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六年十一月二十一,庚戌。西元1116年12月26日
“帥不因怒興兵?……朱兄弟真的這麼說?”房中,趙瑜皺眉問道。這句回話遠出乎他的意料,若非年紀漸長,養氣工夫漸深,怕是要叫起來了。
堂下的小校低頭答道:“回大當家的話,大朱頭領要小的傳回的話,千真萬確就是這句。”
趙瑜側與一旁的趙文對視了一眼。兩人毫不意外的在對方眼裡,看見了與自己相同的驚異。趙瑜把小校揮退,面上浮現一絲笑意,笑容意味深長:“這朱聰,真是越來越會做人了!”
朱明死於交趾,與情與理,他的死訊都必須通知他的兄長朱聰。前些日,趙瑜回島,在徵得了他的同意後,趙文便向琉球派出了報喪的快船。在趙瑜想來,朱聰應會以奔喪爲藉口,趁機趕回臺灣,好參加對交趾的復仇之戰。
如此一來,只要交趾之戰能順利達成目標,朱聰在東海軍中的功績地位將直追趙武、陳五,而他在東海治下的福建人中的號召力勢必會再度擴大。這局面是以輔佐趙琦的名義,把朱聰踢到琉球的趙瑜所不想看到的。
現在的東海,就算不計入剛剛被收服的六千瓊崖人戶,浙人在總戶口中所佔的比例也不到兩成,而出身於福建的卻有三成多,接近四成。剩下的就是民、粵人和不到一千的江東、淮東移民。
不過在東海內部的勢力版圖上,佔少數的浙人卻分到了最大地一塊,無論軍政,絕大部分職位都是由原衢山軍系統的老兄弟所把持,福佬人數雖多。卻也只能拿到些殘羹剩飯----至於來自於其他地域的戶口,瓊崖是新人,民由於文化原因,皆處在底層;而江東、淮東以及廣南兩路的移民,加起來比浙人還少,又多半務農,沒有影響力,更沒有話語權----這個現狀,從功績和資歷來看,是理所當然。但這並不代表福建人願意看到浙人在他們頭上號施令。這個時代不同地域之間的隔閡實在太深,縱然趙瑜在東海有絕對的威望,也無法化解他們之間的層出不窮的矛盾。
雖然在軍中,嚴肅的軍紀和官話的普及保證了隊伍內部不至於產生裂痕----這其中,趙瑜強行推廣地以漢語拼音爲基礎的識字教育起了很大作用,順利的交流纔是消除隔閡和偏見的關鍵所在----但在東海的商船船隊裡、工坊和種植園內。還有一些同時有浙人、福佬聚居的村寨,都時常能聽到浙、福兩方生糾紛和衝突地新聞。
如果現在的東海上下有共同的目標和追求,這種內部的傾軋其實可以緩解,但趙瑜的野心在這個時候還無法對外公開,只能無可奈何的看着他們把精力放到內部鬥爭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調解時的公平和公正,使兩方的怨氣不至於轉移到他身上。只是由於浙人和福佬在東海內部職位的差距,福建人也免不了要吃些虧。在這種情況下,朱聰作爲福建人在東海系統內地代表人物,理所當然的成爲他的同鄉們倚仗地對象。
趙瑜不想看到這個局面。底層的紛爭已經夠麻煩了,要是蔓延到高層中,引起了分裂。那他就算不願意,也不得不對內進行清洗。但這樣做,就會讓其他人有兔死狐悲之感,損害他在東海內地威望,使得外部的人才不願再投奔他的麾下。
所以朱聰不能動。千金市馬骨地道理。趙瑜清楚地很。何況這朱聰不是馬骨。而是貨真價實地千里馬。審視戰局地眼光、把握機會地能力都是上上之選。而且他在湄嶼輔佐趙武地兩年裡。軍務和政事上都有不俗地表現。把這樣地人才清理掉。趙瑜也捨不得。
因此趙瑜及時地在族羣分裂明顯化之前。把朱聰轉調到琉球島。按趙瑜地打算。除非瓊、粵、江東、淮東地移民融入東海。浙人和福佬之間地矛盾被福佬和其他族羣地矛盾取代。不然不會把他調回來。但這時候。朱明死了。雖然。被屠殺地商隊終於使得東海內部地矛盾轉移到外部。給趙瑜帶來地喜悅甚至多於憤怒。但也就因此無法拒絕一個兄長爲了給弟弟復仇而請調回臺灣地正當要求。
趙瑜本來對此有點頭痛。不過這次朱聰地知情識趣給他省了不少麻煩。“等這仗打完。就把他調回來罷。以他地能力。在參謀室搭個手應該不成問題。”他對趙文說道。
趙文點頭。笑容微冷:“是啊。現在島上地人心思都一致對外。再把這麼聰明地人放在三郎身邊實在有些危險。還是調回島上看着好了。”
“不過朱兄弟公而忘私。這行爲值得鼓勵。在東海內要宣揚宣揚。文兄弟你等會兒再派人去琉球。再給他帶些財帛之類地。不要吝嗇。多送一點。也算作是安慰。”
“我知道了。”趙文點頭記下。
“準備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放下了朱聰之事,趙瑜提起了更重要的話題。所有的戰備工作,趙瑜都交予由趙文領導的參謀部負責,他直接當起了甩手掌櫃,直到再過兩天就要出兵,他才提及此事。
趙文翻開一本冊子,低頭答道:“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所有戰船都已到港,出戰幾個營頭也都整裝待。島上新的防務更戍表也已下到留守各營,補上了出戰營頭的缺位。運送糧草、兵械的船隊在三天前已先期啓航,
這些物資都是以三個月的份量準備,先運到昌化港存放。按參謀室的意見,打算以昌化港作爲此次作戰的後援兵站。如果一切順利,兵船上自帶的物資足以完成任務,這些糧草兵械便直接留給昌化、石祿兩地使用;如果戰事不順,可以對前方就近支援。比起從基隆轉運,要方便得多。”
“昌化的倉庫夠用嗎?”趙瑜問道。南方冬季溼冷,糧草兵械不能露天堆放,但昌化港地倉庫數量是個問題。
“已經通知昌化做準備了,幾天工夫,搭些個能擋雨的棚子不成問題。除此之外,也通知了昌化港的船作,讓他們以最快速度把所有的車船全數整修一遍;在船上蹬踏行船的奴工們,也必須好吃好睡的養上幾天,到了交趾還得用他們。”
“想得周全。”趙瑜讚道。他從身邊的果盤中拿過兩顆溫州柑橘。先丟了一顆給趙文,自己也剝了起來:“不過這麼一來,礦山的工作要停一停了。”
謝了一聲,趙文把柑子放到一邊:“那是當然。不過空閒下來的這段時間,正好可以讓昌化和石祿把防禦設施修起來。雖然王居想佔了瓊州後一直很老實,但未雨綢繆的工作。也得先準備好。”
趙瑜把一片片橘瓣丟進嘴裡:“怎麼,參謀室地意思是打算平瓊崖了?”
趙文苦笑:“能打下交趾,卻定不了瓊州,怎麼也說不過去。如果不想立刻與童太尉翻臉,交趾之戰結束後,就必須給他個交代。”
“一旦瓊州安定下來,臺灣島上的四千瓊崖移民至少有大半要回鄉。這事你們考慮過沒有?那個要在臺灣住滿五年的約定,我可不覺得他們有幾人會遵守。”
趙文道:“只要拖過一年,等瓊崖移民都生活都安定下來,應該不會有多少人會回去的。而對於瓊州。參謀室的意見是隻收復州城,至於外面由得黎人去鬧。瓊州州城近水,與升龍府一樣。所以可以憑水軍收復。但深入島中內陸,我們力所不逮,上請廣西經略司自行兵,我們出船幫忙運就是了。”
趙瑜笑問道:“然後再幫王居想個小忙,把廣西的那些兵給解決掉?”
趙文點頭:“是有這個想法。”
趙瑜搖頭:“真是如意算盤。會有那麼順利嗎?”算盤打得越是噼啪作響,結果出來時越會讓人瞪眼。他可吃過好幾次虧了。
“第一目地是給童太尉個交代,至於廣西那裡,不過是個添頭。畢竟童貫還用得着我們,只要讓他知道,我們只精水戰,不擅陸戰,讓他放下心來,也就夠了。”
趙瑜把剩下的小半個橘子一起塞進嘴裡,丟了橘皮。擦擦手。“那就按你們意見做罷!與童太尉打了那麼多年交道,也有了點香火情。能給他個面子,就給他面子好了。至於王居想,不用打,先試試看能不能用些軍器財物什麼的把瓊州直接弄回來,如果他不願再動手也不遲。先禮後兵嘛!”
趙文低頭把趙瑜的指示記下:“那就用本準備給占城和真臘的那批軍械好了,正好廢物利用。”
“占城?真臘?”趙瑜一愣,繼而恍然,“對,就是那批。”
東海跟交趾有商貿往來,與占城、真臘之間一樣也有。趙瑜賣給交趾的是絲綢、瓷器,買回的則是犀角、象牙和奴隸。但他賣給占城、真臘的卻是弓弩刀劍。這些製作精良的軍器,對飽受交趾欺凌,又迭遭捕奴隊之苦的兩國來說,如同雪中送炭,給了他們與交趾相抗衡地實力。
但是這兩國不知道,若沒有東海販來的絲綢和瓷器的引誘,交趾上下絕不會一下變成如此瘋狂地奴販和強盜。這種維護中南半島的勢力平衡,不讓交趾一家獨大的手法,卻是趙瑜從後世的大不列顛王國那裡學來的。
不過現在不同了,一旦交趾敗於東海之手,其國勢必然大衰,占城、真臘肯定會趁勢崛起,要是讓他們攻滅了交趾,絕不符合東海的利益。所以新一批販往兩國地軍械也只能暫存在基隆港的倉庫中。對趙瑜而言,如果能用這批白佔地方的軍械換回一座州城,倒是筆不虧的買賣。
“就這麼辦罷!”趙瑜站起身,“後天你選個吉時,我們祭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