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你說什麼?”一邊的趙文沒聽清趙瑜的低語。
“不,沒什麼。”趙瑜搖搖頭,把手上的報紙遞了過去,指着那篇對張覺事件的社論道:“爲了得到平州,便接收張覺,當平州丟了後,就把張覺出賣。道君皇帝把天子的信用視若無物,朝廷的臉面也不當回事。出事之前,只看到好處,出事之後,就只求把事情搪塞過去。當年章相公說得沒錯,我們的那位族叔啊,當真是輕佻”
是的,輕佻。
這裡的輕佻並非作‘不莊重、嚴肅’解,而是指趙行事不謹,不適合做皇帝。
舊年哲宗皇帝駕崩,並無留下子嗣。向太后便向當時的各個宰臣徵求意見,哲宗諸弟、神宗皇帝剩下的五個兒子誰堪即承大位。
時任宰相的章提議道:“當立大行皇帝的同母弟弟,神宗皇帝十三子,簡王趙似。”在他看來,既然是哲宗皇帝的同胞兄弟,便可算是嫡脈,有資格爲天子。
而向太后則很乾脆的回道:“‘老身無子,諸王皆神宗庶子。’”言下之意,諸王皆是庶子,沒有哪位比其他人更有資格,就算是哲宗的同胞兄弟也是一樣。在向太后心中,是絕難容忍自己丈夫的一個嬪妃,如今的朱太妃,能成爲連續兩任皇帝的生母。不論從女人的角度,還是太后的角度,都是如此。
所謂立嫡立長,既然立嫡不得,那只有立長。神宗十四子,前五個都夭折,老六哲宗剛剛駕崩,七、八、十,三位皇子也同樣夭折。前十個皇子中,只有老九申王還活着。章便又提議:“以長則申王當立。
”
不過這個提議,就有些不合情理的。申王有目疾,是爲盲人,根本不適合當皇帝。所以向太后回道:“申王病,不可立。”接着又提出自己地人選:“先帝嘗言,端王有福壽,且仁孝,當立。”
“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章立刻否決。他之所以連申王那個盲人都提名。就因爲不想讓神宗十一子緊接着申王之後地趙作皇帝。
可惜別地宰相卻不他。曾布當即打斷了章地話。毫不客氣叱責道:“‘章聽太后處分。’”
一切便定了下來。喜歡蹴鞠。愛好畫地十一哥就這麼當上了大宋地第八任皇帝。
但從實際上說。趙能做皇帝。並非因爲他什麼‘福壽仁孝’之故。而是因爲不論向太后。還是曾布。都對章數年來始終把持朝政憤恨已久。就算章提議別地皇子。甚至是趙。也會給他們否決掉。不爲別地。只是不願讓章得到擁立之功。繼續當他地宰相。
輕佻……
雖然章在世人地眼裡評價並不高。但論起識人。卻確確實實是宰相地水準。這二十年。大宋百姓吃盡這位輕佻皇帝之苦。花石綱。造作局。括田所。搜刮百姓地手段花樣繁多、不斷翻新。大修宮室。信重奸宦。蓄養道人。花錢地本事也更加出色。至於出外。那倒算不上什麼了。
直到今日,他妄開邊釁,攻打有着百年盟約遼國,而把更爲兇猛的金人引到了身邊。先不擇手段收復失土,在失敗後,又出賣了投奔來地張覺,土地沒弄到手,連人心都失了。
不過趙並非是那種沒心沒肺的昏君,他也曾下令在東京和各州縣設立施藥局、慈幼局、養濟院、漏澤院等福利機構。施藥局是免費醫療,慈幼局是孤兒院,養濟院是用來收養病重乞丐和孤老,而漏澤院則是免費安葬無後亡人。單從制度上看,已經是遠遠越了時代。
但正因爲越了時代,這些福利機構反成了困擾百姓的根源,所有的經費都被層層加派爲稅賦,壓在百姓們身上。天下萬民不勝其苦,原本的好意反倒成了惡政。如設立漏澤院,蘇州的百姓便抱怨道,‘只管死人,不管活人。’自己都快餓死了,官府卻還要強逼着他們爲埋葬無名屍體而掏錢。
這一切都一切,根子其實還是那輕佻二字。趙這種隨心所欲、沒有擔待地性格,完全不適合做皇帝。
二十多年了,按理說所有人都應該認清了他的面目,所以趙文覺得很奇怪:“難道張覺就不知道道君皇帝是什麼樣地人?能拿錢買回燕京,能把燕地的百姓都送給金人,難道還會庇護他這個禍水?”
“張覺是知道地。李安弼也說了,張覺是認爲有郭藥師和常勝軍在,道君皇帝不可能會不顧兔死狐悲的想法,而出賣他。只是他太高估道君皇帝地擔待,也高估了大宋君臣的才智。道君皇帝和他的宰輔們的眼睛,只能看到鼻子前面一點的地方,只要能自安,他們可不會顧惜一個逃人。把自己的小命交到這種人手裡,想必張覺肯定是死不瞑目”
“是啊可憐的張覺。”趙文跟着一嘆,卻多少有些言不由衷的味道。轉而又說道:“眼下的局面。燕地民心,大宋已然盡失,但他們應該也不會願投靠金人。兩方都不去,那也只剩東海一家……盧克忠又要頭疼了。”
“不會讓他頭痛的,我打算讓他和旅順的蘇崑交換位置。盧克忠在天津太久了,三年早已任滿,該換個職位了。”
“究竟是蘇崑在旅順太久了,還是盧克忠在天津太久了?”趙文問道。
“都有蘇崑和盧克忠都是從旅順、天津剛建立時起,便出掌當地的政務,兩座城市也是他們一磚一瓦看着建起的。他們提拔起的人才無數,勢力在當地盤根錯節,不宜再讓他們繼續久留。”趙瑜扭頭對趙文道:“文兄弟,你覺得呢?”
“這事還是問陳相公比較好”
趙瑜一愣,轉而笑道:“……也對”
盧、蘇二人皆是文官,趙文是武臣席,自是要避嫌,當然不會多嘴。
“那就說說軍隊方面的事好了
笑道,“這次平州變亂,沒我們什麼事。但畢竟出貴。能以區區八人擊敗數倍地對手,甚至斬獲了一個完顏部謀克,能力有,功績也有。你不覺得這段時間,對於王貴地宣傳還是太少了嗎?”
東海軍中,也有內部行的報紙刊物,但趙瑜卻沒有在近幾期的軍報上看到對王貴的宣傳。天津鎮外官道一戰,只有豆腐乾大小的一篇報道。
“王貴斬不過十六,奪旗也只一面,完顏部謀克在長生島上斬了有百十個,算不得什麼罷?”
“百戰名將固然讓人敬仰,但身邊的英雄才能讓人感到親近,並依之爲榜樣。王貴的軍功當然算不得什麼,但對於提振軍心士氣,卻不無禆益。”
“但八人對三十人地戰鬥實在拿不出手啊,怎麼宣傳?以一對十的戰事,東海軍經歷得太多了,更別說一對四了。”
“謀克是百人隊,也是百夫長的意思。而王貴只是個十人隊的隊正。一個不滿員地巡邏隊在優秀傑出的隊正地指揮下,擊敗了金國最爲精銳的一個完顏部謀克,陣斬敵軍主將,怎麼宣傳不起來?”
“哪有一個謀克?根本就是三十多人的分隊罷了”
“不提敵軍人數不就結了宣傳這東西本就是要避重就輕,這樣才能引導輿論。謀克級、大金軍旗可是實打實的,有這兩樣東西作證,誰能想到金人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數?”
爲了維護自己的誠信守諾地形象,趙瑜一向避免讓自己的宣傳部門說謊。但語言畢竟是門藝術。趙瑜還記得後世在哪裡看到地某個國家證人上法庭時做的誓詞,‘說事實,只說事實,說全部地事實。’
這三句誓言,前一句是讓證人誓不說謊,而後兩句,完全是爲了讓證人保證不玩弄語言的技巧而設立地。利用以偏概全、引入歧義、避重就輕的手法,欺騙起民衆來,比說謊更爲有效。
趙文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動筆把趙瑜的意見記下。
趙瑜看着趙文奮筆直,眉頭卻微微皺起,他總覺得王貴這個名字在哪裡聽過,“對了,這王貴是哪裡人?”
趙文放下筆,翻了翻他總是隨身攜帶的公文夾,回答道:“河北相州湯陰縣人。”
“大宋的?”
“大遼、大金可都沒有河北,更沒有相州。”
“何時入得軍中?”
“宣和三年。”
“宣和三年?”趙瑜心中奇怪,以王貴今次表現出來的指揮水平,不該在軍中蹉跎了兩年多,除非天津鎮戍上下都是瞎子,不然他早該提升上去了。
趙文明白趙瑜的疑問,解釋道:“他是孤身來投軍的,沒有帶着家眷……二郎你也是知道的,爲防奸細,像王貴這等沒帶家眷來投軍的外人,通常都會在新兵訓練時,用高一級的訓練科目把他們逼走,不可能獲得快晉升。”
趙瑜點頭,這事他當然知道。東海的野戰軍系統從不招收外人,但天津、遼南的鎮戍軍,許多時候因爲東海軍中主力都是南方人,不能適應北方氣候,便不得不在來投靠的百姓中徵召新兵。
但東海軍的軍餉通常與大宋三衙禁軍不相上下,而遠高於廂軍或是下位禁軍,所以來混飯吃的壯丁也不少。不過這些人通常都不帶家眷,只是爲了錢和功名而來,故而一般都得不到信任。若不是擔心會遺漏難得的人才,趙瑜早就下令把他們統統拒之門外東海軍不是僱傭軍但也因此,對於這些投軍之人的考覈便份外苛刻,只有能力實在出衆,能與野戰軍軍士的水平相媲美的人才才能被留下來。
“王貴當初測試成績怎麼樣?”趙瑜再問道。
趙文低頭看着記錄:“算不上最好,但至少是通過了……不過他同期的一人也是相州湯陰縣的應是與王貴一起來投軍的同鄉,分數高得驚人,幾乎是滿分。”
“滿分?那當真是個人才了。就算是外人,應該也可以重點培養一下。”
“我想應該是沒機會了。”趙文搖頭,“有些可惜呢。這麼高的分數,就算野戰軍中的軍士長們也沒幾個能得到。想不到竟然當了逃兵”
“逃兵?”
“嗯,雖然是用父親去世、回鄉奔喪的藉口離隊,但已經一年多沒消息,應該是不會再回來了。”趙文說道,“不過這個人能力雖高,但他在新兵營裡的都頭、排正給他的評價卻不怎麼樣,是個刺頭,凡事愛指手畫腳。所以就照規矩刻意打壓了下,不過他很快就找到藉口跑掉了。”
“算了,這樣的人走了也不可惜。”趙瑜說道。東海軍需要英雄,但不需要英雄主義。如是兩頭冒尖的刺頭,多是會盡力去打磨,把他們磨得方方正正,能砌進牆裡,成爲東海軍一塊合格的磚石。“……他叫什麼名字?”
“岳飛。【注】”
不管趙瑜多麼後悔,中國歷史上數一數二的名將就這麼與他失之交臂,他也只能期待日後還有機會將那隻金翅大鵬收歸帳下。
詆譭道君皇帝的輿論準備在進行,鼓吹王貴英雄事蹟的宣傳在進行,而東海和金國對未來戰事的準備也在進行,至於道君皇帝,除了第四次啓用蔡京爲相,讓他接替被強迫致仕的王外,就只剩下享樂。
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暗流洶涌的宣和六年就這麼倏忽而過,波瀾壯闊的宣和七年已近在眼前。
注:嶽武穆在性格上是有些小毛病,尤其是從軍早期,受過不少挫折,不過瑕不掩瑜,一點小缺點,反而更顯得他的偉大。另外,在宣和四年岳飛曾應募入伍,旋即便因父喪回鄉,這是他次投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