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九五(下六)

靖康元年三月十七。癸未。【西元1126年4月11日】

江寧行宮正殿。

已是朝會時間,文武臣僚聚集一堂,人數雖衆,但場面未免有些沉悶。

“怎麼死氣沉沉的?完顏宗望、完顏宗翰,還了這麼漂亮的一手,當真別出心裁!”趙瑜打破沉默,哈哈笑着,在朝會時大笑,就算是天子也一樣會受到監察御史的責難,但今天的御史,卻像是在發呆。

原本天下歸心的局勢,現在又有了變化。靖康皇帝已在相州復辟,一旦消息傳出,剛剛大局抵定的江南各軍州,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如果趙桓再聰明點,詔令天下,討伐東海逆賊,不知將有多少野心勃勃的梟雄豪傑,會出來搏一把——趙瑜不過海寇,他能當皇帝,我又爲什麼不能?——會這般想的。天下億萬人中,絕對不止一個兩個。

這三個月的天下時局,變化得如走馬燈一般飛快,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當靖康北狩,道君又被趙瑜扣留的時候,人們就只能選擇趙瑜。浮動的人心,被轉瞬平定。還沒出頭的野心,只不過剛剛冒出一個尖子,就失去了繼續生長的機會。而趙桓如今復辟,卻像是天降甘霖,各色草頭王必然不甘寂寞,將會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出現。

同時,靖康皇帝的復辟,讓無數本來因失去效忠對象而即將動搖的忠心臣子,必然會重新堅定起來。趙瑜本可傳檄而定的軍州,現如今只能逐個去攻城拔寨。而原本就如流水般花出去的軍費,自然會變得像瀑布一般。

當然,就算是這樣,趙瑜奪取天下的大勢依然並不會改變,但未免要多些波折了。也許一兩年就可以結束的統一戰爭,大概就要費上四五年了。而且這還是在趙瑜即將登基的時候傳出來,時機實在太不湊巧,朝臣們自然會覺得鬱悶。

趙瑜終究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就算是考慮應對之法,浪費的時間也太多了,“就沒有人想着該怎麼應一手嗎?”

天子震怒,文官中終於有一人出班奏言:“請陛下命郭立即刻出兵。相州兵少。以天津駐軍戰力,足以一鼓而下,將靖康廢帝一舉擒獲。”

趙瑜雙眉向中間擠起,畢竟是文官,說起軍事就是不靠譜,他讓朝會成爲軍政雙方可以互相參議的地點,不知是對還是錯。

“相州不僅兵少,甚至連知州韓肖胄都已經投到孤這邊。後一點趙桓也許不知,但前一件他會不知道嗎?就算他蠢到看不清楚,老種不會提醒他嗎?只要他還沒蠢到不知死活,現在他就肯定已經離開相州,郭立去找誰?!”

相比起羣臣,趙瑜的心情其實是更糟糕。美食在前,拿起筷子正要享用的時候,卻突然嗡嗡嗡的飛來一隻蒼蠅,在碗碟中一番打轉,這飯還怎生吃得下去?!尤其這蒼蠅還是從茅廁中新近飛出來的!

趙瑜將那名文官罵回班列,視線落到右首武班之中。軍方將領都沒有發言。趙桓若是離開相州,唯一的去處是關西,种師道肯定也會如此諫言,這一點趙瑜麾下衆將都能想得到。想必他們都是在頭痛趙桓逃往關西給局勢帶來的變化。要想進軍關西。半年內很難做到,而這段時間足以讓趙桓利用蜀中的稅賦編練出二十萬軍隊。

如果是在海邊,或是水路通暢的地方,還可以派出一支軍隊長途奔襲,直接斬首。但對於遠在內陸的關西,卻不可能輕兵突擊,黃河並不是多適合行船的河流。尤其是在鄭州以上,想想鄭州到陝州【今三門峽】的那一段,東海如今找不到幾艘適合在其中行駛的船隻——東海的船實在太大了!

早年打造的千料以下的船隻早已陸續淘汰,如今的東海,就算是內河車船,由於都是設計着在長江流域這種南方水系、或是黃河下游的寬廣河道里行船,幾乎都在一千五百料以上。而黃河中游中所用的船隻,卻是官方定額的六百料,幾乎沒有超過七百料的。關西的鳳翔斜谷船場,年產船隻六百餘艘,在大宋十一大船坊中名列第二,也是內河排名第一的船場,但消耗的方木物料,平均每年卻不到二十萬,甚至不及船隻出產數量比其少一半的潭州船場【今長沙一帶】——由此可見其打造的船隻之小。

船隻無法通行,東海的戰略手段便是少了大半,船隻可是東海軍的雙腳,沒了船隻代步,任何行軍千里以上的遠距離作戰,便都成了空談。三千里外的關西,就只能靠着雙腳一步步挪過去。

“以臣愚見,還是得先打下相州!”在心中盤算了許久,朱聰出班奏言。他重新提議被趙瑜駁斥過的意見。卻並不是爲了活捉靖康皇帝。

“天子死社稷!靖康廢帝不能以身殉國,卻被俘北去,妻子尚不可保,大宋臉面被其丟盡,名聲早已狼藉。如今被金虜開釋,不過是爲了禍亂天下。但我王師已囊有江南、燕山,虎視中原,金虜尚望風而竄,何況女真一鷹犬?廢帝縱能聚羣氓拮抗,終究不過是螳臂擋車,於我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

唯其曾爲帝主,天下人心恐一時爲其所亂,卻不能任其肆意妄爲。廢帝雖不敢在相州久居,卻必然會留一重臣鎮守河北。若是任其舉旗募兵,河北局勢必然更加糜爛。臣請陛下詔諭天津,命郭立遣一軍大張旗鼓,緩緩南下,往攻相州,以震懾河北各處人心。”

朱聰的一番言論,說的是冠冕堂皇,但實際上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趙桓肯定會跑路關西,絕不會留在相州,趙瑜兵鋒對此鞭長莫及。只能先拿留守相州、招討河北的帥臣出氣,也許是李綱,也許是种師道,當然更有可能是相州知州韓肖胄,總之先得把河北定下來再說,至於關西,日後再一起算總賬。

趙瑜無如奈何,純以武力手段,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環視朝中:“朱卿的提議,諸卿還有誰有意見?”

當然不會有意見。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不過文官一方並不甘心武將掌控戰略決策。

翰林學士李鬱出班建言:“臣請陛下,在登基大典前,暫時封鎖靖康廢帝復辟的消息。以免影響大典。”

趙瑜搖了搖頭,他對自己還是有足夠的自信心的,“這就不必了,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讓東海新聞發一期號外罷,將金虜的險惡用心向天下萬民明明白白的說個清楚,讓天下人自己評判,是孤適合當大宋天子,還是趙桓更適合當皇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孤終不能封鎖天下人的耳目。”

李鬱一躬到地:“陛下上承天命,下撫黎民。平靖天下,驅除韃虜,天威自不是廢帝可比。陛下身登大寶,天下同喜。不過若有廢帝亂聲,卻未免會擾動天下同喜同賀之心。且以臣之意,不過是延上數日,並非是阻塞民之耳目。便即是鄉紳做壽,也要避忌不諱之言,何論陛下登極?就算日後傳揚出去,天下人對此自有公論,誰能說陛下不是?”

李鬱前半段在順溜拍馬,但後半段卻實實在在的堅持己見,文官們一個個跟着出來表示贊成。趙瑜看了看一衆朝臣,他不覺得這消息能守住多久,但李鬱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就拖上兩三日也是無妨。

就等兩邊都是皇帝后,再讓天下人自行選擇罷!

文武兩班都體現了自身的價值,剩下的也沒有什麼好再多說的。如果時局有何變化,到時再作反應也不遲。朝會上要討論的事,也不會僅此一件,也不能太過浪費時間。

不管如何,對趙桓復辟的明面上的反擊就到此爲止。不過,趙瑜私底下有的是手段,可不止武力一途。要打蒼蠅。蒼蠅拍他有,殺蟲劑他一樣有。軍國大事不可謀於衆人,朝會上人多嘴雜,趙瑜又要顧惜名聲,有些策略根本不能拿出來說。

半日後,朝會已經結束,朝官們各自回自己的衙門,一天的案牘生活纔剛剛開始。而衆宰臣卻齊聚趙瑜的書房,不僅是文武兩班,連楮幣局總掌陳秀安,以及東海新聞總編南山則也一起被召來——這是一場兩府擴大會議——趙瑜對宗翰、宗望的反擊,如今才正式開始。

陳秀安和南山則兩人雖無官身,但一樣有爵祿,各自掛着伯、子的爵位。兩人雖然聲名不張,但一個是趙瑜的錢袋,一個是趙瑜的喉舌,實際的地位並不在衆宰輔之下。

陳秀安使盡一切手段爲趙瑜籌措軍費,並保證着東海財政體系的穩定。楮幣局和三大錢莊不但是軍費的來源,同時也是將江浙豪商集團捆綁上船的繩索。另一方面,通過遍佈各個江左州縣的錢莊分號,各地的情報得以順利蒐集,許多東海情報站,也掛靠着這些分號——此中多有陳秀安的功勞。

而南山則則通過親筆撰寫的洋洋六篇自靖康之恥闡發出去的社論,從宋太宗雍熙北伐的大敗開始,一路批下來,一直罵到趙佶、趙桓頭上。

真宗時與城下之盟無異的澶淵之盟,仁宗時對西虜的節節退讓,神宗時變法之亂,哲宗時新舊黨爭,再到昏庸無道與隋煬無異的道君,最後便是不能死國的靖康皇帝趙桓。除了享國時間短暫的英宗皇帝以外,趙炅一脈的歷代天子,沒有不被罵的。

除了作爲正篇的社論,近來每一期的報紙中,尚有一些對時事細節進行深入闡述的報導,甚至還有幾篇近於八卦,隱隱晦晦提了幾句,金虜性好漁色,不分男女,而趙桓相貌俊秀,細皮嫩肉——東海新聞所努力的方向,始終都是雅俗共賞。

若要將宗翰、宗望的一招妙手化解於無形,若要將趙桓復辟帶來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陳秀安和南山則兩人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關於趙桓復辟的消息已經向陳秀安和南山則做了通報,兩人各自皺起眉,心中默默盤算起來。

“趙桓既然定會竄入關西,孤也只能望洋興嘆,不能爲其一人改變預定的戰略規劃。若是軍力擴散太速,對地方的控制就必然減弱,與其日後四處撲火,還是現將根基打好。至於趙桓,先派出一軍先將氣焰打下,而後續,則先通過引導天下清議入手。”

趙瑜一通開場白,將會議主旨定下。御書房中,衆人皆知如今東海擴張太速,人力雖不虞缺乏,但卻無法順利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人力資源再豐富,也要合理調配,才能保證國家的運轉正常——同時爲了保證新兵的訓練水準不至於降低太多,擴軍速度也需要緩下來喘口氣。

更重要的一點,軍費花得實在太快。雖說預算從來都是用來超支的,但一年的用度,半年就要見底,確是太過誇張了。一部分是擴軍和出戰的花費超出預計,另一部分則是趙瑜的功勞。

趙瑜登基需要酬賞百官萬軍,就算再節省,也不會少於八百萬貫。這本是時勢所逼,在預算中,並沒有這麼一欄。若是能照預定計劃,先立幼主,而一兩年後再行禪讓,財務支轉過來,就根本不會有軍費問題。只可惜如今一切都是空話。

“如今的情況,對江北諸路還是暫用羈縻之法,州縣官吏維持原狀,保持當地穩定——想來廢帝也不敢大舉調換,那隻會讓那裡的州縣投向我方——先用上一年時間,將江南諸路內部安定整合,至少行政系統運轉的效率達到臺灣的一半,那時纔可以再繼續吞併北方各路。”

跟着趙瑜久了,陳正匯嘴裡不免帶上一點超出時代的詞彙。他的意思衆人都很明白,他是完全贊同趙瑜的意見。以不變應萬變,不管金人、廢帝還有東京的僞帝有什麼花招,將自身的根基打好纔是正理,實力纔是第一位的。

謀奪天下,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力取之——趙瑜也是一直這麼在做的。

陳正匯如此說來,雙眼看着對面。書房中,文官只有宰相一人,而武臣卻濟濟一堂。趙文、趙武、陳伍三名大將軍,以及執掌參謀部的朱聰,皆能與會。

但這也並不出奇,謀臣的工作被總參謀部所取代,而財政軍需也分別歸了樞密院和楮幣局,趙瑜麾下文官的工作僅侷限於行政,戰略會議,就只有陳正匯一人有資格出席。不過如此一來,陳正匯的策略就經常要受到武臣們的圍攻,許多時候,只能讓趙瑜出來主持公斷。

不過今次,陳正匯眼前的幾位卻都是頷首表示贊同。

趙文側過身子對趙瑜道:“陳相之言正合臣意。廢帝復辟不過小醜跳樑,對大局並無影響,給他當頭一棒當個教訓,日後再行解決。女真人能將他俘虜,我軍自然也能。

如今的情況,各地州縣多有新兵,照訓練大綱,成軍則要在三個月。如果再算上成軍後的營中各部的配合演練和磨合,以及武器裝備的配備,二十萬新兵至少還需要半年時間方能訓練完畢。在此之前,還是先行整頓已有州縣,待時機一到,便可厚積而薄發。”

雖然趙瑜手下的軍隊已是實實在在的三十萬,但其中水軍三支艦隊就去了六萬,北方駐軍又是四萬,各外島駐軍一萬餘,駐守臺灣、壓制島上近四十萬奴工的還有三萬五千人——其中還包括野戰軍系統的宣翼三營、四營。

剩下的隊伍,則是已在江東的兩個近衛營和四個野戰營,共三萬人。同時還有以宣翼兩營、虎翼四營共六個營頭爲主體的擴充軍團——按編制,一個四千人的野戰營最多能擴充到一個主力營、兩個副營、兩個補充營的兩萬人的軍團——總計十二萬。

這三十萬,臺灣和外島駐軍不能輕動。北方守軍需要壓制遼東和河北,不可能南下——甚至在計劃中,爲了控制遼西走廊,還需要趙瑜派軍北上支援。任何時候,近衛兩營和野戰四營,六大主力營中至少會保持四個營留在趙瑜身邊。而三大艦隊中,能上岸配合作戰的水兵,大約有一半,三萬人。

一番計算,三十萬大軍中,真正的機動力量只有總人數十二萬的六大軍團,如果在海岸及河道附近作戰,還能計入上岸的三萬水軍,也即是十五萬。

十五萬,看似不算多,比起當年遼帝徵金的七十萬大軍,比起號稱八十萬禁軍的大宋,甚至比起自稱有五十萬精兵的西夏,都遠有不如。

但這十五萬,其中一半是歷經戰火的精銳,剩下一半也是經過多年訓練,完成了訓練大綱的壯勇。論戰力,六大軍團中的任何一支軍團,都有擊敗數倍乃至數十倍敵軍的戰力,無論大宋、女真還是西虜党項。集中在一起,只要後勤跟得上,可以消滅掉大陸上的任何一個國家。

不過,要控制住大宋幅員萬里的各地州縣,還是遠遠不足。依參謀部計算,若想讓十二萬機動軍團,從內線壓制的任務中解放出來,轉向外線進攻,至少還需要二十萬軍隊來鎮守已經攻下的地區。

所以在趙瑜已經控制住的各地軍州,幾乎有一支支新兵營按照訓練大綱在整訓。九十天的時間,便能將他們從農夫、小工或是潑皮無賴,初步錘鍊成一名能派得上用場的士兵。

“不過就算是訓練新兵,等待時機,也不能什麼動靜也沒有。老是在營中枯坐着,骨頭都會養懶掉。須得不斷執行任務,才能維持住士氣和戰力。”趙武補充着自己的意見。

年過三旬的南洋總督,還是一張圓圓的孩兒臉,不過刻意留的三縷鬍鬚讓人不至於以爲他纔剛滿二十。在南洋征戰七八年,趙武腳上的靴子踩上過近百個南洋國王的首級,五十萬奴工身後,是三百萬的土著冤魂。雙目開闔間精芒如電,一股凌冽的煞氣也在眉間隱現。

他手指着在一邊懸掛着的天下郡國輿圖,“以臣之愚見,不若先出兵打下荊湖兩路,至少將鄂州【今武漢】控制。如果有可能,分兵兩路,一路沿漢水北上,打下京西南路的襄州【即襄陽】,一路沿江上溯,佔據峽州夷陵【今宜昌】。”

陳伍看着地圖,捻着下巴上的鬍鬚,頭輕輕搖着:“以如今兵力,就算出兵,也只能抽出兩萬人,控制住沿江的幾個要點就已經很勉強了。”

“那就夠了!”趙武和朱聰異口同聲。兩人對視一眼,朱聰點頭一笑,而趙武卻把視線移開,當年結下的樑子,到現在還沒有解開。

“我們要控制的,就是漢水和大江上的幾個要點,用來給車船停靠整修和維持水道暢通。至於其他州縣,依然維持羈縻之策。”趙武繼續說着,“襄陽爲天下樞紐,向西可經金州【今安康】入漢中,向北,便是南陽,那即是經武關入關西的,也是緊逼洛陽、東京的戰略要地!”

趙武停下來喘口氣,趙文隨即接上:“自古以來,南朝欲北伐中原,一是自合肥出兵,另一個便是自襄陽出兵。如今廬州有陸賈鎮守,再將襄陽控制,屆時只需陛下一聲令下,便可東西合擊,鉗制東京。至於夷陵,那是三峽出口,據有此地,即便是封鎖了蜀中的出口,廢帝的軍隊就無法順大江而下,而我軍隨時可以上溯。”

趙文一番話剛剛結束,沉默了半天的陳秀安站了出來,“打下夷陵還有另外一個好處。蜀地財稅,三成是商稅,三成是官府專營的鹽茶酒稅,只有四成來自於田賦丁稅。蜀地產井鹽,茶園衆多,但大半都是運往他路出售。而商稅也是如此,蜀錦、藥材等土產小半走漢中入關西,而大部都要通過大江南下。若是封鎖了三峽出口,蜀地的鹽茶酒及商稅至少也會減去七成。”

“那僞帝收入自然也會少嘍?”趙瑜笑道,收入少了,趙桓組成的軍隊自然也多不起來。

“不,也許一文也不會少。”陳秀安搖搖頭,臉上的肥肉一陣顫着,“天下稅入,江東佔四成,中原兩成,關西一成,蜀中、河北平分剩下的三成,其餘則可忽略不計。也就是說,蜀地加上關西,稅入可佔天下的四分之一,足足兩千萬貫。就算蜀地商稅減半,但田地茶園還在。只要臉皮厚些,搜刮狠點,保持舊時的兩三千萬貫年入也是等閒。何況,蜀地尚且通行交子,那種東西,只要肯印,一萬萬貫也只是費些油墨和紙張。”

“即是如此,那爲何你說佔了夷陵有好處?只因能讓僞帝搜刮狠點?”

“不僅如此,”陳秀安又搖了搖頭,眉毛向上一挑,奸笑得像一隻狐狸:“我們也可以幫着他印些交子和茶引、鹽引啊!”

啪!趙瑜聞言,情不自禁的一拍桌案,“好!”

太絕了!用僞鈔毀掉敵國的經濟,這種金融戰竟然提前出現在這個時代。他這個總掌櫃的經濟頭腦真是太出色了!

陳秀安見趙瑜讚賞,更加得意,“以東海印刷坊的水平,完全可以讓假貨比真貨更像真的。只要油墨紙張跟得上,兩三萬萬貫更是等閒!交、引一下多了幾萬萬貫,必然會形如廢紙。而蜀地缺銅,錢幣本就不足,如果茶引、鹽引和交子成了廢紙,那蜀中的財政也就完了。物價騰貴,而僞帝又絕不會顧惜民力,屆時民怨綠色,看那僞帝從哪裡找錢練兵?!”

陳秀安的絕戶計狠毒非常,只需用些紙張和油墨,戰果卻很有可能比直接開戰更加輝煌,決勝千里,不外如是。

一旦想通過來,不僅趙瑜,其他人也一起大點其頭。

不過陳正匯尚有些顧慮,“若是僞帝不發行各色交鈔、鹽引該如何是好?若是僞帝派軍在各處關口嚴加稽查又該如何?”

陳秀安胸有成竹:“交、引之事,蜀地行之百年,豈會棄而不用?何況臣還有一法,可不動兵戈,就讓僞帝自亂陣腳,且可讓天下民心皆向着大王。”

見陳秀安說得自信,趙瑜興趣大起,忙催道:“快說!”

陳秀安一拱手,一字一字的正色說道:“臣請陛下昭告天下元元,從今往後,永免丁稅!”

衆人齊齊嚇了一跳,自古而今,只有漢文帝免過天下十三年的田賦,卻從沒有免過人頭稅的紀錄。

陳正匯一瞪眼,正要出來斥責,只有趙瑜神色如常,平靜的問道:“可是攤丁入畝?”

陳秀安的臉上一陣驚異:“陛下聖聰承於天際,果然是洞燭千里。”

趙瑜搖頭嘆道:“這一條,孤早已考慮過了。丁稅一免,鄉無隱戶。丁稅在臺灣早就沒了,日後天下丁稅也自是當免去。攤丁入畝始終都在籌劃中。但如今戰事剛剛開始,若是真免丁稅,就是免了朝中三分之一的收入,敢問,可有這麼多錢來支轉?若是名爲免稅,實則爲攤丁入畝,天下總有明眼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其中的門道?”

“陛下有所不知。道君昏庸無道,橫徵暴斂。而六賊投其所好,說什麼豐亨豫大,搜刮起來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農器稅、牛革稅、蠶鹽稅、鞋帽錢,所謂‘隨其所出,變而輸之’,就沒有不要收稅的東西。如今各地所收的正稅雜變,早已遠遠超過了田賦加丁稅的數額。

只要陛下先下詔免去身丁錢,再將天下正稅、雜稅以及徭役歸爲一體,折錢上交,繼而免去頭子錢、支移錢、折變【注1】等雜項,天下萬民必然歸心於陛下。且臣敢斷言,就算如此,稅入也絕不會比舊朝少,也沒人能看得清其中的門道!”

趙瑜心中恍然,這根本是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再加上一點攤丁入畝的成分。若是真的順利推行,別的不說,單單編訂稅表賬冊就容易許多,而其中留給官吏們伸手的空間,則會小上許多。自然,百姓的重負也會減輕許多。

陳秀安說得肯定,趙瑜也能分析得清,但幾個武臣卻當真是看不清其中門道,皺着眉頭想了半天,趙武開口問道:“爲何不會比舊朝少?”

陳秀安一笑,看向陳正匯:“陳相公應該比某更清楚。”

陳正匯長長的嘆了口氣,道:“自古正稅有定例,而雜變之稅從無定額,全憑稅吏的一張嘴。無論折變還是支移,能有十分之一上交朝中已是難得。就算全數免去,頭痛的是少了收入的胥吏和稅官,至於州縣、朝中,卻並無多少影響。”

趙武欣喜道:“即是如此,這等善法自當早點推行,也讓百姓們喘口氣!”

“奈何地方!”陳正匯潑出一盆冷水。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只要這個法令一推出,地方上的官吏可不僅僅只是怨聲載道就能了結。

“這孤倒不怕!孤有強軍在手!……孤還有東海新聞在!”趙瑜狠狠的說着。

衆人齊齊看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南山則。相貌粗豪如巨寇,南山賊的匪號比真名更響亮的東海新聞總編躬身說道:“天下清議盡在陛下掌控下,何須擔心地方不滿!只要陛下點頭,臣必然會爲此法大加鼓吹。”

南山則聲如洪鐘,自信撲面而來。他這個不第秀才,如今可是站在天下輿論潮頭的旗手,一篇主編社論祭出,任你是帝王將相,也要在清議中被萬人指點。

陳正匯不再多話,他方纔只是提醒趙瑜後果,並不是爲了那些貪官污吏說話。如今,他已不會站在地方官吏一邊說話了。自從昨日趙瑜挑明要分封諸侯後,明擺着他這個宰相日後就會是大宋的一名諸侯。他只要幫着趙瑜治理好國家,至於趙瑜想怎麼處置地方官吏,他也只需幫着穩定政局就可以了,不會再有半點與他們休慼與共的想法。

同時,陳正匯更清楚,朝堂上的各大重臣,只要有希望被分封的,都絕不會再爲地方的貪官污吏說話,他們只會站在趙瑜這一邊。舊時能隻手遮天的官僚集團,趙瑜只用分封一策,就硬是扯成了兩半。

沒有宰相副署,皇帝的詔令雖算不上廢紙,但官員們都有權利不理睬這種不合法的中旨。而宰相如今已然默許,趙瑜笑了,陳正匯的心理變化他是有點數的,“既然如此,要做就一起做好了!跟永免天下丁稅一起,孤會再下一個詔令,自今而後,官紳一體納糧!南卿,你知道該怎麼說!”

應是石破天驚的言論,陳正匯卻還是保持沉默。爲相多載,他太明白趙瑜能力,以及東海的實力。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若行之不當,甚至能讓皇權傾覆,但趙瑜只要想做,就是能夠做到。殺光了地方上的貪官,東海有的是人代替;天下士紳不滿,趙瑜照樣能控制住朝堂百姓。

因爲他有人,因爲他有槍,因爲他還有東海新聞。

南山則的虯髯一陣搖晃,他是在笑:“陛下之所以要官紳一體納糧,那是因爲免了天下的丁稅。國庫入不敷出,當然要另找財路。陛下不願剝削百姓,就請官紳們擔待一點,他們身受國恩,爲君父分憂也是理所當然。”

趙瑜的眼中有着掩飾不住的興奮,操控歷史的感覺,是如此的迷人。在天下亂局的情況下,改變舊時制度也相應容易了許多。就讓他在登基時,將千年來的陳規一起粉碎好了!

滿清十二帝,唯一可取的就是雍正。若不是他苦心積慮打理康熙那個所謂的‘聖主’留下的爛攤子,滿清早百年就亡了。改土歸流、官紳一體納糧,光憑這兩條,已經名揚青史了。可惜的是,他雖然用強硬手段取得了初步的成功,但他的名聲,卻被那些利益受損的官宦們傳揚得臭不可聞——什麼篡改遺詔,什麼呂四娘,莫名其妙的傳言,讓雍正成了民間傳說的中反面角色——撰寫史書,控制輿論的畢竟是那些文人士大夫。

不過,趙瑜如今控制着報紙,也代表着他控制着天下輿論。他與所有古代封建帝王不同的地方,就是趙瑜很清楚,如何引導輿論而不是鉗制輿論。他爲之立足的利益集團,也是工商業爲主的羣體,而有可能反對的臣僚們,又因爲分封的存在,而放棄與趙瑜爭辯。誰會爲他人的利益而損害自己的利益?個人會,但羣體絕不會。

趙瑜不可能向諸侯國的田地徵糧,只會讓諸侯們納貢,並通過控制海上貿易,而獲取商稅。會受到損害的僅僅是那些曾經的官紳地主。若是在和平時代,他們的勢力強大,甚至可以與皇權抗衡。但如今戰亂,就算有人不滿,甚至集體投向趙桓、金虜,趙瑜完全可以直接派兵去斬草除根,並通過報紙,將他們永遠釘扎恥辱柱上。

戰略規劃已有了定論。趙瑜所要做的就是稍作停留,然後一口氣走下去。他將手平平張開,又緊緊捏起,嘴角勾勒着自得的微笑,未來盡在掌握中。

未來的一年,也許戰爭會少上許多。天下三方都要喘口氣,積蓄實力。而後,決定天下誰屬的戰火,將會重新燃起,而趙瑜,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他絕對能笑到最後。

趙瑜遙想着未來,提前五百年的發展,讓歷史上的敵人不會再有半點機會。江南的輕工業,華北的重工業,東北的糧食,中原內陸的人力,海外藩國的市場和原材料。只要這些逐步成爲現實,世界就是漢家的世界。

至於北方的遊牧民族,趙瑜完全不會去瞎操心,就算定都在草原邊緣又如何?

一個飛梭已經在紡織工業上普及的國家;

一個研究院中有十幾個小組正在開發蒸汽機的國家;

一個鋼鐵產量接近千萬斤的國家;

一個擁有槍炮等熱兵器的國家;

一個軍事教育完全近代化的國家;

一個海疆比領土還要廣大的國家;

一個已經進入半工業化的國家;

這樣的國家還要擔心會被蠻族入侵,那會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完完全全的杞人憂天!

也許五百年後,小冰河期依然降臨。不過就算遼東亂起,那也會是無產階級揭竿而起,而東北的蠻族早已踢出歷史舞臺,成爲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了。

趙瑜半眯着眼睛展望未來,衆宰輔討論着怎樣將今天的決議化作一道道諭旨和新聞,按照合理的順序,向天下發布出去。這時一封金牌急報,打斷了御書房中的一切。

朱聰從侍衛手裡接過金牌和信箋,他是總參謀長,理應由他當先拆看。當着趙瑜的面,朱聰驗過金牌的真僞及信箋的完好,拆了開來。

展開略作瀏覽,便立刻笑着呈給了趙瑜。其他各人帶着好奇,不知是什麼情報。

趙瑜低頭看過,隨手摺好,擡頭對着衆人笑道:“我家那個混蛋小子,終於清醒了!”

注1:頭子錢,就是附加稅。在宋時,若是正稅該交一貫,那還要附加交上七文到二十文不等的頭子錢。

支移錢:就是在徵收秋稅時,要求農民運至指定地點交納,如果農民不願隨長途運輸之勞,就要多交一筆“支移”,也就是“腳力錢”。

折變:在徵收夏稅時,錢物輾轉折變,也提高了實際交稅額。如夏稅是要交一匹絹,到了稅吏手上,先按市價折成錢,但他不收錢,而是再依官價折回絹。任何情況下,官價總比市價要便宜許多,也就是說,原本要交一匹絹,折變兩次後就成了兩匹。可往往這種折變絕不僅僅侷限於兩次,折變也可以從錢到絹,再從絹到絲,繼而從絲到糧,最後又從糧折回錢,折變幾次後,稅賦就變成了七八倍。

最後說一句,宋代是士大夫們和小市民的樂土,但絕不是農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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