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李重進單騎闖營盤

劉仁瞻忠魂歸故里

崔守珣匆匆趕回淮南,把柴榮的話一字不差轉述一遍。李重進陰沉着臉,道:“張永德的信使搶在你的前頭先覲見了陛下,他誣告本太尉有歹心,簡直豈有此理。”雙拳緊攥,眼中怒火噴射,憤怒到了極處,似乎要把張永德掐死捏碎。原來朝中早已有人向他通風報信了,只是做夢也想不到出賣自己的人正是視爲心腹的崔守珣。崔守珣深知其中的內情,卻故意裝出驚訝的表情,問道:“駙馬爲甚麼要誣告太尉?”李重進咬牙切齒道:“爲甚麼誣告本太尉?還不是覬覦我手裡的兵權,我與他分掌禁軍,平起平坐,礙着他的眼了,擋着他的道了。他在背後暗箭傷人,簡直是小人行徑。”崔守珣又道:“太尉打算如何應對?”李重進踱了幾步,最後恨聲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此仇不報,如何咽得下這口氣?”頓了一頓,長吁一聲,又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戰事正急,鬧僵了與戰不利。陛下要我有兄長的襟懷,這個時候,我不能睚眥必報,現在就去殿前軍營寨,與他好好談談。”崔守珣當下傳令,命親兵護送。李重進道:“不必了,殿前軍的營寨既不是龍潭虎穴也非刀山火海,我一個人去會會張永德。”他性情急躁,說到就要做到,當即出帳,跨上駿馬,出了營寨。

崔守珣害怕李重進單槍匹馬,遭遇暗害,於是急忙告知衆將。袁彥急得跺腳,道:“太尉也太大意了,單槍匹馬前往殿前軍營寨,豈不是羊入虎口嗎?你怎麼也不攔着?”崔守珣愁眉苦臉道:“將軍不是不知道太尉的脾氣,我攔了可是攔不住。”袁彥大聲道:“事不宜遲,立刻召集軍馬。”韓令坤道:“袁將軍且慢,雖說咱們侍衛親軍與殿前軍素來不合,但是駙馬未必敢暗算太尉。”袁彥道:“我這叫有備無患,萬一太尉遭遇不測,也好與殿前軍開戰。”韓令坤沉吟片刻,道:“未雨綢繆倒也行的,只是咱們先不能自亂了陣腳,太尉沒有回來之前,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袁彥大聲道:“大家快去準備。”李重進不在,就數袁彥和韓令坤最大了,發號施令,衆將應聲說是。

李重進單騎行至殿前軍營寨,轅門外站崗的軍士認出了他,行禮道:“見過李太尉。”李重進神情倨傲,看也不看這小兵一眼,問道:“駙馬在嗎?”那軍士回道:“駙馬在軍營裡,我進去通報一聲,請太尉稍等片刻。”李重進道:“不必了,本太尉自己進去。”那軍士十分爲難,笑道:“太尉見諒,殿帥定下了軍規,外人進出軍營,都要通報。軍規森嚴,誰都不能亂了規矩。”李重進怒道:“本太尉是外人嗎?”說着馳馬就往軍營裡闖。那軍士伸手阻攔,叫道:“太尉且慢。”李重進見他阻攔,簡直是膽大包天,不由得心間火氣,提起皮鞭,劈頭蓋臉狠狠抽了幾下,大聲道:“不長眼的東西,滾開。”催馬直入,闖進了軍營。馳馬疾行,到了張永德的軍帳外。翻身下馬,徑直而入。

張永德原本在與衆將議事,李重進這麼擅自闖入,衆人無不大爲驚訝。一時之間,軍帳裡靜的出奇。這時那軍士進了軍帳,氣喘吁吁道:“駙馬,太尉要進軍營,我讓他等一下,可是太尉不聽。”趙匡胤才智過人,當下瞪眼怒道:“太尉是甚麼人,來咱們的軍營用得着通報嗎?退下。”那軍士悻悻退出軍帳,心想規矩是你們定的,現在反而斥責我不會做事。捱了幾記皮鞭,還受了訓斥,當真裡外不是人,心中委屈之極。趙匡胤行禮道:“見過太尉。”李重進面無表情的看着張永德,於他的話似乎聽而不聞。趙匡胤又道:“咱們都出去。”帶領衆將出了軍帳。

李重進彷彿從天而降一般,突然闖進軍帳,張永德起初猝不及防,這時終於緩過神來,笑道:“堂兄請坐。”李重進解下寶劍,張永德以爲他要持劍動武,心中一緊。李重進察言觀色,心中冷笑,道:“我不是來殺你的,不要害怕。”張永德哈哈一笑,道:“堂兄說笑了。”李重進把寶劍放兵器架上,大大咧咧坐下。張永德心想:“看他的樣子,來者不善,莫非興師問罪來了?”試探着問道:“堂兄來我的軍營,有何要事?”李重進一雙鷹目透着寒光,緊緊逼視,似乎要看穿張永德。張永德豈能在他面前示弱,當下揚起腦袋,臉上似笑非笑。縱然如此,在利如刀劍目光凝視之下,卻也背脊發涼。或許是心虛的緣故,竟然渾身不自在。李重進一字一頓道:“前些時日你是不是給陛下寫了一封信,誣告我有歹心?”張永德心念電轉,不答反問,道:“這些話是誰說的?”李重進嘿嘿冷笑,道:“你別管是誰說的,只回答我有還是沒有。”張永德再傻再笨也不會當着他的面親口承認,當下斬釘截鐵道:“沒有,決計沒有的事。”李重進沉聲道:“當真沒有?”張永德猶是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咱們是堂兄弟,我怎麼會誣告你呢?”頓了一頓,神情義憤填膺道:“是哪個小人在背後鬼鬼祟祟,挑撥離間,給我抓住,一定饒不了他。”

李重進察言觀色,張永德神情激憤,挑不出一絲破綻,不禁心想:“看樣子似乎不是他做的,難道通風報信之人冤枉了他?”只聽得張永德又道:“咱們二人分掌兵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嫉妒。要不是咱們是皇親國戚的身份,早就爲人陷害暗算了。一定是有人嫉妒咱們,因此千方百計的挑撥離間,你可千萬不要上當。”李重進反覆琢磨,只覺張永德這些話不是沒有道理。那通風報信之人沒有證據,不能僅憑他一面之詞就斷定張永德寫信誣告自己。他勇猛有餘,智謀不足,聽了張永德一席話,不禁左右爲難。

張永德又道:“咱們雖然都在淮南,但是各行其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難道見一面,今天要好好敘敘。”當下吩咐備辦酒菜。不移多時,帳中酒肉飄香,案上碟碟碗碗,葷素搭配,擺滿了菜餚。二人相對而坐,張永德親自斟酒,道:“今天你是客我是主,先乾爲敬。”言罷拿起酒碗一飲而盡。兩人推杯換盞,連喝數碗,李重進的面色緩和了一些,不再似剛剛見面那樣咄咄逼人,冷若刀劍。張永德道:“這裡沒有外人,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咱們雖然有些不大輯睦,多多少少有些口舌之爭。可是我光明磊落,不屑在背後拍黑磚放冷箭。”頓了一頓,又道:“我知道你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有甚麼火儘管發作出來罷。”李重進拍案道:“好罷,你說,爲甚麼時不時與我過不去?”張永德微笑不語,並不回答。李重進追問道:“理屈詞窮了,沒有話說了是嗎?”張永德道:“我是有不對的地方,可是你不也是一樣,處處刁難我嗎?”這句話雖然輕描淡寫,但是卻大有功效,現在輪到李重進無話可說了。

只聽得張永德道:“咱們是堂兄弟,我是陛下左膀,你是陛下的右臂,原該齊心協力。如果明爭暗鬥下去,只會叫大臣們看笑話。”李重進頷首道:“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咱們鬥下去,得利的正是旁人。”張永德端起酒碗,道:“過往的恩恩怨怨,就像這一碗酒,從今而後,咱們不要再鬥了。”兩人一飲而盡,張永德大笑一聲,摔碎酒碗。李重進也像他一樣,摔碎酒碗。趙匡胤等人守在帳外,耳聞帳內傳出摔碗的聲音,都是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了。石守信道:“殿帥,裡面似乎動手了,咱們衝進去罷。”趙匡胤料定李重進不會魯莽到在帳中殺人,道:“再等等。”正說之間,只聽得張永德道:“來人,換兩個碗。”趙匡胤對着軍吏使了個眼色。軍吏答應一聲,送了兩個酒碗進帳,出來之後,趙匡胤問道:“裡面怎麼樣?”軍吏道:“駙馬和李太尉喝得很高興。”衆將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李重進道:“咱們雖然握手言和了,可是你要管管你的部將們。”張永德點了點頭,道:“殿前軍與侍衛親軍私下裡有些不合,遇上了不是動口謾罵就是出手毆鬥,我也有些耳聞,我一定會約束部下們。不過一個巴掌拍不響,堂兄也要約束約束自己的部下。”兩人邊喝邊談,酒酣耳熱之餘,推心置腹,把話都說開了,心中的芥蒂也解開了。張永德親自把李重進送出軍營,李重進接過繮繩,飛身上馬。張永德道:“路上慢些。”李重進傲然一笑,道:“我沒有醉,你不必擔心。”張永德道:“有空常來我軍營裡坐坐。”李重進點了點頭,馳馬而去。張永德目送李重進絕塵而去,道:“傳令,以後遇上侍衛親軍司的人,客氣一些,不要見面就罵動手就打。”趙匡胤應聲說是。張永德與李重進明爭暗鬥,積怨甚深。總算李重進更有英雄氣概,顧全大局,單騎到殿前軍軍營,與張永德飲酒面談,冰釋前嫌,化解了危機矛盾,侍衛親軍和殿前軍也都鬆了口氣。

這天潘美來到軍營,見到趙匡胤當即行禮,道:“下官見過殿帥。”趙匡胤喜道:“你總算來了,到我帳中說話。”走進軍帳,趙匡胤吩咐張瓊,道:“告訴石守信他們,就說仲珣來了,讓他們過來聚聚。”張瓊領命而去。趙匡胤道:“我調你來殿前司,爲的就是兄弟們能夠朝夕相處,你先見過駙馬了嗎?”他的官越做越大,權利也更大了,輕而易舉的把潘美調來了殿前司。潘美道:“下官先見過了駙馬,再來見殿帥。”趙匡胤道:“咱們是好朋友,私下裡兄弟相稱便是,沒有甚麼上憲下官。”潘美微微一笑,道:“既然來了殿前司,我就不客氣了,你給我甚麼差事?”趙匡胤道:“你是文武全才,想做甚麼,儘管直說。”潘美哈哈一笑,道:“到了淮南,我也想像別的將軍一樣衝鋒陷陣,領兵打仗。”趙匡胤十分爽快,道:“既是如此,我先撥給你一千軍馬。”正說之間,石守信等人走了進來。王審琦笑道:“咱們左等右等,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潘美團團作揖,道:“兄弟初來乍到,還請大家多多照應。”石守信道:“咱們都是好兄弟,如此客套,豈不是太見外了?要說照應,咱們當中殿帥的官職最高,該當殿帥照應。”衆人當即坐下,互述別來之情。

淮南之戰打得不溫不火,周軍和南唐互有勝敗。壽州被圍困歷時將近一年,猶是巋然不動,宛如一支利刺紮在柴榮的喉嚨一樣,極其難受。柴榮鑑於戰事不利,病勢好轉之後,立即準備再次御駕親征。顯德四年三月二十日,柴榮下詔任樞密副使王樸爲東京留守兼判開封府事,三司使張美爲大內都巡檢,侍衛親軍馬步軍都虞候韓通爲京城內外都巡檢。安頓好京師及大內諸事之後,於次日出發,第二次親征南唐,魏仁溥、李谷、範質、王溥等大臣隨軍參贊軍機。

渡過淮河,柴榮的鑾駕浩浩蕩蕩向壽州進發,李重進和張永德早已接到軍報,一同在二十里外恭迎鑾駕。柴榮下了鑾駕,李重進、張永德及衆將行禮道:“見過陛下。”柴榮道:“都免禮罷。”頓了一頓,又道:“壽州現在如何?”壽州之戰一直都是李重進主持,他當下道:“回稟陛下,壽州其實早已經沒有糧食了,餓死者不在少數。可是不久之前,劉仁瞻腰斬了自己的兒子,軍民同仇敵愾,死守不降。再說紫金山盤踞着五萬南唐軍,因此始終僵持不下。”柴榮點了點頭,道:“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劉仁瞻擅長防守,是打仗的能手,是淮南的中流砥柱,絕非一般的庸將可比。他越是寧死不屈,朕越欣賞他忠貞不二的品德操守。做臣子的能爲國盡忠,雖死猶榮。不過朕不要他死,朕要收服他,爲朕所用。”頓了一頓,又道:“陪朕去看看。”張永德道:“陛下龍體剛剛好轉,再說一路上車馬勞頓,先休息一二日再看不遲。”柴榮敢於橫掃天下,自是不把區區小恙放在心上,道:“朕的身子硬朗的很,再說病早就好了,牽馬來。”隨行的禁衛當即牽了一匹駿馬。柴榮躍身上馬,在衆將簇擁之下,馳往壽州。

侍衛親軍和殿前軍共十餘萬軍馬駐紮於壽州至紫金山一帶,大小營寨綿延二三十里,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無數旗幟迎風招展,遮空蔽日。柴榮所到之處,將士們高擎兵刃,山呼萬歲,刀槍耀眼,人吼馬嘶,氣勢排奡,波瀾壯闊,如同淵渟嶽峙。

柴榮沿着壽州至紫金山走了一遍,回到行宮,對李重進道:“說說這裡的軍情罷。”李重進指着地圖道:“壽州被圍一年了,糧食早已斷絕,不足爲慮。只是紫金山上駐有五萬南唐精兵,居高臨下,共有先鋒、金牛、望月等十八座營寨。十八座營寨星羅棋佈,首尾相連,與壽州遙相呼應。雖然前些時日,臣突然襲擊,殺死殺傷五千餘南唐軍,可是駐紮於紫金山的南唐軍元氣未傷。”柴榮目注地圖,道:“壽州不降,一來是劉仁瞻忠心耿耿,二來是紫金山駐有援軍,爲了讓劉仁瞻死心,先攻打紫金山。”指着十八座營寨正當中的先鋒寨道:“以圍點打援的辦法,先攻破先鋒寨,使南唐軍首尾不能相顧。”轉過身去,詢問衆將,道:“第一仗誰先打?”趙匡胤搶先道:“臣願爲陛下打這第一戰。”如果是別的大將請戰,柴榮還會囑咐一番,但是他知道趙匡胤不但驍勇善戰,而且足智多謀,如果戰前面授機宜,指點兵法,反而使他束手束腳,施展不開。只是怕他和往常一樣的身先士卒,不要命的一往直前,出於愛惜大將之心,因此特意囑叮道:“你現在是殿前都指揮使了,不必每戰都身先士卒。以後有很多仗要打,朕還要靠你攻城略地,爲了朕要愛惜自己,不可受傷。”聽了這句體貼入微、關懷備至的話,趙匡胤不禁熱血沸騰,當即單膝跪下,道:“臣領君命。”柴榮點了點頭,道:“下去準備準備,明日朕親臨戰場,爲你助威。”趙匡胤應聲唱諾。

議完明日的戰事,衆將告退。回到營寨,李重進黑着臉龐,環望衆將,道:“適才你們怎麼不請戰?”衆將此時方知他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竟然是爲了這件事。袁彥道:“下官原本是要請戰的,可是卻被趙匡胤搶了先。”李重進道:“陛下親臨淮南,就是爲了先攻破壽州和紫金山,首戰大捷是預料之中的事,想不到竟然給趙匡胤搶了先機,氣死我了。”這句話說的咬牙切齒,痛恨之情,形於辭色。其實他與趙匡胤並沒有甚麼過節,之所以這般耿耿於懷,歸根結底,實則是侍衛親軍與殿前軍之爭,也既是他本人與張永德之爭。

張永德及衆將回到殿前軍營寨,走進軍帳。張永德道:“明日是首戰,爲了激勵士氣,爲了把侍衛親軍壓下去,必須大獲全勝,本駙馬撥給你一萬軍馬。”趙匡胤道:“一萬太多了,下官只要五千軍馬。”張永德道:“你要想清楚了,明天陛下要親臨戰場,若是敗了,不但殿前軍顏面掃地,你也有罪。”趙匡胤信心百倍,昂然道:“駙馬放心,下官自有分寸,殺雞焉用牛刀,五千軍馬足矣。”轉頭對石守信道:“召集軍馬,我要訓話。”石守信應聲說是,大步出帳。過了一會,石守信又走進軍帳,道:“殿帥,五千精兵集結完畢。”趙匡胤點了點頭,走出軍帳,來到五千精兵面前,大聲道:“明天陛下會親臨戰場督戰,因此只許勝不許敗,哪個敢臨陣退縮,休怪軍法無情。想當逃兵的,就想想六合罷。”衆兵齊聲唱諾。

次日凌晨,趙匡胤帶領五千精兵列於紫金山下,等候命令。其時正是三月時節,春寒料峭,乍暖還寒,但是五千精兵皆是孔武強壯之身,雖然單衣單甲,猶是熱血沸騰,一點也不覺得冷。這時文武大臣們簇擁着柴榮行來。柴榮手持令旗,頭戴鎏金頭盔,身罩明光鎧甲,兩肩一對龍首護肩,腰間繫着一條金帶。端坐於青驄馬上,氣象莊嚴,威風凜凜。趙匡胤趨步上前,躬身道:“陛下,臣及五千精兵已經準備好了。”柴榮點了點頭,遙望紫金山,揮動令旗,大聲道:“出戰。”戰鼓和號角之聲響起,趙匡胤當即拔出寶劍,用盡渾身力氣吼叫道:“殺。”一聲令下,五千精兵衝向紫金山。因爲要仰攻南唐軍,所以沒有一個馬軍,五千精兵全都是步軍。他們高舉兵刃,嘶聲吶喊吼叫,叫聲響徹雲霄,驚動天地。爭先恐後衝向紫金山,彷彿一團巨大的颶風,所到之處,飛沙走石,寸草不生。

先鋒寨的南唐軍刀劍出鞘,有的藏在岩石旁有的躲在樹木後,嚴陣以待。等到周軍攀上山坡,弓箭手紛紛彎弓搭箭,一時之間,羽箭如雨,密不透風。周軍的弓箭手也持弓對射,其餘士卒則各自搶佔隱蔽地形,躲避鋪天蓋地的箭雨。趙匡胤見攻勢受挫,大聲道:“張瓊,攻上去。”張瓊答應一聲,轉頭對着身後的士卒道:“跟我衝上去。”一手舉着盾牌,一手擎刀,一馬當先,衝上山坡,舉刀便砍。後面的周軍緊隨其後,一樣的見人就殺。短兵相接,近身肉搏,非弓箭手所長,南唐軍的弓箭手於是且戰且退,轉頭奔回先鋒寨。戰前趙匡胤有言在先,臨陣退縮者格殺勿論,有了六合之戰的前車之鑑,周軍都視死如歸。先鋒寨雖然居高臨下,以逸待勞,佔盡天時地利,但是周軍如同猛虎餓狼一般,輕而易舉突破弓箭手的埋伏,直達先鋒寨。

張瓊衝在最前面,扔掉盾牌,看準一名南唐軍校,大吼一聲,將其砍翻在地。面對如潮水一般的周軍,南唐軍氣爲我之奪,倉皇應戰。雙方鬥志不啻天壤之別,周軍見人就殺,這那裡是人,分明就是地獄裡衝出來的殺人惡魔。南唐軍鬥志盡失,一觸即潰,死傷二三千人,只留下空無一人的先鋒寨。附近的營寨眼見周軍士氣如虹,戰況慘烈,都嚇得龜縮不出,沒有一個人出來救援。張瓊渾身是血,咧嘴道:“我還沒有殺過癮,還打哪裡,殿帥下令罷。”

戰前柴榮只下令攻破先鋒寨這一個營寨而已,但是趙匡胤覺得時間還早,尚有餘裕,當下道:“石守信,給你一千人,把諸如兵器糧食這些能搬的東西都運回去,而後一把火燒了先鋒寨,其餘人跟我攻打那個營寨。”說着一直附近的金牛寨。石守信留下來搬運兵刃糧食等軍需,趙匡胤則率領四千軍馬直撲金牛寨。金牛寨一戰也絲毫沒有懸念,周軍大獲全勝。其實尚未抵達金牛寨的時候,南唐軍就已經軍心動搖,逃跑者多達半數。剛過晌午,先鋒寨和金牛寨就被先後攻破,不但繳獲了無數軍械還俘獲了二千餘名俘虜。首戰告捷,柴榮心中大喜,當下解下金帶賜給趙匡胤,並賞賜五千精兵二千貫錢。趙匡胤跪接金帶之後,轉過身去,振臂高呼:“陛下萬歲,周軍威武!”五千精兵既打勝仗,又得了賞賜,無不歡呼雀躍。

起初李重進的數萬軍馬駐紮於壽州至紫金山一帶,雖然虎視眈眈,但是軍馬少於壽州守軍和紫金山上的援軍,不到他們的一半,因此許文稹、邊鎬、朱元等南唐諸將並不擔心。然則前些時日張永德忽然率領數萬殿前軍到來,如此一來,雙方軍馬持平。大周兩支禁軍的營寨星羅密佈,綿延二三十餘里,一眼望不到頭。戰雲密佈,殺氣騰騰,氣氛陡然變得凝重肅殺。昨天南唐諸將看到柴榮黃蓋扇,方知他已經親臨戰場了,更是憂心忡忡,人人自危。附近營寨爲了自保,只能眼睜睜看着先鋒寨和金牛寨被攻破。並非是不想救,而是周軍勇猛無敵,當真是摧枯拉朽,無堅不破,心懷畏懼,不敢救援。柴榮以圍點打援的兵法,擊毀先鋒、金牛二寨,不但切斷了壽州與紫金山之間的通道,更震懾了南唐軍。

次日柴榮以王溥爲使者,攜帶自己的親筆書信進入壽州招降,周廷構和孫羽二人迎接王溥進城。來到官署,三人分賓主落座。王溥問道:“怎麼不見劉將軍?”周廷構道:“劉將軍身有要事,不能來見貴使。”王溥察言觀色,猜想所言不實,微微一笑,道:“壽州被圍得水泄不通,除了防守,劉將軍還有甚麼要事?周天子命本相進城勸降,你們既然沒有誠意,那麼就告辭了。”言罷站起身來,作勢欲去。孫羽忙道:“貴使且慢。”王溥手捧柴榮的親筆信,道:“這是周天子寫給劉將軍的親筆信,你們請他出來接信罷。”因爲大軍壓境,勝券在握,而且本身又是大周宰相的緣故,神情高傲,盛氣凌人,一副命令的口吻。周廷構和孫羽面面相覷,半天說不出話來。

王溥冷笑一聲,道:“鑑於劉將軍忠貞不二,剛正不阿,周天子所以欣賞有加。正是出於愛才之心,因此一再勸降,既然劉將軍如此不識擡舉,本相也只能如實回去覆命了。劉將軍如此固執己見,執意不降,那麼就只能兵戎相見了。”言罷拂袖而去。周廷構和孫羽見他要兵戎相見,嚇破了膽,急忙挽留。孫羽道:“貴使留步,劉將軍不能來面見貴使,的確是有難言之隱。”周廷構道:“事到如今,我們也不隱瞞貴使了,劉將軍操勞過渡,以致病倒了,所以無法來見貴使,請貴使海涵。”兩人連連作揖,卑躬屈膝之情形於辭色。自壽州被圍困以來,劉仁瞻抱着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之心堅守城池,一刻也不曾鬆懈。腰斬劉崇諫之後,派遣信使面見李景達,請求李景達準允自己出城與周軍決一死戰,讓邊鎬接替自己鎮守壽州。可是李景達不允,仍令他堅守壽州。劉仁瞻陷入絕境,加上操勞過度,精力交悴,再也無法支撐,終於一病不起。

劉仁瞻病倒,與王溥來說,自是天大的好消息,道:“既然劉將軍病了,無法視事,那麼本相就與你們談罷。”周廷構道:“貴使請上坐。”孫羽也跟着道:“是啊,請上坐。”王溥以天朝上國宰相自居,也不客套,坐於上首。周廷構和孫羽反而坐於下首相陪。王溥道:“劉將軍病倒了,這封就由你們轉交給他罷。”周廷構接過勸降信,收入懷中。只聽得王溥又道:“昨日紫金山先鋒寨和金牛寨被攻破,南唐軍死傷三四千人,兩座營寨被付之一炬,化爲灰燼,想必二位已經知道了。”周廷構頷首道:“已經知道了。”王溥又道:“周天子親臨戰場,周軍狼虎之師,兵鋒所到之處,如沃湯滾雪似針穿朽帛,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此一戰只是牛刀小試而已。”一開口就咄咄逼人,此正是威之以脅。紫金山上的南唐軍打了敗仗,孫羽和周廷構無言以對,相顧黯然神傷。王溥又道:“你們一定在想,既然周軍打了勝仗,爲甚麼不乘勝追擊,竟然反覆勸降?”瞥了兩人一眼,自問自答道:“周天子心懷仁慈,有悲天憫人之襟懷,亦非窮兵黷武好戰之君,爲了使軍民免受傷亡,因此極力勸降。你們試想一下,壽州糧食罄絕,疲態盡顯。紫金山上的援軍剛剛吃了敗仗,軍心離散,士氣低落,何以抵擋十餘萬周軍雷霆一擊?”聲情並茂,正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周廷構和孫羽自知仗打到現在,勝負已見分曉,相顧搖頭嘆息。

王溥又道:“君無戲言,周天子許諾,只要投降,原南唐文武官員,一概留用。周天子雄才大略,兩位若撥亂反正,投靠明君,官位只會節節高升。”這是投其所好,誘之以利。周廷構和孫羽對望一陣,互相交換眼色,最後周廷構道:“其實不必貴使說,咱們也有自知之明,壽州是守不下去了,可是畢竟我們不是主將,無法發號施令。”王溥微微一笑,道:“二位若是誠心投降,一定會有辦法的。我先回去覆命,靜候你們的消息。周天子雖然好脾氣,可是帳下的大將們未必好性子,你們不要藉故搪塞。”言罷昂然而去。送走王溥之後,周廷構和孫羽回到官署,孫羽道:“你懷裡的招降書其實也是最後的通牒,若再負隅頑抗,只怕周天子不會再有好脾氣了,令旗一揮,壽州旦夕可破。劉將軍病倒了,無法視事,何去何從,你這個監軍該做決斷了。”周廷構雖然想投降,可是又不願擔背叛南唐的名聲,沉吟片刻,道:“我只是監軍,雖然劉將軍病了,畢竟還在,不如咱們一起去與他商量商量。”孫羽皺眉道:“你是知道劉將軍秉性的,寧可粉身碎骨,也決計不會投降,與他商量投降事宜,不被腰斬纔怪,劉崇諫的事,你這麼快就忘了嗎?”兩人愁眉苦臉,相對枯坐。孫羽腦中靈光一現,道:“這麼大的事,咱們都做不了主,不如請劉崇諒、劉崇贊來商量商量。”周廷構心中大喜,心想這是個好主意,當即遣人去請劉氏兄弟。

過了一陣,劉崇諒和劉崇贊來到官署。劉崇諒問道:“二位叔伯要咱們來此,不知道所爲何事?”周廷構拿出招降信,道:“這是周天子寫給你父親的信,你們看看罷。”劉崇諒仔細看了一遍之後,又交給劉崇贊,問道:“二位叔伯是降還是不降?”孫羽道:“你父親是主將,降或不降,原本該他定奪,可是如今病倒了,你們是他的兒子,何去何從,你們拿主意罷。無論是戰還是降,咱們都不會反駁。”劉氏兄弟見他把這個棘手的難題拋了過來,好生委決難下。其實事到如今,除了劉仁瞻,闔城軍民沒有不想投降的。劉氏兄弟當然也不例外,只是深知父親忠於南唐,如果做主投降,下場必定和劉崇諫一樣。

周廷構見他們兩兄弟優柔寡斷,不禁心急如焚,道:“周天子御駕親征,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得到壽州。外面十多萬周軍磨刀霍霍,軍威之盛,從所未見。壽州只是驚濤駭浪裡的一葉小舟,再也經不起風浪了。劉將軍鎮守壽州爲的是甚麼?還不是爲了保護闔城軍民免受殺戮。一旦執意不降,惹怒周天子,必然下令攻城。兵鋒所到之處,無一倖免。爲了闔城軍民,你們就答應投降罷。”劉崇諒早知大勢已去,不投降唯有死路一條,搖頭道:“不是咱們不降,只是過不去家父這一關。”孫羽道:“劉將軍病倒了,你們以他的名義投降,生米煮成熟飯,他也只能順應天意民心了。”劉崇諒和劉崇贊一點不傻,對望一眼,均想:“你們口口聲聲說道投降就是保全闔城軍民,似乎大義凜然,爲國爲民。卻要我們當家做主,其實是自己怕擔叛國的罪名,要我們背這口黑鍋罷了。”兩人看穿了他們的心思,自是不願起草降表。劉崇諒道:“家父雖然病了,可畢竟是壽州主將,咱們一起去與他商量,苦口婆心,終要說服他。”周廷構道:“好罷,無論如何,今天也要說服劉將軍。”

回到府邸,走進內室,只見劉仁瞻躺在榻上,腦袋下枕着厚厚的枕頭,雙眼雖然睜着,可是迷離渾濁,沒有一絲光采。他忽然中風,已然癱瘓,直挺挺的一動不動。劉夫人正在喂藥,他嘴巴不能張開,只能一湯匙一湯匙的灌下去,倒有大半漏了出來。周廷構問道:“將軍好些沒有?”劉夫人神情哀傷,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道:“還是老樣子,一點沒有好轉。”劉崇諒道:“阿孃,咱們有事與父親商量。”劉夫人點了點頭,轉身出了內室。

劉崇諒小心翼翼道:“父親,周天子剛剛遣使送來招降信,這是周天子的親筆信,孩兒念給你聽聽。”看了劉仁瞻一眼,見他神情沒有變化,於是念道:“劉將軍親啓:昔有李景武忠心社稷,今有將軍寧折不撓。然李景昏聵無道,奢靡無度,誠非明君。將軍剛正不阿,朕甚欣賞之。爲將軍令名之計,爲闔城軍民存亡之計,望將軍棄暗投明。彼若來降,一切如故,依舊鎮守壽州。朕拂塵相迎,願彼早日來歸。”‘景武’是唐朝名將李靖的諡號,柴榮在信中把劉仁瞻與他相提並論,顯而易見,欣賞有加。孫羽道:“咱們知道將軍寧死也不投降,可是沒有糧食,軍民都要餓死。周軍軍威強盛,兵鋒所向,無人能攖其鋒銳。除了投降,咱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劉仁瞻雖然癱瘓在牀,口不能說,身不能動,可是心裡十分清楚明白,他們這是勸降來了。不但孫羽和周廷構求生心切,毫無氣節,就是兩個兒子也背叛了自己。他痛恨自己這個時候病倒了,不禁淚水滾落。劉崇諒和劉崇贊當即跪下,抱頭痛哭。劉崇諒道:“父親,但凡有一點辦法,咱們也不會投降,求你原諒。”

次日,壽州城上豎起了降旗。劉崇諒等人身穿白衣,走出城門。他手捧降表,走在最前面,後面依次是劉崇贊、周廷構和孫羽。劉仁瞻躺在牀板上,雖然雙眼緊閉,猶是老淚縱橫。天空中墨雲靉靆,軍民也都心情沉重。

來到行宮,衆人跪下,劉崇諒將降表舉過頭頂,頓首道:“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向陛下請降。”孫延希這次隨軍服侍飲食起居,當下接過降表,呈給柴榮。柴榮看了一遍,道:“都起來罷。”走到劉仁瞻身旁,溫言道:“將軍甚麼都不要想了,安心養病,朕以後還要委以重任。”劉仁瞻死志已絕,仍然緊閉雙眼,似乎充耳不聞。柴榮道:“擡劉將軍下去。”那四名士卒當下擡了劉仁瞻回府。柴榮又道:“楊信。”右羽林軍統軍楊信躬身道:“臣在。”柴榮又道:“劉將軍病癒之前,暫時由你署理清淮軍事務,周廷構、孫羽,你們先做他的副手,日後再酌情除授官職。”周廷構和孫羽應聲說是。柴榮又道:“聽說餓死了很多人,朕於心不忍啊,即刻撥運糧食,先讓軍民們吃頓飽飯。從前有的百姓聽從南唐的指令,藏於深山湖泊之中,自備衣甲,與禁軍爲敵,殺死打傷禁軍。以前事既往不咎,招撫他們歸家,各事生產。城裡的軍民除了犯死罪者,一概赦免。”劉崇諒等人當即跪下謝恩,道:“天恩浩蕩,吾皇英明!”

壽州舉城投降,接下來就是攻打紫金山了。柴榮調兵遣將的時候,紫金山上的南唐軍早已炸開了鍋。千辛萬苦馳援壽州,想不到壽州竟然先投降了,有的人憤憤不平,有的則打起了退堂鼓。朱元與許文稹、邊鎬離心離德,當夜率領部下投降。次日周軍大舉進攻,南唐軍慘敗,死傷無數,投降者更是過萬,許文稹和邊鎬被生擒。

這天孫羽手捧除授劉仁瞻爲天平軍節度使兼中書令的制書來到劉府,剛進府邸,就聽到哭泣之聲,原來劉仁瞻已經與世長辭了。他心中一陣難過,祭拜之後,回到行宮覆命,道:“陛下,臣剛到劉府的時候,劉將軍就已經與世長辭了,劉夫人也自盡殉節了,還有數十名將校士卒自殺陪葬。”劉仁瞻最終還是不能爲自己所用,柴榮心中唏噓不已,也惋惜不已,長嘆一聲,道:“追贈劉仁瞻爲彭城郡王,找個風水好的地方,厚葬了他們夫婦,連那些自殺的將校士卒也一併厚葬了。”爲了旌表劉仁瞻忠心不二,下詔改清淮軍爲忠正軍,楊信任節度使。南唐不甘其後,也追贈劉仁瞻爲太師、中書令、衛王,諡號‘忠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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