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船場佔地甚廣如果把木料貯存場以及由官佃戶租種、繳納桐油﹑黃麻等實物租的土地都算進來的話甚至比昌國縣城還大上許多。若是白天進攻想把散佈在船場各處的工匠全搜捕起來趙瑜把浪港寨所有的嘍羅都拉來都不見得夠。不過幸好現在是夜間以趙武所率六十人的隊伍圍起船場西北角工匠們居住的莊子倒也不難。除此以外還要多虧現在仍在年節中那些僱傭來的小工、雜役都已回鄉過年數以百計的雜犯配軍也被關回牢城船場中只剩下六七十戶世襲的軍匠不然人手也是不夠。
當趙瑜趕到的時候海盜們已經明火執杖的封住了工匠莊上各個出入口正挨家挨戶地把人拖出屋子驅趕到莊中的一片打穀場上。幾條火堆在空地的周圍熊熊燃燒着一方面照亮了場地一方面也堵住了工匠們逃竄的路線。在明晃晃的刀斧威脅下大約三四百人的男女老少都衣衫不整的蹲坐在一起人羣中只有低聲的抽泣以及偶爾投來憎恨的一眼卻沒有一個敢站起反抗。
趙武得意洋洋地站在一塊石碾上俯視着場中。一個小嘍羅湊在他身邊不知說了什麼引得趙武他哈哈大笑。不知爲什麼看到這個場面趙瑜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眼熟。
趙瑜等人的到來驚動了趙武他回頭一看忙跑了過來。“有兄弟受傷嗎?”待趙武行禮畢趙瑜問道。
“都沒有。兄弟們沒傷着下面的那些工匠也一樣沒傷着。”趙武指着打穀場中道“既然要把他們弄回島上爲寨裡造船日後就是自家人。自然不會下重手。就算有人不老實也只用刀背敲打兩下。”
“做得好越來越會辦事了”
趙武涎着臉笑道“還不是二郎平日裡點撥有方嘛……”
笑着搖搖頭趙瑜跳上剛纔趙武站着的石碾在數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大聲道“敢問馬明、徐傑二位大工何在?”他垂涎明州船場已有數載對船場內各個能工巧匠的調查自是不遺餘力。這馬、徐二人是船場的大匠作按後世的說法是總工程師一級的人物。當年兩艘神舟的設計和建造正是他們所主持。
場中一片靜默。趙武踏前一步持刀瞪眼“誰是馬明、徐傑快快自己出來莫等爺爺動手”
人羣中一陣騷動一個四十多歲中等個頭的瘦削漢子站了起來。他穿得一件白麻衣面色愁苦抱拳拱手道“好叫大王知曉先父已於月前過世徐叔也有病在身當不得事。大王若有差遣還是讓小人來罷。”
趙瑜皺眉才半年沒探查看重的兩人便一病一死運氣也忒差了點。“你是馬大工的兒子?”他問道。
“小人正是。”
“可是喚作馬林溪?”
“正是小人。”
“上保大保長地字坊作頭?”趙瑜追問道。宋代保甲法五戶爲保五保再爲一大保。工匠莊六七十戶便分了上中下三個大保。能當上大保長其勢力在莊中必是數一數二。不過趙瑜更看重他地字坊作頭的身份。船場中大小工坊十餘間其中八個大工坊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字號排列。玄字起頭的後六坊爲風蓬、細木【注】等雜坊而打頭的天、地二坊則船場中最重要的兩個工坊——專司船身建造的船作工坊。
‘無魚蝦也可。’趙瑜想着就算是靠老子幫忙能當上地字坊作頭水平應該不會太差。
馬林溪拱手道“大王有所不知三個月前小人便接下先父的差事升任船場的大匠作。那保長、作頭二職卻已讓給他人。”他頓了頓又道“大王對場內諸事洞察分明其中必有緣故。不論有何差遣只要大王能放過我等家中老小小人定竭力應奉。”
趙瑜哈哈大笑“我喜歡聰明人”他笑道“既然馬工你如此爽快我也就不拿虛言誆你。我這次來不爲別的只想請諸位上島共享富貴”
趙瑜這話一出底下的人羣又是一片騷動幾個年輕人頓時跳了起來。趙武一看連忙下令海盜們齊齊向前一步提起了手中鋼刀。見得如此陣勢那幾個毛頭小子還沒來得及開口就又被身邊的家人拉着蹲了下去。
馬林溪原本就如同苦瓜般的老臉現在更是如同被灌下一整瓶醋般皺着“
大王的好意小人心領了。只是先人的墳塋在此卻不敢離開太遠。”
“一水之隔豈能算遠。”
馬林溪只是搖頭“大王若要錢糧儘可自取。軍匠戶雖窮一點積蓄還是有的。但落草一事小人絕不敢從命。父母所留的清白之軀卻不能點污了。”
趙武大怒“說了半天原來你這嘬鳥看不起俺們啊”他提起刀作勢便要衝上去“敬酒不吃倒要吃罰酒”
趙瑜一把拉住趙武“馬工只怕由不得你了。”他望向馬林溪腳邊一個年輕女子所抱着的孩兒笑道“去年曾聽人說馬家的新媳婦給馬大工添了個曾孫應該就是那一個看看才一歲還沒斷奶?長得倒是可人的緊。馬工你不爲自己想也要爲令孫想想啊”
趙瑜笑着溫和無比說的話卻是陰寒刺骨。馬家媳婦收緊雙臂用力把兒子抱緊卻不想力氣太大把孩子弄得哭了起來。孫兒的哭嚎落在耳裡襯得馬林溪的臉上陰晴不定。
趙瑜又是一笑嘆道“強扭的瓜不甜其實我也不想拿小兒性命要挾。馬工我看不如這樣罷……”
馬林溪擡起頭靜待趙瑜。
“……想必你也知道我浪港寨已佔了昌國現下正在攻打明州。這明州城打下來便罷了若是打不下官軍定然要反攻昌國。到時所用的船隻必然大部要由明州船場製造。正因爲如此我纔想把諸位搬回昌國算是個絕戶計。不過既然諸位不肯相從我也不便強求只好想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王的意思是?”
“木料”趙瑜提高聲音道“造船之事一人二木。既然你們人不肯走我就只好把木料搬走。少了這些木料官府再想備齊至少一年半載是做不到的。這樣的話我們可以不用擔心這座船場造出戰船你們也不用離開故土這樣便是兩全其美。……不知馬工意下如何?”
馬林溪猶豫着他擡眼看看趙瑜又低頭看看家人最後一咬牙“只要大王立誓放過我等小人便幫着大王把木料都搬走。”
趙瑜想了想點頭道“也罷我誓便是。”他擡手指天大聲道“觀世音菩薩在上弟子趙瑜此誓言只要明州船場衆人幫我把場中所有資材運回昌國便任其來去自由絕不強求有違此誓天人共誅死無葬身之地”
趙瑜當衆立誓馬林溪終於放下心來便開始謀劃着用什麼辦法把幾千根木料儘快運到海峽對岸。
這時趙武拉了拉趙瑜的袖子湊近低聲道“二郎沒了這些人我們拿什麼造船?”
“自然還要靠他們”
趙武眼睛瞪得老大他壓低聲音提醒道“二郎你了誓啊”江湖中人最重名聲若是違誓雖不會真的天打雷劈但名聲就肯定臭了日後也沒臉再見人。若是當着幾十個寨中兄弟的面立下的誓言都能違背趙瑜不可能再有資格跟趙瑾爭什麼了。
趙瑜輕笑道“我是說過任其來去自由。但這些木頭都是官家的東西把官產資賊你以爲他們還有其他路可走嗎?”
接下來的十天是忙碌的十天。
作爲人質每戶工匠家的老弱婦孺都集中在一條船住下被趙瑜派人牢牢看守住。而剩下的壯丁都開始捆紮木排。場中木料都是一人合抱的杉木。這等巨木一張木排就算上下四層最多也只能捆進五十根再多就難以控制也無法抵禦風浪。要想把場中所有木頭都綁成木排至少能捆出一百張——幸好船場內帆纜衆多卻也不怕繩索不夠而鐵釘更是以千斤爲計綽綽有餘——以一艘船一次拖曳一張木排計算趙瑜手下的四艘船就要來回二十五趟。而從船場到昌國海程雖不過百里順風只需半日但回程卻是逆風要花上接近兩天的時間。
趙瑜心知光靠自己確是不行便派人去聯絡了趙瑾。那趙大郎雖不喜趙瑜指手畫腳卻也明白不能因私廢公的道理。他分出了二十艘船幫趙瑜運送木料只給自己留下十艘。他指揮着十艘戰船每天旌旗招展鼓號齊鳴只在明州城下的江面上來回巡遊大張聲勢逼得州軍杜門不出。
多了二十條船上幾百水手的助力捆紮木排的工作就快了許多。趙瑜把所有船上用來在海上裝卸貨物的滑輪組都取了下來幫着吊裝木料。馬林溪等船場工匠對這個能省上數倍力氣的新物件嘖嘖稱奇。船場中不是沒有滑輪但都是定滑輪只能吊裝貨物卻不能省力。
衆人一齊努力只一天就紮好了三十具木排。趙瑜沒有再繼續直接便命麾下船隻只保留下必要駕船人手先行送木排回島。八丈長、五丈寬的巨型木排被十餘條手腕粗的纜繩拖曳在船後載浮載沉;而船上也沒空着油漆、鐵釘、草蓆等造船用材塞滿了船艙、堆滿了甲板——趙瑜所誓言畢竟是要‘船場衆人幫忙把場中所有資材運回昌國’並沒特指木料馬林溪也只能乾瞪眼徒喚奈何。
十天時間。浪港寨的船隻在海峽間來回了三趟雖然由於風浪損失了一成多的木料但畢竟有四千餘根的上好木材送到了島上。這十天來看着海盜們的船隻一趟趟駛離看着待了一輩子的船場變得愈加空曠馬林溪等人的心中百味交集。
今天將出最後一趟趙瑾的十艘戰船也來到船場邊他將幫着趙瑜把剩餘的所有物資一起運走——第一支外州援軍已經到達明州城下——不能再留了。
船場內的碼頭上趙瑜走到盯着場內一片茫茫白地着呆的馬林溪身前輕聲問道“馬工……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馬林溪一呆“一起走?去哪兒?”立刻驚覺怒道“別忘了你過的誓”
趙瑜一臉正氣“誓由我出自不會忘不過……”他憂心忡忡“若是外人看到馬工你把船場中的資材扎送上船他們不知詳情胡亂宣揚出去我怕官府會對馬工你不利啊”
‘外人?這裡除了工匠就只有浪港寨的海盜哪來的外人’他手在抖聲在顫嘶聲叫道“誰會說?”
趙瑜咧嘴笑了雪白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注宋代船場年代久遠資料已很難查到這裡用的是明代船場的資料。明初的龍江船場各工坊的分工已經很細緻了。除船作工坊外還有風蓬﹑細木﹑艙作(修船)﹑鐵作﹑索作﹑纜作﹑油漆等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