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折刺史拒降守漢地

李處耘殺敵立首功

五月時節,烈火一般通紅的太陽掛在天空正當中,無情的炙烤着大地。道路被曬得起了浮塵,一陣熱風颳過,頓時塵土飛揚。樹葉也被烤得起了卷,軟懨懨的,似人一般無精打采。樹上的知了一動不動,也不鳴叫一聲。

馬蹄聲響,一騎馳過。馬上那少年十六七歲年紀,眼睛不大不小,尖尖的下巴。身形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雖然眉清目秀,但是頭髮凌亂,臉上手上頭上滿是油污泥垢。一襲白衣上也滿是灰塵,看樣子很長時間沒有洗澡換衣服了。他見前面不遠依山一座城池,於是收了收繮繩,馬匹漸漸慢了下來,最後停下腳步,大口喘着粗氣。他取下木弓,又看了看掛在馬鞍前面的箭袋,數了一下,還剩八支羽箭。擡起頭來,面對着來時的方向,目光炯炯有神,顯得無比堅毅。舔了舔早已經乾的起了皮的嘴脣,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但見路邊一株兩人合抱的大槐樹,於是翻身下馬,把馬牽到樹下遮陰。自己則伸伸腰擡擡腿,鬆散活動一下筋骨。

過不多久,又有八騎飛奔來。所到之處,捲起一陣塵土。爲首是一名四旬左右的軍官,其餘七名兵卒頭戴皮笠,身穿軍服。他們一個個也是鬍子拉碴、灰頭土臉,渾身髒兮兮的散發着惡臭。尤其那軍官眼珠通紅,佈滿了血絲。嘴脣上的肉從乾裂的地方翻了出來,似乎很長時間沒有喝過水了。他們遠遠看到那少年手持木弓,坐在槐樹下,急忙勒住繮繩,馬匹各自嘶鳴,停下腳步。那軍官拔出腰刀,道:“那小子已經被咱們追的窮途末路了,咱們再加一把勁,只要殺了他,就能回去請功領賞了。”衆兵卒搖頭嘆氣,臉上露出絕望的表情。一名兵卒道:“咱們一共二十一人,從洛陽追到這裡,給他射殺了十三個弟兄,他自己卻毫髮無傷。他箭法如神,咱們不是對手。我不想幹了,要去你自己去罷。”那軍官怒道:“殺了那小子,提他的人頭回去,是藩帥的命令,你們想抗命嗎?”那兵卒譏道:“抗命總比送命好,藩帥要你動手,你卻拉上咱們。你不怕死,就自己上啊。”言罷躍到地上,拿起水袋大口喝了起來。

那軍官憤怒到臉龐扭曲變形,大聲道:“當日兵進洛陽,你們劫掠民間財物,比誰都狠,殺起人來,沒有一個心慈手軟,現在貪生怕死了嗎?當初的兇狠殘暴到那裡去了?”那兵卒道:“還不是給這小子折磨得沒有了,從洛陽追到這裡,少說追了兩個多月,不但沒有傷到他一根汗毛,還損兵折將,整天提心吊膽,我不幹了。”衆兵紛紛下馬,大聲嚷道:“不幹了,不幹了。”有的脫下軍服,有的則乾脆坐在了地上。那軍官眼見無法驅使他們,只得咬牙切齒道:“你們不幹,我去。”下得馬來,高擎腰刀,喝叫着奔向那少年。

那少年冷笑一聲,站起身來,雙手一按馬背,飛身坐到了馬鞍上。馳馬而出,彎弓對準了那軍官。兩人向着對方奔近,那軍官看到羽箭對準了自己,霎時之間膽氣皆喪,當下停下腳步,扔了腰刀,雙膝一曲,跪在了地上。那少年見他終於投降,仰面大笑,得意之情,形於顏色,道:“李興,你服還是不服?”李興低垂着腦袋,道:“服了,服了。”那少年厲聲道:“你們從洛陽一路追殺我,真的是不死不休,只可惜憑你們的本事殺不了小爺。”李興道:“是張彥澤藩帥逼迫咱們要取你的人頭,我與你近日無冤往日無仇,實是軍命難爲。”眼見箭尖在陽光照耀之下發出寒光,一箭射來,勢必貫穿頭顱,一命嗚呼。他一陣頭皮發麻,央求道:“有話好說,請你放下弓箭。”那少年‘呸’了一聲,道:“我若收了箭,不是正中你的下懷了嗎?”李興道:“好在你箭無虛發,毫髮無損,咱們打成平手,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那少年道:“你欲除我而後快,可惜沒有那個本事。要不是小爺箭法如神,早就死在你的刀下了。你咄咄相逼,還指望小爺會饒了你嗎?”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把木弓拉的如同滿月,發出格格聲響。李興見他殺機大起,嚇得魂飛魄散,大呼饒命。遠在後面一箭之外的兵卒們唯恐那少年趕盡殺絕,相顧駭然,紛紛跳上馬匹,絲毫不敢停頓,倉皇而逃。

正在這時,馬蹄聲響,二十餘騎直奔而來。爲首那軍校二十上下年紀,臉頰瘦削,雙眉斜飛。雖然酷熱難當,但是仍然裝扮十分整齊。頭戴一頂鐵盔,身穿一套牛皮軟甲,甲衣下是牛皮護裙,手提一柄五尺長的陌刀。他後面的二十騎軍士個個頭戴皮笠,身負長弓。那軍校大聲道:“你們是甚麼人?”李興宛如見到了救星,大聲道:“他要殺我,求你救我。”那軍校看了那少年一眼,道:“放下弓箭。”那少年生性倔強,不但不收了弓箭,反而拉的更滿。李興連滾帶爬躲到那軍校身後,道:“求你救我,求你救我。”那軍校做了個手勢,二十名軍士取下弓箭,一起指向那少年。只須一聲令下,便即亂箭齊射。李興大喜過望,叫道:“射死他,射死他。”那少年怒道:“你以爲小爺不敢射殺你嗎?”李興探出腦袋,道:“有本事你射一箭試試?”滿臉挑釁的神情。

那軍校再一次沉聲道:“放下弓箭。”那少年雖然倔強任性,但是審時度勢,自知不是衆軍士的對手,只得收了弓箭。那軍校問道:“你們爲甚麼在這裡廝鬥?”李興搶先道:“我乃鎮國軍兵馬都監,他叫李處耘。他從洛陽追殺咱們至此,已經射殺了十幾個兵卒。”他惡人先告狀,李處耘猶是怒不可遏,又拉起弓箭,罵道:“你這隻亂咬人的惡狗,分明是你們追殺小爺,卻反咬一口。小爺不射殺了你,就不叫李處耘。”李興狡詐無比,不與他爭辯,對着那軍校道:“他在你面前都這般兇惡,那是沒有把你放在眼裡,快殺了他。”那軍校不聽他挑撥的話,道:“跟我進城,誰是誰非,刺史自會審問明白。”又吩咐衆軍士,道:“把他們押進城去。”說着馳馬往城池行去。

那軍校是李興的救星,他大步追上,問道:“請問這裡是甚麼地界,刺史又是何人?”那軍校道:“這裡是府州,刺史姓折,名諱從遠。”李興點了點頭,道:“原來這裡是府州,請問你的高姓大名,身居何職?”那軍校道:“我叫折德扆,是府州兵馬都校。”李興隨口問道:“你與刺史同姓,難道你們是一家人?”折德扆頷首道:“刺史正是家父。”李興讚道:“你年紀輕輕就做了兵馬都校,真是年輕有爲。”折德扆只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衆人走了二里多路,從南門進入府州。一路上李興有一句沒一句的閒扯,又要防備李處耘在背後暗箭傷人,不時回頭,真是提心吊膽。

唐武德年間在此設府谷鎮,天祐八年設府州。位於黃河北岸的石山樑上,負山阻河,地勢險峻。城牆依山而建,層層疊疊,居高臨下,最是易守難攻。石敬塘向契丹借兵,攻破後唐,建國號晉。登基之後,依照事先約定,迫不及待的割讓了燕雲十六州及河西諸州,府州也在割讓之列。府州刺史折從遠心繫故國,拒不奉詔。心中打定主意,寧可戰死沙場,也不交出府州。百姓們聽說契丹要將人口悉數遷往遼東,也都不肯走。官民一心,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不分男女老少,夜以繼日,加緊修繕加固城池,以防契丹侵襲。一路而行,但見軍民們有的搬運石料,有的運送食物和水,雖然忙碌異常,卻有條不紊。

來到府州官署正堂外,正堂大門大開。折德扆道:“你們在外面等一下。”說着走進正堂。李興心想:“到了官府,我還懼怕你嗎?”不時斜眼覷睨李處耘,顯得神氣活現。李處耘終究年輕,沉不住氣,恨得咬牙切齒。要不是弓箭在城外給軍士收繳了,早就一箭射殺了。過了一會,折德扆走了出來,道:“刺史要你們進去。”帶領李興和李處耘走進正堂。

府州刺史折從遠端坐在大堂之上,他四十六七歲年紀,相貌儒雅,面色灰中泛黃,兩鬢已有數莖白髮,上脣蓄着短鬚。頭戴一頂展腳襆頭,身穿一襲淺緋色圓領官服,官服衣領繡着一寸小花。堂下站着一名少年,正是折從遠次子折德願。他比兄長小一二歲,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顯得十分精神。一樣的穿着一襲甲裙,腳上一雙黑靴,只是未帶頭盔。

折從遠道:“堂下何人,自己報上姓名。”李興道:“在下鎮國軍兵馬都監李興。”李處耘也自報了姓名。折從遠問道:“你們爲何在城外廝鬥?”李興道:“折太守,事情是這樣的。當日天子進入洛陽,張彥澤藩帥是爲先鋒,先行領兵進入。當時洛陽城大亂,人心惶惶,他趁亂射殺軍士,張藩帥命我緝捕歸案。他不但拒捕,還用弓箭射殺。太守別看他年紀輕輕,竟然怙惡不悛,十分心狠手毒,從洛陽到府州,一共射殺了十三名軍士。”他一見面就誣告李處耘,一口咬定李處耘殺人在先,打的是先入爲主的主意。李處耘見他顛倒是非,氣的七竅生煙,攥拳擼袖,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道:“分明是你們無惡不作,想闖進里巷劫掠財物,給我射殺了兵卒。張彥澤那老賊懷恨在心,因此命你追殺我。”

李興畢竟四十來歲,既狡猾又老道,任憑他撕扯,卻不還手,道:“折刺史,你親眼目睹了,在大堂上他都這麼囂張兇惡,大堂之外是不是殺人如麻?”折從遠大聲道:“大堂之上,不得無禮。”李處耘嘿嘿冷笑,帶着稚氣的臉龐變得猙獰,道:“小爺打死你這惡人先告狀的惡徒。”折德扆道:“鬆手。”上前抓住李處耘的拳頭,扯開二人。折從遠問道:“你有沒有話說?”李處耘道:“張彥澤進兵洛陽的時候,縱兵劫掠,想衝進里巷搶劫,我在里巷口用箭射殺作亂的亂兵。張彥澤那老賊老羞成怒,於是派遣這些走狗追殺我。”李興道:“你血口噴人,分明是你嗜血成性,胡亂殺人,以爲樂趣。”又對摺從遠道:“折刺史,張藩帥是當今天子的姻親,怎麼會縱兵劫掠?這小子無惡不作,雙手沾滿鮮血,請你稟公斷案。”他擡出當今天子石敬塘,無非是暗示折從遠,得罪張彥澤,乃至當今天子,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折從遠爲官多年,深知官場裡的彎彎繞繞。而李興和李處耘各執一詞,急切之間,無法分辨誰是誰非,當下道:“你們二人各執一詞,暫且收監候審。”李興驚道:“我是官身,太守不能把我收監,再說張藩帥等着我回去覆命。”折從遠正色道:“就算你是官身,也是嫌犯。案情沒有查明之前,不得離開府州。”李興還要據理力爭,折德扆做了個手勢,四名軍士當下押了他們收監,關進牢房。

折德扆問道:“父親,他們誰的話是真的?”折從遠道:“我有辦法讓他們說真話,不過要等上幾天。”頓了一頓,又道:“雲中失守,落入契丹手裡了。”折德扆聞言大驚,道:“父親,雲中陷落,咱們折氏一族有家難回了。”說着往柱子上重重打了一拳。原來折氏本是雲中望族,雲州節度判官吳巒原本也是寧死不降,率領軍民抵抗契丹,可是石敬塘的詔書一道接着一道,催逼割讓雲州。吳巒無可奈何,只得奉詔,向契丹交出雲州。雲州老家,一夜之間竟然成了敵國的地方。折從遠神情悲痛,沙啞着聲音道:“雲州陷落,咱們回不去了,從此以後就以府州爲家。”折德願道:“父親,事已至此,不論悲傷還是憤怒都無濟於事了。”折德扆道:“是啊,父親坐鎮府州,大大小小的政事都要您處置,不要因爲這件事而氣壞了身體。”折從遠道:“執干戈以衛社稷,但教折氏一族坐鎮府州,絕不能將府州拱手讓給契丹。”

折德扆道:“陛下已經下了幾道詔書,催逼割讓府州,父親每次都是拒不奉詔,萬一陛下降罪,該當如何是好?”折從遠聽到這句話,陷入沉思之中。折德願道:“陛下割讓燕雲十六州及河西諸州,當真喪權辱國,既然拒不奉詔,索性拒不奉詔到底。像吳巒那樣先不奉詔,最後卻又投降,虎頭蛇尾,豈不是國之罪人?”折從遠心中自有打算,道:“我不但不奉詔,還把接收府州的契丹官員罵了回去,契丹豈會善罷甘休?不知道甚麼時候就會大舉攻襲。你們加緊練兵,一絲一刻也不能懈怠,我去城樓上看看。”折氏兄弟領命退下。折從遠獨自登上城牆,督促軍民加緊修繕加固城牆。傍晚時分,暮雲低徊,殘陽似染。他站在城樓上遙望故鄉雲州,心中悵然若失。

這日折德扆請李興來大堂問話,李興給無緣無故關了幾天,自是一肚子的火,可是身在府州,不便發作,只得道:“折刺史終於肯放在下走了?”折從遠面無表情,道:“我雖然有心放了仁兄,可是有人卻不肯放過你。”李興驚道:“有人不肯放過在下?究竟何人要與我作對?”折從遠嘿嘿而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張彥澤藩帥來信,說你辦事不力,要我替他殺人滅口。”李興深知張彥澤殘暴不仁,竟然信以爲真,既震驚又憤怒,牙齒挫得格格作響,眼光變得怨毒,道:“張彥澤老賊,你好生惡毒。”折從遠道:“事到如今,你應該實話實說了罷。”李興以爲張彥澤真的過河拆橋,自是不再隱瞞,道:“事到如今,我也沒有甚麼好隱瞞的了。當日兵進洛陽,張彥澤不但洗劫皇宮,把皇宮裡的金銀珍寶悉數收入囊中,而且放縱兵卒劫掠。李處耘爲了保護族人,在里巷外射殺了十多名亂兵。張彥澤懷恨在心,於是命我追殺於他。他箭無虛發,一路上射殺了十三個兵卒,自己卻安然無恙。”他一邊說,文吏一邊記錄。

折從遠問道:“說完了沒有?”李興說出了事情真像,心中反而暢快了許多,道:“說完了。”折從遠對文吏道:“給他簽字畫押。”文吏把記錄遞到李興面前,李興毫不遲疑,立刻簽字畫押。折從遠道:“其實張彥澤並沒有寫信給我。”李興恍然大悟,方知上當受騙,心中暗罵折從遠是個狡猾的老狐狸,怒道:“你...你竟然使詐騙我?”折從遠笑了一笑,道:“不這樣說,怎麼能從你嘴裡套出實話?念在你最後自己招供,罪減-等,杖責二十,押解洛陽,交由河南府發落。”幾名官差當下把李興按在地上,噼裡啪啦一頓杖擊,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鬼哭狼嚎。他仗着張彥澤的權勢,殺人越貨,無惡不作。可是張彥澤的權勢再大,手也伸不到府州來,捱打也是白捱打,因此不敢反抗。捱了杖擊之後,官差給他上了枷鎖,押往洛陽。

李興走了之後,折德扆又領了李處耘來到正堂。折從遠問道:“你多大了?”李處耘道:“我剛滿十六歲。”折從遠點了點頭,道:“看你身形單薄,弱不禁風,又是弱冠之年,本刺史不忍心加罪於你,你走罷。”按說話說到這裡了,李處耘縱然不千恩萬謝,也該見好就收。殊不知他小小年紀竟然十分倔強,道:“刺史覺得我沒有罪而放我走,我就走。若是見我年輕而放過我,我偏偏就不走了。”一言既罷,竟然坐到了堂下。梗着脖子,一付打死也不走的模樣。

折從遠微微一笑,道:“這有甚麼分別嗎?”李處耘道:“你憐憫我年輕而放過我,是爲徇私枉法。我分明無罪,怎能一生揹負這樣的罪名?你若是覺得我有罪,儘管量罪處罰,我若是皺一下眉頭,就不叫李處耘。”折從遠笑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就能明辨是非,本官若是判你有罪,那可真是顛倒黑白了。”折德扆道:“刺史不過試探你而已,已經查明,罪在李興,你可以走了。”李處耘道:“你能稟公斷案,看來不是個糊塗官。李興呢?你處斬了他嗎?”折從遠道:“本官下令打了他二十大板,押往洛陽了。”李處耘霍然而起,道:“他劫掠財物,殺人無數,只打二十個板子就算了嗎?”折從遠道:“他在洛陽犯案,自有河南府依律治罪,本官無權過問。”李處耘嘿嘿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懼怕張彥澤老賊,因此不敢治李興的罪,看來你也是怕事的官,真是官官相護。”

折德扆見他言辭無禮,斷喝道:“刺史說的很明白了,李興搶劫錢財是在洛陽犯的案,府州無權過問。刺史已經派遣差役將他押往洛陽,交由河南府審理。”李處耘仍然不服,道:“他之罪行罄竹難書,該當就地處斬,千刀萬剮,大快人心。”折德扆正色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恣意妄爲,豈不亂了國法?”李處耘無話可說,垂首不語。只聽到折德扆又道:“你說刺史怕事,那可真是冤枉他了。陛下割讓了燕雲十六州和河西諸州,幾次下詔,把府州交給契丹,刺史始終拒不奉詔,這是膽小怕事嗎?你何曾見過膽小懦弱之人敢於違抗天子詔令?要不是看在你年輕,少不更事,早就亂棍打出去了。”

李處耘聞得此言,不禁聳然動容,知道自己錯了,當下跪在地上,道:“折刺史,我錯了。”折從遠肚量恢宏,不以爲意,道:“不知者不罪,本官不會因爲你出言無狀就會怪罪你的。”頓了一頓,語重心長道:“你年輕氣盛固然勇氣可嘉,不過失之於剛直固執,恐怕不能長久,日後須得心平氣和一些。”他乃謙謙長者,又有惜才之意,故而這般諄諄告誡規勸。李處耘終究年輕氣盛,撇了撇嘴脣,心中不以爲然。

正說之間,折德願快步走進大堂,道:“稟告刺史,契丹兵馬來到城外了。”他們雖是父子,可是說到公事,都是公事公辦,不以父子相稱,而以官職相稱。折從遠站起身來,冷笑一聲,問道:“有多少契丹兵?誰是主帥?”折德扆道:“契丹主帥是個文官,不知其名,一行約有步騎五百人。”折德扆怒道:“五百人就想破城而入,太小看府州了。”折從遠一生都十分謹慎,道:“不要小看了敵人,說不定這五百契丹兵馬十分驍勇,難纏的很。”折德扆道:“刺史教訓的是。”折從遠道:“出去瞧瞧。”李處耘道:“我也要去。”折從遠道:“你沒有罪,可以回去了。”李處耘道:“打契丹怎麼能少得了我?”折從遠道:“兵險戰危,刀槍無眼,你小小年紀,最好避而遠之。”李處耘道:“刺史不知道我箭無虛發嗎?我願爲先鋒,殺退契丹兵馬。”顧盼之間,神情極其自負。折從遠想了一會,道:“好罷,跟本刺史來。”

一行人登上北面城牆,軍民們持刀握槍,早已嚴陣以待。只見城下數百契丹兵馬。二百騎兵是契丹人,都身穿左衽衣裳,髡髮露頂,有的還帶着耳環。另外三百步軍則是漢人,每一個都手持長矛。折從遠居高臨下,眼見契丹兵馬步騎雜亂,不成隊列,心中冷笑。城下一名四旬晉朝官員大聲道:“折刺史,我乃刑部郎中李濤,奉陛下之命宣讀詔書,請你打開城門。”折從遠道:“你和這些契丹兵馬在一起,究竟是甚麼詔書?”李濤當下在馬上宣讀了割讓府州的詔書,又道:“折刺史,你幾次拒不奉詔,因此陛下遣我來勸勸你。”頓了一頓,又道:“折刺史拒不交出府州,固然忠心報國,可是陛下早已下詔,割讓燕雲十六州和河西諸州,大勢所趨,請折刺史不要再固執了。陛下還說了,折刺史心繫社稷,是有功之臣,交割完畢之後,隨我一同入朝。”折從遠想都沒想,道:“請李朗中回京師轉告陛下,就說臣折從遠不能奉詔。”言罷跪下,對着詔書拜了三拜。

李濤嗟嘆一聲,道:“折刺史屢次拒不奉詔,氣節剛直不阿,我很佩服,也無話可說。”又對身邊的契丹文官道:“劉長史,我已經宣讀了晉主的詔書,可是折刺史拒不奉詔,我也沒有辦法,是動武還是講和,你自己拿主意罷。”又對城上的折從遠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回京師覆命了,一定將刺史的話轉告陛下,望你善自珍重。”說完領了隨行護衛告辭而去。

那契丹文官對着城上拱了拱手,道:“折刺史,我乃灜州長史劉延祚,奉契丹皇帝之命接收府州,請你打開城門。”折從遠正色道:“契丹皇帝是你的皇帝,又不是本官的皇帝,他要本官打開城門,本官就要打開城門嗎?”劉延祚道:“晉主已經割讓了燕雲十六州和河西諸州的土地及人口,只有府州還未交割,大勢所趨,折刺史還是識時務的好。”頓了一頓,又道:“我從前是灜州長史,也想忠心報國,可是晉主視燕雲十六州、河西諸州如同敝履,說割讓就割讓,毫不含糊。他屢次下詔,要你交出府州,你又何苦爲他賣命?”折從遠厲聲道:“住嘴,你自己做了亡國奴,還要攀扯上陛下,當真鮮廉寡恥。你卑躬屈膝,舔契丹人的腳底板,做契丹人的走狗,以爲天下之人都和你一樣無恥嗎?”

劉延祚給罵的狗血淋頭,不禁七竅生煙,口鼻冒火,終於惱羞成怒,道:“折從遠,我好心好意勸你歸降,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兵臨城下,縱然回心轉意,想投降也晚了。”折從遠朗聲長笑,道:“我誓與府州共存亡,沒有投降的那一天。你要戰則戰,不戰則滾回契丹。”劉延祚據理力爭,道:“晉主已經割讓了府州,府州現在就是契丹的土地,要走也折刺史走。”折從遠指着城樓上的旗幟,問道:“你認識大旗上繡的是甚麼字嗎?”劉延祚擡頭眺望,城樓上大旗迎風招展,正中間繡着一個斗大的‘晉’字,當下道:“是晉字。”折從遠冷笑道:“虧你這認賊作父之徒認得出是晉字。”劉延祚理直氣壯道:“是晉主割讓了土地和人口,又不是我做的主。”

折德扆道:“府州軍民齊心戮力捍衛府州,若不服氣,就來戰罷。”李處耘早就等不及了,道:“折刺史,給我一隊兵馬,我出城殺敗他們。”折從遠鎮定如恆,緩緩道:“咱們以逸待勞,不要着急。”折從遠拒不奉詔,劉延祚進不了城,這麼灰溜溜的回去,也不能覆命。他本是灜州長史,於行軍打仗、衝鋒陷陣乃是門外漢,進退兩難之際,契丹騎兵鼓譟起來,叫囂着要與晉軍在城外決戰。折從遠並不理會,對兩個兒子道:“府州依山而建,地勢險峻,居高臨下,最是易守難攻。咱們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因此與敵人對戰,不要心急,一定要牢記‘以逸待勞’四字。”他有意錘鍊二子,都委以兵馬都校之職,冀望他們日後能獨當一面。折氏兄弟領悟父親教誨,當下齊聲說是。

劉延祚雖是文官,卻也看得出府州山形地勢崎嶇險峻,易於防守。若是強行攻城,勢必傷亡慘重。於是轉動念頭,道:“折從遠,你誓與府州共存亡,敢不敢出來決戰?”折從遠並不上當,學着他的口氣道:“你敢不敢攻城?”劉延祚昂首大笑,道:“我還倒你是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原來竟然是個膽小鬼,當真看走眼了。”折從遠耐心極好,並不發怒,冷笑不語。折氏兄弟卻各自大怒,折德願道:“父親,他辱罵於你,我要出城與他決戰。”折從遠正色道:“他使得是激將法,你們看不出來嗎?若是出城,豈不中了他的奸計?”頓了一頓,又道:“你們終究還是太年輕了,一定記住,心浮氣躁乃是兵家大忌。”折德願咬了咬牙,在城上重重擊了一拳。

劉延祚又道:“折從遠,你這個縮頭烏龜怎麼不說話?”折從遠沉得住氣,但是李處耘卻忍無可忍,拿起一張木弓,大喝一聲‘看箭’,射了一箭。但是距離太遠,羽箭沒有射到劉延祚跟前,就已經落在地上了。李處耘又射幾箭,結果都是一樣。契丹兵卒當下吹口哨喝倒彩,及盡鄙夷不屑之能事。劉延祚見折從遠堅守不戰,猶是氣急敗壞,想到了一記損招,道:“給我罵,給我大聲罵。”契丹兵當下揮舞兵刃,破口大罵起來。漢人罵的話聽到懂,可是契丹人罵得話,嘰裡咕嚕,一句也聽不懂,總之沒有一句好話。

折從遠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吩咐城上軍民對罵。兩軍一邊在城上,一邊在城外,就這麼隔空對罵。反反覆覆,翻來覆去,將對方的十八輩祖宗罵了無數遍。起初契丹一方大呼小叫,罵得眉飛色舞、興高采烈。可是天氣酷熱,最後一個個罵得口乾舌燥,罵聲也漸漸小了。反而晉軍一方,一面喝着涼茶一面輪番大罵,聲音震天動地,響徹雲霄,將城下的罵聲壓了下去。

折從遠似乎觀看優伶演戲一般,神情自若,好整以暇,道:“你們看,敵軍沒有攜帶輜重糧草,心想着宣讀完詔書,就可以大搖大擺進城了,因此着急的是他們。”李處耘道:“可是他們在辱罵咱們。”折從遠微微一笑,道:“他們在罵咱們,咱們不也在罵他們嗎?笑罵由人,由他們折騰好了。”在李處耘的心中,執戟橫槊,仗劍縱橫,策馬揚鞭。箭射敵軍,腳踹敵營,纔是打仗。這麼兩軍對罵,你罵過來,我罵過去,簡直形同兒戲。想到這裡,不知不覺又生輕視之心。

劉延祚起初以爲李濤宣讀完石敬塘的詔書,折從遠奉詔打開城門,雙方交接,萬事大吉。殊不知折從遠竟然拒不奉詔,實是大出意料之外。事先沒有準備,攜帶的乾糧清水只夠一日之需,一日之後,是撤退還是攻城呢?攻城沒有必勝的把握,撤退又無法交代,心中好生委決難下。衆兵又累又渴,坐在地上,又的赤着上身,又的把衣裳頂在頭上,一個個垂頭喪氣,士氣低迷。

折從遠起初堅守不戰,正是兵法中的疲兵之計,敵軍銳氣消磨殆之後,纔是出兵的時候。眼見火候到了,當下道:“折德扆,折德願。”折氏兄弟齊聲道:“末將在。”折從遠道:“你們各領一百名騎兵出擊。”折氏兄弟領命說是。李處耘道:“我也去。”折從遠頷首準允。李處耘大喜,道:“給我一匹快馬,多備些羽箭。”折從遠囑咐道:“所謂兵無常法、兵不厭詐,你們點齊兵馬之後,不要擂鼓,不要吶喊,悄悄打開城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城去,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折德扆道:“下官明白。”說着帶領軍士下了城樓。

來到城下,折德扆召集二百名騎兵,把李處耘編進自己的隊伍,道:“刺史有令,我和折德願各領一百名騎兵,悄無聲息衝出城去,交戰之前,不許鼓譟不許吶喊,聽到沒有?”衆兵齊聲答應。折德扆又道:“上馬。”衆兵當下各自翻身上馬,有的拔出腰刀,有的拿起弓箭。折德扆做了個手勢,兩名軍士當下打開大門。折德扆高擎陌刀,一馬當先,衝出城門。二百騎兵旋風一般衝出城門,捲起漫天沙塵。他們謹記軍令,全都緊閉嘴脣,一聲不吭。除了馬蹄聲響和馬匹嘶鳴聲,沒有一個人吶喊,動靜不算太大。隊伍距離契丹兵只有百步之遙的時候,劉延祚方纔發現,當下大叫:“不好了,晉軍殺出城來了。”他反應敏捷,想都沒想,跳上戰馬,扔下兵卒,隻身逃往北方。

及至近處,折德扆方纔大聲道:“殺啊!”揮動陌刀,劈中一名敵兵。陌刀長約五尺,手柄長約兩尺,刀鋒長約三尺。說起來是刀,實則形如寬劍,兩邊都是利刃。陌刀乃是唐朝軍中利刃,唐亡之後,就很少見了。其實折德扆下令之前,李處耘就已經彎弓射中了一名契丹騎兵。他馳馬來回穿插,忽東忽西,宛如閃電一般。連珠箭發,每一箭都射中一名敵兵,當真箭無虛發。折氏兄弟帶領騎兵衝進敵軍,來回橫衝直撞,先將敵軍衝得七零八落,首尾不能相顧。

劉延祚臨陣脫逃,契丹兵卒士氣瞬間瓦解崩潰,無心戀戰。漢人兵卒當下扔下刀槍,棄械投降。契丹騎兵紛紛跳上馬背,倉皇北逃,來不及上馬的契丹騎兵則被府州騎兵斬殺。李處耘眼見六七十騎契丹騎兵逃向北方,當即馳馬追殺。折德扆道:“弟弟,你清理戰場,把俘虜押進城去,我帶領騎兵追殺敵軍。”不等折德願答應,早已馳馬奔遠了。

李處耘單騎追趕敵軍,眼見一名契丹騎兵落在最後,大聲道:“你往哪裡逃?”那契丹騎兵剛剛轉頭看了一眼,羽箭射中背心,哼都沒有哼出一聲,栽倒在地。疾馳四五里路,前方一片柳樹林,柳絲如雨,茂密繁盛。契丹騎兵勒馬於柳樹林外,恭候李處耘的大駕。李處耘雖然落了單,但是毫不畏懼,馬匹絲毫沒有停頓,徑直衝向敵陣。大叫聲中,羽箭連射,又有數名契丹騎兵中箭。他雖然膽大,卻不莽撞,知道在空曠開闊的地方,決計不是數十名契丹騎兵的對手,於是衝進柳樹林,與契丹騎兵周旋。契丹騎兵大聲吶喊,殺進樹林。

李處耘在前面跑,契丹騎兵在後面追,背後受敵,大爲不利。他當下伸手一按馬鞍,騰空而起,落在馬鞍之後,成了背對着馬頭,面對着契丹追兵。縱聲大笑之間,彎弓射箭,追在最前面的三名契丹騎兵中箭倒地。契丹騎兵想不到他弓馬如此嫺熟,無不震驚膽寒。有人大叫一聲,不再追趕,奔出柳樹林。契丹騎兵剛出柳樹林,正好遇上折德扆領兵追來。雙方或是射箭或是短兵相接,一場惡戰下來,只有四五名機靈的契丹騎兵逃走,其餘騎兵要麼給羽箭射中要麼死於刀下。

回到府州,折德扆和李處耘登上城樓。折從遠道:“你們安然無恙都回來了,很好。”折德扆道:“此戰俘虜了三百名漢人兵卒,斬殺了近二百名契丹騎兵,繳獲了近二百匹良駒。李處耘射殺了三四十名契丹騎兵,功勞最大。”折從遠看着李處耘,讚許道:“你小小年紀,竟然箭法出神入化,當真難得。”李處耘不驕不矜,道:“我五歲就騎馬射箭了,論說箭法,天下沒有幾個人勝的過我。”折從遠點了點頭,問道:“你願意留在府州嗎?”他運籌帷幄,精通兵法,李處耘佩服的五體投地,當下道:“我願意留在府州,助刺史抵禦契丹。”折從遠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聲說好,道:“你箭法好,以後抽出時間教軍民射箭。”

李處耘答應一聲,又道:“此戰敵人太少,殺得不夠盡興。”折從遠道:“你不要着急,日後還有許多仗打,何愁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折德扆見父親沒有絲毫喜悅之情,問道:“咱們大獲全勝,刺史爲何不高興?”折從遠微微一笑,道:“此戰你們獨當一面,我很欣慰。不過劉延祚大敗,契丹怎會置若罔聞?不出所料的話,契丹兵馬不久之後就會大舉來襲。”李處耘道:“常言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刺史不必心急如焚,契丹兵馬不來則已,若敢來犯,管教他們有來無回,悉數亡命於府州城外。”折從遠道:“要是單單只是打仗,那就容易了。不打仗的時候,人們終歸要吃要喝。你們加緊備戰的同時,帶領軍民,趕在契丹大舉侵襲之前搶收城外的莊稼。堅壁清野,一粒糧食也不能留着敵軍。”折氏兄弟領命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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