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奇遇 4
四
白衣男子的睫毛又長又密,聽得她的話,眨了眨,沒有一下子放開,而是託着她站穩,又彎下腰,極好心的給她扯了扯半截猶被她踩在腳底下的碧色裙角,而後,斯斯然的擡頭,衝着她看,似想笑,終沒有笑,只勾了勾脣角,滿臉的線條柔軟着,陽光落在他清冷的臉孔上,彷彿有疼惜的光一閃而過……懶
空氣裡,似有曖昧的氣息在流轉,在桃花的暗香裡慢慢的滲透出來。
四目相對,他揚眉,凝睇,深視,而她驚呆,起惑,生疑,只因爲他這樣一個舉動,如此的溫柔,如此的體貼,如此的似曾相識……
記得兒時,母親知道她的性子野,平常時候,給她準備的衣裳不會很花俏,會投其所好,讓人置辦一些省淨利索的衣裳,以便於行走,便於嘻鬧。母親常說她玩鬧時全沒半分千金小姐的範兒,整個兒就像一個頑劣的野孩子,只有熙兒才能管住她。母親是很縱容她的,從不會刻意苛求她,也不會用條條框框的規矩來管束她。但是等到逢年過節時,母親就不會由着她任性妄爲——穿上那些與身份匹配的繁瑣盛裝去參加夜宴,學做一個名門閨秀,展現家族泱泱之風範,那是她作爲父親膝下唯一掌上明珠所必須做好的功課。
金凌實在很不喜歡華麗漂亮的衣裙,因爲這種裙子每一件都有長長的裙襬,迤麗拖在地上時,就像一朵盛開的瓊花,好看是好看,可穿在身上,她便走不慣步子,常常是走三步絆一步,摔倒絕非偶爾事件。蟲
燕熙哥哥最懂她了,每番盛宴,必會小心翼翼的守在她身邊,若見她絆到,就伸手將她抓回來……他捨不得她摔得滿身是淤青,也不想她在人面上出糗,總是恰到好處的給她解圍。
金凌知道他疼她,有時候,做了錯事,惱到了他,她就故意絆倒,那個嘴硬心軟的少年每每會本能的撲過來救她,而她最喜歡做的是趁這個時候,緊緊的纏住他,求他原諒。
眼前這個男子,剛剛那隨手一扶,像極了燕熙哥哥的舉動,真的好像。
金凌擡頭看着這個白衣男子,陌生的臉孔見所未見,俊秀,淡泊,陌生的眼神清涼如山泉,寧靜,悠遠,陌生的胸膛,太過寬大,也太過削瘦,陌生的臂膀,帶着強悍的力量……他自不可能是自己的燕熙——他和記憶中的燕熙截然不同。
臉上的熱燙,看着波瀾不驚的他,沒有因爲她醜陋的容貌而大驚失色,也沒因爲被一個醜叭拉嘰的醜女的“輕薄”而生怒生惡,他淡定的站着,安安靜靜,黑沉沉的眼珠子裡印着她微亂的猙獰臉紅。
是的,這個溫文俊雅的男子,並不嫌她貌醜,他身邊站的的一僮一從,看到她的樣貌時,也僅僅微有訝然——那是一種很淺的訝異之色,淺到皆不曾形於顏色。
這三人,皆不是尋常人,他們都懷着不同於常人的心胸和眼光。
可爲何這男子看自己的眼神是如此的古怪。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真是裙子的問題……”
金凌小聲的重複了一遍,本想拂袖而去的,出了這麼大的“洋相”,繼續留在這裡,很丟人,可是,她並沒那麼做,腳就像被黏住了一樣,不太想離開——這人身上生着一種神奇的吸引力……令她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在他身上打轉。
白衣男子怔怔的看了一會兒,知道自己不說話,讓她以爲自己在怪她了,便側身摘了一長截細細的帶着桃花的樹枝,在腳邊找了一處泥土鬆的地面,劃了三個字:“我知道!”
沒有一字累贅的怪責,只有淡淡的陳述。
緊接着,他又在下面寫道:“沒關係!裙子很好看……錦衣樓出品,皆是這種繁複的款式,姑娘若喜歡簡單的款式,可去繡閣瞅瞅……”
是西秦文字,字爲古體,蒼勁有力,若非家世學識淵博,一般人必不會練習這種古樸中浸透歷史底韻的字體的,而桃枝細而長,指力所到,尋常之輩必不能力貫枝尖,可這男子隨意寫來就入土三分,足見武力修爲極爲的了得。
金凌歪着腦袋看了一眼,看到了他的誇讚,也看到了他的建議,可以斷定這個男子對於鍄京城頗爲熟悉,也驚訝於這男子的胸襟,被人“輕薄”依舊處變不驚,再看這筆力字體,完全可以肯定此人必大有來歷!
鍄京城是藏龍臥虎之所,今有盛會,來往者奇人異士不在少數,想要猜測他的來歷並不容易。
金凌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生性豪邁、不拘小節的人,見過不少,見他這麼寫,不覺噗哧一笑,點點頭:“多謝!我記下了,回頭就去繡閣看看,另外做幾件既好看又簡單的裙子穿……呃……”
等話說出口,才猛的發覺這樣的回答,好像太過親呢了,金凌連忙打住話茬,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鼻子,纔想起自己的“醜態”已經在爲自己“丟人現眼”。
“我長成這樣,你不怕嗎?若是正常人,早嚇的跑沒了人影!”
她忍不住,滿心好奇的問。
執着桃枝的如玉手指微微一頓,他側睨着涼淡的黑眸瞟了一眼,再三斟酌了一番,方在地上又劃了一行字:“我,不是正常人!”
呃!
金凌語塞,無言以對,她懂他的言下之意:啞巴自然不是正常人。
“你我,彼此彼此!”
他又落下六字,擡頭,衝她眨眨眼,清涼的眸子裡似柔軟的光暈,如水紋般,一圈圈泛開來,沖淡了他身上的落寞蒼桑之色,微微彎起的脣角,顯示了他心情極好……
雖然僅僅只是初識,可她就是能讀懂他的肢體語言,這該是一個很少微笑的男子,或許說他根本就已經忘了要如何微笑,於是便只能有意識的微彎起的脣角,以此來表示着他心頭的愉悅之情。
“這麼說,我們可算是找到知音了?我不會鄙視你是個啞巴,你也不嫌我是個醜八怪!”
眸光一閃,白衣男子點點頭,脣角再度勾了一下,愉悅的脣弧彎了又彎。
邊上的侍僮早已看直了眼,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公子,流露着難以置信的神色——主子的神色,何曾這般豐富過,不由的脫口驚歎道:
“小姐與我家公子倒還真是有緣,實話不妨與您說了吧,小豐我跟了公子好些年,從不曾看公子笑的這麼高興過?”
“笑?這算是笑嗎?”
金凌疑惑的反問。
“當然算!”
侍僮認真的點頭,他的主子的脾氣從來涼如水,冷似霜,何曾在人前表現出如此溫溫潤潤的顏色過,他不由得看癡——原來主子高興的時候,神情竟是如此的溫和。
金凌直白眼,已將剛纔的尬尷拋到腦後,納悶這個侍僮怎就認爲這個表情叫做“笑”,在她看來,這只是想“笑”而已,真正的笑怎麼可能會這麼安靜——
她忍不住用稀奇的目光在白衣男子身上來回端祥,彎彎的脣線隱約帶起幾絲高興的情緒,柔和的臉線沐浴在陽光底下,讓人看着無比舒服。
嗯,好吧,就權當是笑……
至少,這樣的表情,能令她的心情也跟着舒暢起來。
於是,她呵呵笑起來,衝他眨了眨神光四射的黑眸:
“如果這就算是笑的話,那也笑的太不徹底了。我跟你說,人生在世,當哭就哭,當笑則笑,哭哭笑笑,那是性情使然……笑得這麼‘隱晦’,還不如不笑。我知道我今天出糗了,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個在一個陌生人跟前出醜……如果你想笑,可以大大方方的笑,不必藏的這麼深,不管怎樣,我都得謝謝你拉我一把……就算笑,我也不見怪!”
至於投懷送抱的擦上一“吻”,那純屬意外——
咳,想到那一“吻”,她的臉孔自是止不住的發燒。
誰知,白衣男子聞得這話,身形突然一僵,幽深的眼神忽而一黯,連隱約的笑弧都隱沒了……眼底的清涼重烈起來,複雜的翻滾着什麼,彎起的脣恢復原狀,漸漸泛出了一抹涼透人心的冷咧……
“你怎麼了……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別不開心呀……剛纔你的《少年遊》多好聽,你這麼年青,就該多笑笑……呃,跟你說了這麼多話,都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我呢……我叫……”
她想了一下,琢磨着要告訴他哪個名字,思量罷,笑彎着燦爛的柳眉兒,伸出一雙友好的手來自我介紹:
“我叫慕傾城,小名:小凌子,很高興能認得你!”
白衣男子依舊一臉寧靜淡然,連眼也不曾眨了一下,倒是那個侍僮聽着甚爲驚訝,失態的指着她的鼻子,遂先叫了起來:
“呀,你就是慕傾城啊……這幾天,鍄京城內關於你的奇談那可是傳的沸沸揚揚……想不到原來本人竟是如此的直快豪爽,怪不得我家公子常與我們說,待人接物,不可以貌相取,流言碎語,不可隨意輕信。若不曾見過你,小豐我還真以爲慕小姐是個處心積慮想嫁進王府的惡毒刁婦,這番見了面,才知大錯特錯!”
“惡毒刁婦?”
金凌錯愕之下,隨即苦笑,經過晉王府那番大鬧,鎮王府那番刻意刁難,京城內謠言四起,有人對慕傾城刮目相看,也有人趁機潑髒水,人口相傳,想必名聲不會很動聽。
“我像那種人嗎?”
她看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搖搖頭,冷冽的脣線再次柔軟下來,執有桃枝的手指,再次在地上劃下幾字:謠言止於智者,不必放於心上。
胸襟果然豁然,金凌盈盈一笑,點點頭,她自不會把別人的看法放於心上,可是傾城會,所以,在傾城醒來之前,得想法子讓流言散盡,她心裡是這麼想的。
“對了,你還不曾告訴我你的名字呢?快寫給我看!”
桃枝上桃花一顫,白衣男子睇以一眸,脣線一揚,低下頭剛剛將枝尖貫入泥層似想寫自己的名字,也正這個時候,身後不遠處的桃林裡,一陣鳥雀急飛亂叫,空氣裡傳來輕而急的衣袂飄動聲,一行動作敏捷的高手闖了進來。
“妖女,長着這副德性,竟還敢出來招搖過市?前一刻在福街之上引誘我家少主,後一刻卻跑到這桃林裡與人偷偷私會,這世上,怎麼像你這種淫蕩無恥的醜女人……”
一聲又冷又憤的利叱,又響又沉的蹦了出來。
殺機四伏,來者不善。
這是一種本能的江湖直覺。
金凌心頭一凜,白衣男子也頓下了要寫的字,兩個人一起轉頭看向緩緩衝他們逼近的闖入者。
來犯之人,一共有八人,六個爲妙齡少女,穿紫衣,皆生着花容月貌,兩個爲年長的嬤嬤,着玄黑色錦衣,五十來歲的模樣,銀髮,面相冷利,盛氣凌人,模樣極爲的傲慢。
六個紫衣少女手上都握着亮閃閃的長劍,眨眼間就將他們所處的涼亭團團圍住,那架式,似乎想將他們一網打盡,而兩個嬤嬤則眯着她們苛利的眼珠子,沒有圍過來,而是站在桃樹下,冷冷的看着。
金凌瞟了一圈,看到六個紫衣女子當中,爲首的不是別人,正是被龍奕狠狠踢飛的廖水娘,而那兩個黑衣嬤嬤,看她們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必是龍域中大有來頭的人物。
陽光很明媚,照亮着廖水娘那張頗爲美豔的臉孔,此時此刻,這張臉孔正露着一種嫌棄惡絕的神色,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這人心胸狹窄,想必已把她家少主打她那些賬全算到了“慕傾城”身上。
“月儀,月華,上去把這個賤人拿下!”
“得令!”
兩個紫衣女子,皆手持利劍,聽得命令,紛紛亮劍,足尖一點,如離弦之箭,衝了過來。
子漪被剛剛小姐“親”到陌生男子那一幕驚到,原有點傻楞,感覺向來不與男人打交道的小姐,今天有點奇怪,和一個啞巴談的那麼“有滋有味”,心下猶在驚奇,這刻,聽到有人敢如此辱罵自家冰清玉潔的“小姐”,心下來了氣,俏眉一橫,寒着臉,反罵了回去:
“賤人你罵誰呢?什麼引誘?什麼私會?說話嘴巴不擦乾淨,小心得了那十世輪迴都不治了舌頭上長的萬年瘡!”
“大膽,臭丫頭,敢膽辱我家水姑姑,你找死……”
“不給你一點教訓,你還不知道什麼是疼!”
兩個紫衣女子氣焰囂張的一喝,前後互相呼應的包抄而來。
金凌斜眼睨視,不慌不亂,也不避不退,只淡淡道:“子漪,你不說學了鞭法無處施展嗎?今兒便是個機會,過去陪她們練練……”
子漪小時候原來學過一些武功的,可後來,她與父母走散,幾翻轉輾,又被賣入青樓,兒時所學的功夫就生疏了。金凌救了她以後,發現她有學武的潛質,便讓逐子教了她一此防身的技巧。這孩子聰明的緊,點撥點撥,功夫精進的極快。只是她和碧柔終歸是被她養在深院內的,沒有真正遇上過敵手,金凌瞧得出,今天來的這些頗有底子,讓她上去練練也不錯。
“好……”
子漪毫不懼怕,一彎纖細的腰肢,將長長的裙襬狠狠的扯掉了一大截,露出小巧繡着桃花的繡花鞋,而後,猛的自手腕上一抽……
雪白的皓腕上,原戴着一支銀晃
晃的鐲子,也不知她使的是什麼障眼法,一眨眼,銀鐲變銀鞭,細細長長,那般一卷,首當其衝的紫衣女子,但覺手上一疼,來勢力過千鈞,她“哎呀”一聲,劍已被捲走,鞭梢再斜斜一帶,又把身後之人給拎翻,那女子痛叫一聲翻落,發出一記慘叫。
而這一幕的發生,僅僅是瞬息之間的事罷了,其他人見狀,皆變了臉色。
其實呢,青子漪的功夫,算不上極好,她的一手鞭法雖只學了逐子的三分火候,但這三分火候就能令來人膽怯,逐子曾是龍蒼地面上可人見人怕的殺手:鬼愁,鞭法之絕妙,少有敵手,而他教給子漪的是他另創的功夫,適合女子纖弱的身段,注重借力人打力,講究的是一個靈巧……
“誰敢上來,本姑娘鞭下不留人!”
青子漪這幾年跟着金凌,學會了很多東西,虛張聲勢是其中一項——剛剛一鞭子得了手,不底增強了她的底氣,也打得對方心頭生駭,這在戰術上已經是先聲奪人了,而對手太多輕敵,頓時士氣大跌。
水娘心頭自是驚異的,她所帶來的,跟隨在公主身側的當中,其功夫雖不是頂尖,可若放任她們行走於江湖之上,那絕對是佼佼者。她以爲很容易拿下她們的,畢竟傳言中的慕傾城是弱不禁風的深閨小姐。至於這個青子漪,看上去嬌滴滴的,全無練家子的模樣,據報此人是青城公子的人,但今日,青城公子又不在,一併拿下她們,自不在話下,誰能想到這個青漪功夫如此的絕好。
青子漪冷冷睇着:“幾位遠道而來是爲你族人祈福的,沒事跑到別人地面上撒什麼野,使什麼潑……”
傲然的姿態,令水娘心頭一凜,是她們理虧,可她又如何肯承認自己理虧,冷哼一聲,走到前來,手指一戳:“這個女子全無婦德,前腳才被休棄,後腳勾~引我家少主……我等只是奉令前來捉拿這個妖女罷了!”
“奉命捉拿?”
金凌面色一沉,眼神一眯,射出如利箭般的光,一改之前溫溫淡淡的神色,慢條斯理的將面紗重新戴起來,懶懶的語氣露着咄咄之勢:
“請問你現在站的是哪一國的地盤?在別國的領地,你有什麼權限奪無忌憚的拿人?誰給你們龍域這個權限的?你們說這話也太過以巧了些吧……若想擺威風,回你們自己地頭上去。”
水娘跟着冷哼一聲道:“我們龍族想捉拿的人,從未有失手的記錄……”
“倒是越說越狂了……從未失手?倒真是很會往自己臉上貼身……你認爲我們倆個是這麼好捉拿的嗎?哈,真是大言不慚,即便想要捉拿,也要看你們有沒有那個本事!”
口氣,比她們更狂。
“對極了……若沒那個本事,就別在那裡張狂!”
青子漪嬌應一聲,身子便如隨風而動的蒲柳,柔軟的向外側飛出去,轉着眩人眼的身姿,素手一場,銀鞭如嗜血的靈蛇,靈活的飛舞而去,轉出萬道眩眼的銀光,鞭擊的聲音立即清脆響起,兩個被奪了劍的女子“啊”了幾聲,避之不及,兩張俏臉上紛紛烙下了紅紅的細鞭印……
金凌瞟了一眼,心下輕嘆,子漪這小妮子,下起手來,還真是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