨點。
長嘆一聲,在腦中想着那李狗兒如何的刁滑疲玩,橫行鄉里,誠屬可惡該殺之徒,一邊想,一邊將手中毛筆拿起,在沾染了紅印泥的硯石上略沾一下,在那呈文上寫道:“知道了!照部議辦理,勿庸再議。”
寫畢,甚覺挫敗的張偉急忙將那刑部呈文拿起放在一邊,待將那呈文擱好,竟覺得手上燙熱非常,急忙甩了幾下手,又狠狠的在桌上拍了幾下,待手上當真傳來一陣巨痛,方纔覺得好過一些。他自天啓四年回到明朝,這些年來手上的人命當真是成千上萬,卻從未同意處死這佃農更教他難過。
“漢王,王妃命屬下來傳話,道是膳食在坤寧宮擺下了,請漢王這便過去用膳。”
張偉回頭一看,見是御前最受信衆的羽林衛尉王柱子親自前來,因問道:“宮門各處都鎖好了麼?”
“是,全數鎖好。內廷除了在乾清門還有侍衛把守,沒有鎖上之外,其餘所有的宮門都已鎖上。”
張偉略一點頭,笑道:“你辦事,我放心。天乾物燥,着令宮內巡查的侍衛們小心火燭,一旦不小心走了水,那可不是耍的。”
他平時從不肯過問這些小事,今天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只顧說些閒話,到讓這王柱子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只得小心翼翼答道:“是。這些事我都有交待,漢王把內廷安危交給咱們羽林衛,全因是待衛頭目多半是跟隨多年的老護衛了。辦事都肯經心,也很忠心。所以末將交待了,若是有疏漏誤事的,這麼多年的老臉,也顧不得了!”
看一眼張偉神色,見他仍是一臉鬱郁,王柱子不知道是爲了何事,只得繼續說道:“請漢王放心,侍衛們雖然不能進乾清宮的門,不過內廷之內有三四百健壯僕婦,都是精挑細選的力大膽壯之人。再加上管教訓練了幾個月才能入內廷侍候,若是有什麼危急,一時間也頂的上用場……”
他與張偉邊走邊說,穿乾清門直入內廷之內,左右跟隨着幾個小侍衛帖身護持,手中提着明瓦宮燈照路。待到了坤寧宮外,聽得宮檐下懸掛的鐵馬在微風下發出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張偉聽着王柱子仍在絮叨,回稟些宮內防務整飾上的小事。因向他笑道:“柱子,我不過是白吩咐一句,你就一直說個沒完。年輕輕的,到成了老婆子嘴了。”
王柱子見他神色如常,拿他取笑,這才放下心來。亦隨着笑道:“漢王平常從不過問這些小事,今兒突然問起來,我心裡到真是的怕的慌。生怕是什麼事做的不對,您要訓斥。”
張偉擺手道:“沒有的事!你去吧,小心戒備着就是了。”
王柱子應諾一聲,立時一個轉身,身上的鐵甲環片被他猛力一晃,嘩啦啦一陣巨響。張偉聽得真切,心中突然一動,將王柱子召將回來,就站在坤寧宮殿外的臺階上向他問道:“柱子,你老孃接過來沒?”
“漢王,上回您問過啦,我老孃和媳婦都過來了。就在皇城邊上置的宅子,上回您出門,還特意繞了一遭,到我家裡轉了一圈。”
張偉這纔想起,便噗嗤一笑,向他道:“竟是如此,我現下記性竟平常了。”
又咪着眼看他,直盯的王柱子全身發毛,這才又道:“柱子,你媳婦生的到標準。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到也能幹,上回見你媳婦,已經有五六個月的肚子了吧?現下估摸着是要生了?”
王柱子不自禁憨笑一聲,答道:“是啊。估摸着就在這個月了。等孩兒生了,不敢勞動漢王喝喜酒,卻是要請漢王給賜個好名字。讓那孩子長大了之後,也給漢王效力!”
“很好。這個事情我應承了!”
見王柱子挺胸凸肚,一臉得色。張偉突然斂了笑容,向他問道:“柱子,你在南京城外,可是置了土地田產?”
王柱子只是負責內廷禁衛,對朝中的政務從不過問,張偉也絕不允許外臣結交待衛,是以他對前一陣子朝野紛爭甚大的減租一事卻並不清楚。若是別的大臣聽到張偉問話,想必會心中打一個突,想上一想再來回話,他卻老老實實答道:“是,這事漢王也知道?我給漢王當差這麼多年,漢王待我不薄,賞賜總是頭一份子。所以這些年來也攢了幾個,都交給老孃好好收着。待全家大小接了過來,老孃就拿出錢來,叫我在城外買了百來畝地,這麼些年的積蓄可全用完了。”
“怎麼你不入股做生意,或是買條船讓人給你買海外去?那可是生髮更大,來錢更快。”
“漢王,咱是個粗人,只知道拿槍弄棒的。家裡除我之外,也沒有個頂用的男人。難不成讓老孃和媳婦拋頭露面的操心營運?買些土地來,每年收些租子銀兩,吃一口安生飯,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