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三年九月二十,辛酉。
趙瑜的書房中,趙琦興奮不停地說着。八月中,趙櫓以想念三兒爲藉口把他招去本島,趙瑜當時也沒多想,不料竟是爲了參加稱王大典。自趙琦前日回來之後,逢着人便提起趙櫓稱王的場面,把一套沐猴而冠的過程翻來覆去說了不知多少遍,弄得島上之人見了他都躲着走。
趙瑜手上的筆不停,整理批示着公文,雖然不想聽,但他三弟的話還是直往耳朵裡鑽。
“……爹爹穿的那套衣裳,章相公說是叫什麼大裘冕【注1的,黑衣紅裳,上面繡着日月星辰,十幾種花樣,頭上戴着的冠,垂着十幾串珠子,別提有多好看了……”
‘十二章衣、十二旒冕都出來了,這哪是稱王,分明是稱帝!章渝那廝,虧他想得出來!’對於章渝使出的絕戶計,趙瑜簡直要讚歎了。雖然猜到爲了把浪港寨一起拖下水,他定有後手,但沒想到他能做得這麼絕。剛收下趙瑜送上的金珠、度牒和替身,轉眼就翻臉勸趙櫓稱王。服帝冕稱王,宋廷不瘋了纔怪。招安?想都別想!現在趙櫓就算立時死了,都會被官軍從墳墓中拖出來千刀萬剮的。
“……二哥,你當時不在真是可惜了……”
‘我當然不能在。章渝是明欺着寨裡文盲多,不知輿服典章。要是我這個跟二叔學過一點禮法的人去了,他還能耍猴兒玩嘛!’趙瑜嘆着。也難怪趙櫓稱王的事會把他這個親生兒子瞞着,當是章渝怕他出頭礙事,暗地裡進了言。
“……大哥的衣裳也華彩得緊,整個人玉樹臨風一般,看到的人都贊,就連陳家大娘看着大哥時,眼睛都晶亮的……”
‘?,繡花枕頭罷了!’趙瑜暗地裡吐口口水。他對陳繡娘那個男裝美人印象頗深,尤其是當年,陳家大娘連斬四名叛亂的部下,手持雙劍在其父靈柩前傲然獨立的身影,更讓他目眩神迷。雖然陳繡孃的剛健之美不受這個時代的男慕,但是卻頗合趙瑜的口味。只是沒想到她竟然看上了趙瑾,趙瑜心中着實有些不痛快。
八月初,象山諸寨被官軍偷襲攻破,三莊三寨只逃出了陳、夏兩家,現在陳繡娘和夏三茂都帶着殘部投靠浪港。據說夏家被安置在金塘島的慄港,是爲守禦昌國的第一道防線――作爲來投靠的外人,受到這種待遇很正常――但陳家卻領了守衛本島東南沈家門港的職司,遠離前線,要說其中沒有貓膩,卻難相信。‘希望她跟大哥莫要做出什麼醜事,不然鄭家的臉色就好看了。’
“……大典結束後,還砍了一隊宋軍的腦袋來祭旗……”
‘何苦呢,我這兒還缺人手啊……’這些福建路的水軍倒了八輩子黴,先被颱風吹翻了船,好不容易有幾個活着飄到島上的,又被捉起來砍頭祭旗。這次福建水軍全軍沒於風災,被章渝當作趙櫓有天命在身的證據,在海上大肆宣揚,不但增添了趙櫓稱王的膽氣,更堅定了宋廷要把浪港叛逆剿滅在萌芽中的意志。‘都說文人心毒,沒想到狠毒成這樣。’
“二哥……”
“二郎!”趙文從門外傳來的聲音,把趙瑜從趙琦的口水中解脫出來。
趙文的出現如久旱降甘霖,趙瑜大喜跳起,“快快進來!”
門被推開,一根柺杖先探進屋內,緊接着趙文拖着左腿走了進來。島上所有房屋的門檻都已被趙瑜下令鋸掉,趙文現在倒也不怕進出門時會絆倒。進了門,他夾起拐,對着趙瑜、趙琦一拱手:“二郎!三郎!”
趙瑜搶上前扶住他,責怪道:“不是說過不要再行禮嗎?”
趙文笑笑不說話,趙琦卻在一邊不高興了:“不是二郎、三郎,是蓬萊侯!象山伯!
趙櫓稱王,三子皆有封賞。趙瑾爲世子,封越國公;趙瑜,被封蓬萊侯;而趙琦是爲象山伯。雖然看起來老大、老二、老三按公、侯、伯排列下來,整齊得緊。不過象山是縣,趙琦爲縣伯,而蓬萊卻僅僅是鄉,趙瑜不過是個鄉侯。從唐以來,莫說是侯,就算是再下面的伯、子、男這三等,前面都得加縣,如慈溪縣伯、定海縣子之類,到了侯,前面更得加個郡。現在趙瑜的封爵前加鄉,不是封賞,卻是在侮辱人。
不過趙瑜倒不介意,反正是耍猴的玩意兒,是高是低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就算封個王,到了海外,是能吃還是能用啊?不過趙琦卻在意得很,他人若再喚他三郎,他便要生氣,非得讓人改口爲象山伯。對於自家三弟這種沒道理的虛榮心,趙瑜很是不喜,見他對趙文無禮,便皺起眉,道:“老三,你今天的功課還沒做吧?你再不去做,晚上可就沒飯吃了。”
趙琦一聽,便苦起臉,也不敢多說,忙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三弟縮頭弓腰,兩條短腿跑得飛快,彷彿有惡狼在後面追的樣子,趙瑜搖頭苦笑,“不成材的東西啊……”
趙文在旁勸道:“小孩子家嘛,卻也難怪!”
“算了,不提他了……”趙瑜轉而問道,“我交待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趙文點頭:“二郎有命,哪敢不用心去辦?不算奴工,俺在島上共挑出了三百餘人,都是沒家累的好手,不論農事、作工都有幾下子,除他們之外,船坊中也有幾個心思活絡的,到時也會跟着走。只要二郎一聲令下,這些人可以在兩個時辰之內聚攏上船……不過,二郎,情況真的有那麼糟嗎?”
趙瑜道:“僅僅是未雨綢繆罷了!”他仰天嘆氣,“爹爹中了那狗才的詭計,妄自稱王。現在整個浪港寨都跟他綁在一起,只能與他同生共死……不,他收了度牒,又收了金珠,他可不會跟浪港寨一起死,現在有人盯着,他跑不了,不過一旦官軍上島,趕着兵荒馬亂,他就能乘機化妝而逃……這賊鳥!卻被他耍了!”給章渝送財貨之事,趙瑜並沒瞞着趙文,他的私帳都由他這個席心腹掌着,想瞞也瞞不住。不過剛送過禮,整個寨子就被坑了,趙瑜可丟了大臉――章渝的後路還是他準備的。
趙文跟着趙瑜罵了幾句,又問道:“但去高麗、日本的針圖【注2島上都沒有,幾個老夥長【掌羅盤之人也都說沒把握,不能蒙着眼睛出海吧?”
趙瑜失笑:“你糊塗啦!是不是幾年沒打劫,你都忘了?我們是海寇,不是生意人。沒有針圖,沒有熟工,去搶就是了。再等幾日,颱風季一過,西風起了,回高麗、日本的海船不知有多少。不過現下寨裡封了明、杭二州的出海口,他們只能改從北面的秀洲【今上海、嘉興出海,到時派人去劫上兩艘,不就什麼都有了?”
趙文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也笑了:“既然這樣,下個月我就派人去大江口守着,只要有船從青龍鎮出來,便殺上去,不信找不到針圖、船工。”
趙瑜道:“等武兄弟回來就讓他去做,這種事他最喜歡了。”
聽見趙瑜提起趙武,趙文的臉色黯了:“二郎,都這麼些天了,武弟會不會……”趙武七月末受了趙瑜的累,被趙瑾找藉口剝了職司,踢回衢山。趙瑜當時見趙武怏怏不樂,便重新給了他一條船,讓他裝作海商,去南面福建路採辦必要的物資。但一個多月過去了,趙武卻沒有迴音,正好又有福建水軍遭了颱風的消息,不由得趙文不擔心。
“不必太憂心。按時間算,武兄弟的船不會正面碰到颱風,多半是爲避風,在哪個港口停了下來,過幾日肯定能回來。”
趙文點點頭,也知他在這裡是白擔心,只能希望趙武吉人天相了,“既然這樣,我這兒也沒什麼事了。不過二郎,下午趙漫雄出殯,你可是要去?”
這趙漫雄就是當初幫趙瑜修建大澳的,挖坑營造是把好手,只可惜命不好。颱風天時,爲保護大澳中的船隻,冒雨指揮船坊中人爲大澳緊急排水。卻不小心失足陷在坑中,當時大澳內壁被水泡的酥軟,塌落的泥石便把他埋了起來,等被從坑中挖出來時,早斷了氣。他屍在家停了幾天,今日正是他出殯的日子。
“當然要去!”趙瑜說得很用力,“他爲寨中公事而死,我怎麼不去送他一程?”他站起身,決然道:“我要爲他去擡棺。順便讓寨里人知道,只要爲寨中盡心盡力辦事,我是不會忘了的。”
注1:‘冕服華章曰華’,此爲我漢家兒郎最高等的禮服。而大裘冕,更是冕服中的最高一級,爲天子祀天之用。這種黑色深衣、紅色下裳的禮服,從周延續到明,流傳兩千年。只恨建虜廢我漢家衣冠,此等華服已四百年不得見。沒有冕服華章,國號中的那個‘華’字,其實勉強得很。
注2:中國古代因爲航海時都要靠指南針指引,所以海圖便稱爲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