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潛當真是納悶非常,卻怎麼也想不通消息爲何會傳的如此之快。他自是不知,張偉派在京師的探子早就得了消息,他還沒有動身,便以一天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飛報臺灣。
是以待崇禎派高起潛赴臺申飭張偉的消息一傳到臺灣,張偉的漢軍軍情部及高傑的司聞曹立時行動起來。派出成羣的細作奔赴閩粵各地,將皇帝派太監來臺一事大加宣揚。其中添油加醋,歪曲胡扯、造謠惑衆等各種情事,都是各諜報人員必學的最基本課程,那閹人在明朝早就名聲極壞,明朝立國兩百多年,權閹一直不斷,從王振到魏忠賢,無一不是禍亂天下之輩。此時皇帝派了宦官前來臺灣,原本是想息事寧人,在張偉的刻意佈局宣揚之下,到反似他即將被閹人逼迫打壓一般。
加之中國人最愛小道消息,自周朝起就有童謠、流言、揭帖等各式各樣的造謠辦法。離此明末亂世最近最有名的謠言,便是:“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元末修築黃河的役夫原本就不堪其苦,在韓山章、劉福通等人挖出埋下的石人之後,果然羣議沸然,各人皆以爲反元時機已到,元室將亡,於是一夫倡命,羣氓皆起,待朱元璋收殘殘局,天下歸明,這元朝到是當真亡在這石人之上。自此之後,燒餅歌流傳於世,明朝大大小小起義不斷,從唐賽兒到徐鴻儒,皆是以預言及宗教蠱惑天下,是以封建王朝之際,最忌讖語。張偉自決意起兵反明之後,早就派出大批手下分赴各地,用圖讖、童謠,揭帖,僞燒餅歌各式辦法,早就在民間弄的沸沸揚揚,那各人均道:“成祖的後代享國二百多年,現下早就弄的天怒人怨,現下建文帝的後人回來爭位,要把大統奪回。”
此事在閩粵各地的風傳,那兩廣總督和福建巡撫自然早就知曉,只是無憑無據,謠言根本就無法查出,甲傳乙,乙傳丙,各級官吏雖然心中惴惴不安,不是傻子都知此事斷然不是空穴來風。聯想到張偉可能起兵造反,各官都是心驚膽戰,唯恐戰火燒來,斷送了自已前程。是以此時明知道事情絕不簡單,這福建巡撫朱一馮老官僚出身,只想平平安安做完一任,到時候告老還鄉,任憑你天翻地覆,卻再也不干他事。
是以此時見高起潛納悶,他也只微微一笑,向他說道:“歷來朝廷派欽差下到地方,總會有些傳聞出來。這臺灣張偉桀驁不馴,高大人的差使並不易辦,是以民間傳言紛紛,臺灣那邊想必也有所知聞,是以早早兒的把官船派過來,就等着接您呢。”
因見提起差使不易辦云云時高起潛臉上神色大變,顯是頗不樂意。那朱一馮人老成精,哪不明白自已的話不大吉利,恐觸了這大太監的黴頭。他小小一個巡撫,原本攀的是首輔錢龍錫的關係,此時錢已被革職逮問,沒有了靠山的他,如何斗的過這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惹毛的他,只怕一封密奏回去,自已的官職立時不保。若是再輕輕題上幾句:該員黨附龍錫,交通張偉,圖謀不軌……,只怕不但官職沒有,小命能不能保,尚在兩可之間。忙又道:“話說回來,高大人你是京裡掐尖兒的大人物,由你親自赴臺,那張偉豈有不束手就範的道理?”
俗語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此時雖頭疼於消息走漏,卻又得知臺灣派船來迎,這巡撫雖然一把年紀,又是封疆大吏,對自已卻是恭恭敬敬,不敢違拗。高起潛雖然是閹人,脾氣甚大,此時卻也是似笑非笑,向着朱一馮道:“咱家不敢管地方的事,一直在軍中,是個直脾氣,巡撫大人莫要怪咱家失禮纔是。”
“不敢,不敢!”
“朱大人,我能把這禍事消彌了最好。可萬一有什麼變故,你這防務上,還得更加經心些纔是。我這一路行來,滿眼看過去,別說是地方上守備的那些老弱殘卒,就是你的省城,那那些把守城門的士兵,一個個圍着大姑娘小媳婦飽眼福,跟着人羣打轉磨屁股的,撿些小石子下五番棋,城門口便是這番景象,還能指着那些兵油子在衛所裡軍營裡更經心訓練,準備着迎敵?”
他扳着手指頭,將一路上所見所聞一樁樁說與那朱一馮聽。他雖是宦官,到底久歷軍伍,在盧象升軍中呆了數年,其中情弊盡然知曉。此時雖娓娓道來,語氣和緩,神色不變,那朱一馮並堂上所有的福建地方官員及各鎮總兵軍將皆是汗如雨下。半響過後,方聽得高起潛說完,朱一馮忙笑道:“軍備廢馳,無論是兵將、裝備,還是訓練,還有餉俸皆是不足。其實通天下都是如此,現下國用艱難,衛所兵逃亡大半。福建這邊,還算是好的呢。”
高起潛尖着嗓子怒道:“你這是虛言狡飾之辭!朱大人,我在盧本兵軍中見到的可不是這般模樣!”
朱一馮心裡嘀咕:“那京師附近的九邊重鎮都是朝廷最重視的防務重點,每年朝廷的銀子大半都花在那裡。軍士將領都是精心挑選,算的上是精銳中的精銳,也是明朝唯一能戰的軍隊。至於福建,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軍士們一個個要死不活。若想嚴加管束,又苦無軍餉。各級將官們也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朝廷要整束武備,說的好聽罷了,軍無餉不行啊!再加上兵事敗壞已久,便是有錢也治不了這些大爺。戚繼光那樣的名將都拿這些兵油子無法,行軍法殺人他們都是不懼,更何況現在此時!”
心裡雖然做如此想,面情上卻是恭謹的很,反正巡撫只是文職官員,縱是追究下來,也是各級武官的事。想到此處,卻突然想起一事,對那高起潛笑道:“正是因爲武備廢馳,我已奏報朝廷,將那南澳總兵鄭芝龍調回福建,任福建總鎮,提調原福建的兵馬,還有朝廷派過來的客兵,也歸他指揮,此人才幹超卓,且又勤謹忠枕,是個難得的人才!”
“喔?就是熊文燦那老兒招安起用的那個原本的大海盜,張偉的義兄?”
朱一馮嚇了一跳,忙解釋道:“因張偉奪了鄭氏在澎湖的基本,這兩個盟兄弟早就翻臉成仇。便是那鄭芝龍的親弟弟,亦是死在張偉之手。”
他壓低聲音,向高起潛道:“早就有過傳言。當年所謂的英軍進攻澎湖、澳門,都是寧南候弄的花樣。其意在於驅趕鄭家勢力,打跨鄭家的水師。澎湖一役之後,鄭芝龍賴以起家的水師船艦和水上將士全數戰死,他跟張偉,可是不共戴天的血仇!再有,熊文燦當日已被張偉收買,鄭芝龍將事情稟報給他,反遭訓斥。是以他不但不是熊文燦的人,反道是記恨在心。熊某一壞事,他知朝廷要防範張偉,立時給王總督和我上了條陳,言道張偉此人志向非小,只怕一旦逼反了他,東南危殆。是以願意由廣東回福建,就近督兵把守。”
看一下高起潛神色,見他已是微微點頭,顯是將這番話聽了進去,又道:“這鄭芝龍自歸順朝廷之後,恭謹事上,對上司的指令從沒有駁回的。鎮守南澳多年,驅洋人、剿海賊、清山匪,使得地方平靖,其功非小。他又在海外經營多年,熟知外洋情事,再加之有幾千家兵,都是訓練有素忠心不二的強兵,調來福建則可保此處無虞。”
高起潛雖覺有理,卻打着哈哈尖聲道:“貴官小心過逾了吧。寧南候雖然有跋扈不法事,皇上到底也不是要怎麼着他,不過教我來查看申飭一下罷了。他若是要反,這些年來早便反了,又何需等到今時?”
“是是,這話說的很是。只是小心沒過逾的,那鄭芝龍也是擔心那張偉會對朝廷的使臣不利,是以願意帶兵駐防,也是威懾其不敢造反的意思。”
“好,就依着你。我這便下欽差行文,調鄭芝龍過來,待朝廷批文到了,再做理會。”
他在皇帝身邊做威做福慣了,身得皇帝信重,漫說一個小小的巡撫、總鎮官,就是連盧象升、洪承疇那樣的總督大臣,見了他也得客氣非常。此時這巡撫特地向他提出此事,又言道保護他安全云云,到也卻不過面子,只索胡亂答應了便是。有他一句應諾,朱一馮頓時大喜,他身處地方,對這些年來張偉漸漸咄咄逼人的勢態瞭然於心,看着高起潛仍是恥高氣揚,目中無人的模樣,心裡委實放心不下。此此這大太監答應將鄭芝龍調來福建,他卻不比高起潛這樣的天子近臣,對下層武官不放在心中。在他看來,當此亂世,一個鄭芝龍足抵過十萬名要軍紀沒軍紀,要戰力沒戰的客兵!
當下寒暄已畢,各官將高起潛迎入官廳之內,擺下酒席飲宴。各人都是做老了官的,哪裡不知奉迎上司,拍馬湊趣的道理,一時間酒水並馬屁橫飛,將高起潛伺候的酒酣耳熱之後,方將這位醺然醉去的欽使送出福州。那朱一馮擔心欽使安全,福建雖然沒甚水師,到底湊了幾艘戰般護送,又派了一個千總帶了幾百兵士,跟隨那高起潛而去。
待到了碼頭之上,高起潛一看便瞅見停靠在碼頭的大型帆船。當是之時,中國已甚少能造少如鄭和寶船那樣的超大型艦船,那福建是中國造船業最發達的地區,所造的福船行遍四海,卻也大多是百餘噸的小船,這艘臺灣商船是臺灣船廠停造大型戰船後,依着鎮遠艦的規模打造的超大型商船,比之停靠在岸邊的內地商船,當真是鶴立雞羣。待高起潛帶了從人到得碼頭,早就有臺灣小吏迎上前來,道是寧南候特命在此等候欽使,其恭謹模樣比之福建地方官員不遑多讓。
高起潛心中稍定,擡腳上船,待見了船上甚是軒敞,各處亦都是打掃的乾淨整齊,入了艙室,卻見其中佈置的精緻之極,信手拿起放在臥榻旁的瓷瓶,見那瓷瓶通體全白,光滑潤澤,眼角一跳,向那跟隨而來的小吏問道:“這是南宋的定窯所出麼?”
那小吏忙行了一禮,挑起大姆指笑道:“您當真是好眼光!”
嘿了一聲,高起潛將那瓷瓶放下,向那小吏道:“人都道寧南候富甲天下,以一人之財力可抵大明全國。原本以爲是人說嘴誇飾,卻原來果真如此啊。一個接官船都佈置的如此精巧豪華,臺灣之富,真是令人讚歎。”
若是尋常內地官員,聽得太監誇他豪富,卻難免要心驚肉跳,想着善財難捨的,只怕臉色立時要苦將起來。此時這小吏聽得高起潛誇讚,卻是笑咪了眼,連聲向高起潛道:“您過獎,您過獎了!臺灣縱是有些浮財,也是聖天子的恩德,讓張大人僥倖罷了。”
頓了一頓,又道:“這船佈置的好,也是咱家大人經心。在小人過來之前,大人親召小人至府邸之內,向着小人吩咐道:欽差來臺,可是皇上看重咱們,可萬萬不能失禮。多花了錢算的了什麼,總之要讓欽使大人住的舒服,船要大,佈置的要精巧,水手也要挑那些幹練的,總之要教大人平安舒適的到臺灣纔是。待欽使的差事辦完,這船隻再載些土產什麼的,由海上送您回京,可比騎馬舒服的多啦。”
見高起潛點頭微笑,那小吏又道:“咱家大人早就盼着欽使到來,要不這麼着,咱們現下就起錨開船?”
“想不到你一個小小吏員,卻是生的威武,我看你模樣,原以爲你是個木訥老實的,卻不成想如此知情識趣。待我到了臺灣,自然要向你家大人誇你幾句,也不枉你辛苦一場!公事緊急,你這便安排開船。”
“哎,是了。這便開船。”
見高起潛舒適的倒在臥榻之上,把玩艙中陳列的珍玩,那小吏微一低頭,笑容卻已是斂的乾乾淨淨。他步出船艙之外,高聲叫道:“欽使大人有命,起錨開船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