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董公子因情生怨恨 白鳳兒襄州踏雪行

因爲招募新兵的緣故,趙匡胤聲名遠揚,算得上家喻戶曉,人盡皆知,白少宗很快就打聽到了他的下落。這天白少宗找到軍營,站崗的軍士要他在外等候。過了一會,趙匡胤走出軍營。他遠遠就看到了白少宗,於是大步迎上,拱手道:“白大郎君,想不到是你。”白少宗面無表情,點了點頭。趙匡胤笑道:“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你的。不過最近要訓練新兵,實在抽不出身。”白少宗問道:“你找我有甚麼事?”趙匡胤笑道:“我最喜歡以武會友,想和你比試武藝。”白少宗道:“這件事以後再說,我現在要和你說說比武招親的事。你勝了我阿妹,卻一走了之,終須給個說法。”

趙匡胤道:“原來你是爲了這件事,當日我見你們兄妹武藝精深,猶是敬佩,因此登臺領教武功,竟然疏忽了此節。”白少宗道:“你不知道比武招親的規矩嗎?”趙匡胤道:“我知道。”白少宗艴然作色,道:“既然知道規矩,爲何不辭而別?戲弄我白家嗎?你把我白家當成甚麼了?”這句話把趙匡胤問得啞口無言,過了半晌,方道:“我實在無意冒犯白家,不過切磋武藝而已。”白少宗道:“家父要見你,跟我走罷。”

正在這時,董遵海騎馬而來。這些時日,他意志消沉,整日借酒消愁,對月嗟嘆。董宗本見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猶是痛心疾首。最後不得不拿出刺史的威嚴,強令他到軍營理事。董遵海滿腦子都是白鳳兒窈窕的身影,哪有半點心情到軍營理事?後來董夫人苦口婆心的好說歹說,董遵海才勉強答應。騎上駿馬,慢慢騰騰來到軍營。

他一看到白少宗,以爲事情有了轉機,當下翻身下馬,問道:“白大郎君,你找我嗎?”白少宗皺眉道:“我找趙匡胤。”言罷移步而去。董遵海眼見趙匡胤跟在白少宗後面,心中大奇,問道:“你去哪裡?”趙匡胤道:“他要去白家一趟。”董遵海更是大惑不解,道:“他要你去白家做甚麼?”趙匡胤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趙匡胤跟着白少宗來到白府,白慕山坐在前廳。白少宗道:“父親,趙匡胤來了。”趙匡胤藝高膽大,並不懼怕,但是白慕山是前輩高人,當下一揖爲禮,恭恭敬敬道:“晚輩見過前輩。”白慕山上上下下打量幾眼,道:“你就是昨天那個不辭而別的小子?”趙匡胤回道:“正是晚輩。”白慕山見他不亢不卑,心中不禁有氣,沉聲道:“你在戲弄白家嗎?”邊說邊輕聲咳嗽。趙匡胤道:“昨天晚輩眼見白大郎君武藝精湛,頓生惺惺相惜之心,因此上臺比武,沒有冒犯白家的意思。”

這時白鳳兒端了湯藥過來,道:“阿爹,該喝藥了。”白慕山道:“先放下罷。”白鳳兒依言把湯藥放在几上。趙匡胤微微一笑,道:“二娘子身手不凡,雖然最後是我勝了,其實勝之不武。”白慕山見他嬉皮笑臉,怒道:“把昨天的事說清楚。”趙匡胤道:“晚輩已經說清楚了,就是興之所至,比試武功而已。”白少宗‘哼’了一聲,道:“你明知道是比武招親,既然勝了,就要娶我阿妹。”趙匡胤怔了一怔,神情爲難,道:“可是我有妻子了。”

白慕山霍然而起,怒道:“你成過親了,還敢上臺比武嗎?看我不打斷你的骨頭。”白少宗道:“阿爹,你抱恙在身,孩兒出手教訓他就是了。”白慕山點了點頭,白鳳兒道:“阿爹,先喝藥罷。”白慕山坐下,喝了湯藥之後,怒道:“還不動手嗎?”白少宗答應一聲,使出一招‘龍遊大海’,攻向趙匡胤。趙匡胤正要與他一較高下,正是求之不得,當下使出‘三十二勢長拳’。兩人各自出招,就在客廳裡打了起來。

白鳳兒目不轉瞬,凝神觀戰,既不願看到兄長輸,也不願看到趙匡胤勝,心情十分糾結。白慕山始終陰沉着臉,一言不發。

白少宗和趙匡胤棋逢對手,鬥得分外激烈。趙匡胤好不容易遇上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全力以赴,越打越是精神抖擻。一邊大聲喝叫,一邊拳出如風,絲毫看不到敗退的跡象。可是想要獲勝,卻也並非易事。白少宗在自己家裡和趙匡胤打成平手,終究面上無光,出招也更急了。

白慕山見他們激鬥良久,還是難分難解,原本黑色的臉龐,變得更加鐵青。終於忍不住喝道:“你退下。”白少宗知道父親要親自出手了,當即退開。趙匡胤正要讚歎白少宗武藝精湛的時候,白慕山雙手一按椅子,飛身而起,出掌拍出,將趙匡胤打飛出去。他自己則藉着掌力飛回到椅子上,四平八穩的坐下。趙匡胤被白慕山渾厚無儔的掌力打得飛出,落在對面椅上,將椅子壓斷。總算皮粗肉硬,身體健朗,傷勢不重。

白慕山這一掌使出了十成功力,又劇烈咳嗽起來。白鳳兒一邊輕輕爲他拍打背心,一邊望向趙匡胤,但見他爬了起來,不知受了重傷沒有,顰蹙雙眉,神情關切。雙脣微微動了動,似乎要說甚麼,但是欲言又止。白慕山沉聲道:“這點道行,還敢到白家撒野嗎?”趙匡胤心想:“不是你們要我來的嗎?”走上前去,道:“前輩功力高深莫測,晚輩敗得心悅誠服。”

白慕山道:“說說我女兒的事罷。”趙匡胤看了白鳳兒一眼,道:“二娘子美若天仙,只是晚輩已然成親。”白慕山道:“那還不簡單,回去殺了妻子,再與我女兒成親就是了。”趙匡胤聞言一怔,斷然道:“晚輩與妻子青梅竹馬,前輩之言,恕難從命。”白慕山其實是在試探趙匡胤而已,倘若他滿口答應,那麼正是寡情薄意的小人,不值得女兒託付終身。卻見他一口回絕,重情重義,心中雖然滿意,但是臉色假裝殺氣騰騰,道:“進了白家,豈容你討價還價?若不答應,你想出的去嗎?”

趙匡胤亢聲道:“前輩要晚輩回去殺妻子,還不如一刀殺了晚輩。”昂首正色,沒有一絲畏懼之色。白慕山厲聲道:“你當真不怕死?”趙匡胤實話實說,道:“晚輩也會怕死,可是用妻子的性命,換取自身的平安,決計做不出來。”白慕山道:“看來你很有骨氣。”頓了一頓,又道:“實話實說,倘若你沒有成親,會不會上臺比武招親?”趙匡胤道:“不論人品還是武功,二娘子都萬里選一,晚輩當然心動不已。”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罷,你先回去,日後再找你。”趙匡胤道:“晚輩告辭。”

趙匡胤回到軍營,只是董遵海正在營門外張望。董遵海見他回來,走上前去,問道:“白少宗要你去白府,究竟爲了何事?”趙匡胤道:“也沒有甚麼事,我和他比試武藝,結果平分秋色。後來白老英雄出手,一招就把我打倒在地了。白老英雄的武功真是高深莫測,我輸的心服口服。”他據實相告,董遵海卻是滿心狐疑,追問道:“當真就是打了一架,沒有再說別的事情?”趙匡胤搖頭道:“沒有了。”董遵海仍然不信,眼見套不出真話,只得作罷。

趙匡胤離開白府之後,白慕山道:“適才我只是試探趙匡胤罷了,倘若他滿口答應回去殺了妻子,那麼就是無情無義之徒。可是不假思索,一口回絕,看來倒也有情有義。”頓了一頓,又道:“乖女兒,你怎麼想的?”白鳳兒道:“全憑阿爹做主。”白慕山沉吟片刻,道:“好罷,容我再想想。”

此後董遵海像防賊一樣的防着趙匡胤,也搬到軍營住下。趙匡胤走到哪裡,他也跟到哪裡,當真是如影隨形。趙匡胤問心無愧,假裝毫不知情。

這天一名軍營門口站崗的兵卒找到趙匡胤,道:“有位姑娘找你。”趙匡胤心想:“我在隨州並不認識哪位姑娘,這位姑娘會是何人?”念及於此,當下問道:“那位姑娘姓甚麼?在甚麼地方?”那兵卒道:“她說姓白,在軍營外等你。”趙匡胤猜到是白鳳兒,當下走了出去。董遵海時時刻刻監視着他,聽說一位姓白的姑娘找到軍營,心中起疑,於是亦步亦趨,跟隨其後。

趙匡胤走到軍營門口,果然看到白鳳兒站在對面樹下,當下走到近處,笑道:“二娘子,好些天沒有見到你了。”白鳳兒微微一笑,問道:“你在這裡做軍官嗎?”趙匡胤道:“也算是罷。”頓了一頓,又道:“白老英雄好嗎?”白鳳兒搖了搖頭,道:“阿爹還是老樣子,整日咳嗽。”眼見董遵海走上前來,不禁眉頭一皺,道:“咱們去別處說話。”董遵海道:“二娘子,當日的事,我萬分後悔,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白鳳兒面有慍色,道:“你品行不端,不找你算賬,就便宜你了。”轉頭對趙匡胤道:“我不想看見他,咱們去別處說話。”

董遵海道:“有甚麼話,爲甚麼不能當着我的面說?”白鳳兒冷笑道:“你既然想聽,本姑娘當着你的面說出來就是。”又對趙匡胤道:“我阿爹說了,雖然你成過親,但是隻要我喜歡,還是可以嫁給你。”這句話如同一陣驚雷,只震得董遵海腦袋嗡嗡作響。他神情陡變,質問道:“你說甚麼?再說一遍。”白鳳兒道:“我阿爹說,雖然他已經成過親了,但是隻要我願意,還是可以嫁給他。”

董遵海不敢得罪白鳳兒,於是遷怒於趙匡胤,一把抓住他的衣領,道:“我道這些時日你怎麼鬼鬼祟祟,原來私下在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白鳳兒正色道:“男婚女嫁,天經地義,可不是甚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董遵海忍無可忍,用盡全力打了趙匡胤一拳。白鳳兒容顏大變,嗔道:“你怎麼動手打人?”董遵海怒道:“打人還是輕的,我還要動手殺人。咱們父子好心收留你,你卻背後搗鬼,當真是無恥小人。”得罪了董遵海,趙匡胤自知無法在隨州立足了,心想:“我有手有腳,何須你們收留?天下之大,難道沒有我立足之地嗎?”當下脫了軍服,騎上沈舉文贈送的駿馬,行出軍營。白鳳兒問道:“你去哪裡?”趙匡胤揚聲一笑,道:“我要離開隨州了。”白鳳兒正要阻止的時候,趙匡胤已然馳馬快如離弦之箭而去,想要追趕,已是不及。

趙匡胤年輕氣盛的年紀,心想:“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一身武藝,還怕沒有出路不成?”又想董遵海氣量狹窄,離開隨州未必是件壞事。趙弘殷爲人和和氣氣,交遊廣闊 朋友衆多。寫了兩封信給趙匡胤,一封是給董宗本的,另一封是寫給復州防禦使王彥超的。趙匡胤揣着第二封信,直奔復州。身爲武將的王彥超十分爽快,給了他十貫銅錢,打發他上路了。

趙匡胤碰了壁,第一次嚐到了吃閉門羹的滋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王彥超有眼無珠,不收留我,爲再去別處碰碰運氣。”牽着馬信步而行,路過一家賭場。店夥笑容可掬道:“瞧你紅光滿面,一定運氣極好,進來玩幾把,說不定能贏一大筆錢。”不知道是甚麼原因,趙匡胤鬼使神差進了賭場賭了起來。今天的手氣竟然十分不順,每把皆輸。越輸越急,越想趕本,可是越賭越輸。到得最後,已經輸得一乾二淨了。他想事情不會如此的邪門,一定會賭場做了手腳。念及於此,斷定這家賭場是個黑店,當下大聲道:“你們是黑店,把錢還給我。”說着伸手去搶桌子上的錢。

賭場的打手眼見有人搶錢,當下四面八方衝來。趙匡胤今天不但賭運差到極處,武功也施展不開,竟然不敵衆打手。既然打不過,別無選擇,唯有奪路而逃。偏偏黴運不斷,竟然逃反了方向,逃進了賭場的後院。衆打手圍住趙匡胤,漸漸收攏包圍的圈子。賭場老闆腆腹挺胸,戟指怒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搶錢搶到老子頭上來了,嫌命不夠長嗎?給我打,打死這個不要命的東西。”

趙匡胤給衆打人逼得退到牆角,牆角是座臭氣熏天的茅房,已經無路可退。他急中生智,當下綽起舀糞的大瓢,使出一招‘橫掃千軍’。大瓢裹挾着臭氣,橫掃而出,頓時糞便與臭氣齊飛。他手握這件奇臭無比的神兵利器,頓時威風凜凜。衆打手相顧駭然,四散逃竄。

趙匡胤奔出賭場,不敢稍有停留,騎上駿馬,奪路逃出城去。回頭看時,賭場的打手沒有追出城來,這才放下心來,於是按轡徐行,找遍了全身,只剩下三枚銅錢了,心想:“身上僅剩三個銅錢了,這該如何是好?”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轉念又想:“成了這個狼狽模樣,我還有甚麼面目面對父母妻子?”想到這裡,不禁心生愧意。

他離開家鄉以來,屢受挫折,可是極其自信,竟然越挫越勇,心想:“我年紀輕輕,一身武藝,還怕沒有出路?”可是出路究竟在何方,自己也是舉目茫然,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又行數裡,馬兒餓了,於是停下來吃路邊的枯草。趙匡胤心想:“你餓了可以吃草,我窮得一乾二淨,能吃甚麼?”眼見路邊湖畔漂着幾節蓮藕,不勝大喜,心想:“天無絕人之路,終究不會活活餓死。”來到湖畔,用長棍撈起一節蓮藕洗淨,就這麼生吃起來。已經是冬月時節,天氣寒冷,正是收穫蓮藕的時候,想吃多少就有多少。雖然漂在湖面上的蓮藕品像不佳味道不好,但是飢腸轆轆,卻是甘之若飴。一口氣吃了數節蓮藕,總算飽了,轉念一想:“這一頓算是吃飽了,可是下一頓呢?”念及於此,不禁四顧茫然。

是夜趙匡胤棲身一座破廟之中,破廟半邊坍塌,四處漏風,於是找了一些枯樹枝和一些爛木頭點成一個火堆。睡到半夜,火堆熄滅,他也給凍醒了。既然醒了,索性起來練功。習練棍法的時候,想起在隨州時看到過村民用連杖擊打曬乾的黃豆去皮的情形。回憶當時的情形,看這手中的長棍,不禁忽發奇想:“如果把長棍鋸成兩截,用鐵鏈鉸接起來,一頭長一頭短,豈不也是一件兵器?”雖然想把長棍鋸成兩截,可是手裡沒有工具,只得作罷。

次日,趙匡胤找了一間鐵匠鋪,用身上僅有的三枚銅錢,要鐵匠打了一根鐵鏈。把長棍鋸成長短兩截,長的一頭是短的兩倍。然後用鐵鏈鉸接起來,取名爲‘大小盤龍棍’。他回到破廟,日日夜夜習練‘大小盤龍棍’棍法。好在附近有的是菜地和湖泊,餓了就出去偷菜地的菜吃。運氣好的話,還能捉到一條魚吃。只是向來飯量極大,時常覺得飢餓。

這日午後沒有多久,趙匡胤胃響腸蠕,肚子裡發出一聲聲鳴響。剛剛啃完一個蘿蔔不久,竟然又餓了。他只得放下盤龍棍,出了破廟,徑直走向菜地。他在破廟住了十數日,每天偷菜充飢,早已輕車熟路。來到菜地之後,四下打量,附近靜悄悄的,並無人影,當下拔起幾個蘿蔔就走。

正在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一名老者,大聲道:“偷菜賊,終於抓你個現形劉。”趙匡胤畢竟做賊心虛,忙道:“我沒有偷菜。”那老者道:“你手裡拿的甚麼?還不承認是偷菜嗎?”趙匡胤道:“我給你錢便是。”那老者伸出手來,冷笑道:“拿錢來呀。”趙匡胤在身上找了遍,這纔想起,鉸接盤龍棍用完了僅有的三枚銅錢,只得囁囁嚅嚅道:“我...我沒有錢了。”那老者正色道:“小夥子,瞧你年紀不大,而且人高馬大,爲甚麼不學好,要偷菜?”趙匡胤只得道:“我給人騙光了錢,無路可走,只好每天住在破廟裡,沒有吃的就出來偷菜。”

那老者道:“瞧你的樣子不傻,怎麼給人騙光了錢財?”趙匡胤苦笑一聲,道:“說來慚愧,賭錢給人騙光了錢。”那老者哈哈一樂,道:“把錢送給賭場,你不但傻,而且活該。”趙匡胤無言以對,垂首不語。那老者又問道:“你有父母沒有?”趙匡胤道:“我的家在開封,有父母和妻子。”那老者道:“你的父母妻子倘若知道你這樣,會怎麼想?”趙匡胤面有愧色,道:“他們一定很難過。”那老者搖頭道:“他們豈只難過,簡直就是痛心疾首。你有手有腳,不做正事,卻偷雞摸狗,你的家人是不是會痛心疾首?”

這句話有如當頭棒喝,趙匡胤沉吟片刻,道:“老人家,我知道錯了。”那老者道:“知道錯了就好。”頓了一頓,又語重心長道:“小夥子,老兒也有兒有女,看到你這個樣子,忍不住想教訓你一頓。第一,賭場是騙錢的地方,以後千萬不能再去。第二,不能遊手好閒。倘若偷雞摸狗慣了,日後必定收不住手。”趙匡胤幡然醒悟,道:“多謝前輩提醒,晚輩受教了。”頓了一頓,又道:“這些蘿蔔還給你。”那老者道:“算了,土地裡長出的東西不值幾個錢,你要是餓了,就拿去吃罷。”趙匡胤道:“我不能再吃偷來的東西了。”那老者頷首道:“看來老兒的話,你是聽進去了。”一付孺子可教的模樣。

趙匡胤回到破廟,覺得似乎少了甚麼東西,可是找來找去,卻又找不出少了甚麼。待到拿起盤龍棍,走出破廟的時候,方纔察覺,馬兒不見了。趙匡胤猜想馬兒不會自己不翼而飛,一定是給人偷走了。想到這裡,不禁怒不可遏,心想:“哪個盜馬賊,竟敢偷我的馬,叫我抓住,活活打死他。”轉念又想,自己住在破廟十多日,一直偷菜地裡的菜充飢裹腹。可是到頭來,自己的馬也給別人偷了,這是否就是報應?想到這裡,只好自認倒黴。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起黴來,喝口涼水也能塞牙。

他挎着包袱,提着盤龍棍,踽踽獨行。沒走多遠,但覺飢火中燒,實在餓得難受。看着路邊一窪窪綠油油的菜地,原本想偷點菜吃。可是想起了母親曾經說過‘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的話,心想:“偷點菜吃,雖然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長此以往,小偷小摸順了手,就能變成大偷大盜。”想到母親的教誨,也想到了老兵傳授武藝之前,定下‘不許偷盜搶劫’的規矩。更想到了不久之前,菜地中那老者的話。雖然餓得心慌腿軟,終於還是忍住不偷菜吃,心想:“廉者尚且不受嗟來之食 ,想我昂藏七尺,頂天立地,縱然餓死,也不能再偷偷摸摸的了。”念及於此,昂首闊步,向前而行。當夜露宿路邊,說來也怪,熬到半夜,竟然不知道餓了。

次日,趙匡胤來到襄州。他邊走邊想:“這麼不吃不喝,過不了多久,便會活活餓死了,須得想個辦法。”但見路邊滿是擺攤叫賣的小販,心想:“我孑然一身,除了一身武藝,沒有東西可以售賣。”想到賣藝賺錢,可是又放不下面子,轉念又想:“都快餓死了,還要甚麼面子?活下來才能找到出路。”眼見路邊一個耍猴人一邊敲鑼,一邊耍猴,心中一動,走上前去,笑道:“大哥,咱們搭夥如何?”

耍猴人大惑不解,問道:“怎麼搭夥?”趙匡胤道:“我來練武,你吆喝,掙的錢一人一半,你以爲如何?”耍猴人想了一會,道:“反正也沒有幾個人看耍猴,換你練武也使得,你姓甚麼?”趙匡胤答道:“我姓趙。”耍猴人道:“好罷,練起來。”趙匡胤當下打出了拳法,耍猴人一邊敲鑼,一邊大聲道:“走過的路過的,莫要錯過,大家快來看啊,天下聞名的趙家拳法。上山打猛虎,下海擒蛟龍,說的就是趙家拳法。”他以耍猴爲生,早已練的能說會道,一口說辭信手拈來,行雲流水,煞有其事。趙匡胤拳法虎虎生威,不一多時,便引得路人駐足觀望。

一路拳法打完,趙匡胤面不改色。耍猴人拿着銅鑼,團團作揖,道:“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多謝各位慷慨解囊。”圍觀衆人見他伸出了銅鑼討錢,有的扔出一枚銅錢,有的則左顧右盼。耍猴人走了一圈,收了十幾枚銅錢,大聲道:“趙兄弟,還有沒有好看的武功?”趙匡胤道:“有,我再練一路棍法。”言罷使出了盤龍棍棍法。人們沒有見過盤龍棍,只是覺得這種棍法大開大闔,精彩絕倫,無不撫掌叫好。

耍猴人吆喝,趙匡胤打拳,兩人配合的天衣無縫。到得傍晚,兩人收攤,仔細一數,竟然有一百多個銅錢。耍猴人樂得心花怒放,道:“想不到今天賺了這麼多錢,看來你的武功比耍猴好看。”趙匡胤哭笑不得,心想:“我自幼習武,練得一身武藝,想不到在他的眼裡,只能和耍猴相提並論。”念及於此,五味雜陳,說不出是甚麼滋味。

正在這時,幾名混混走來。一名混混笑道:“何老三,今天的買賣不錯呀!”耍猴人笑道:“今天換了名堂,不耍猴兒了,擺攤練武。”一邊說話,一邊數了一半的銅錢交給那混混。那混混掂了掂,也不言謝,揚長而去。趙匡胤大惑不解,問道:“那人是誰?爲甚麼要給他錢?”耍猴人道:“他們是這裡的地痞無賴,不給他們錢,別想在這裡做買賣。”

趙匡胤卻不服氣,大聲道:“咱們辛辛苦苦賣藝,憑自己的本事掙錢,爲甚麼要給錢他們?我去要回來。”耍猴人連忙伸手阻攔,道:“看你的樣子,大約是第一次闖蕩江湖,不知道江湖上的事,你聽我慢慢道來。”牽起毛猴,道:“累了一天,先去對面麪館吃麪。”走到街對面,就坐在路邊桌旁,點了麪條。小麪館又破又舊,外面的桌子上連盞燈也沒有。趙匡胤餓了兩天,顧不上許多,捧起麪碗狼吞虎嚥,一口氣吃了五大碗麪條,方纔覺得飽了。自從在復州的賭場輸光了錢到現在,算是第一次吃了頓飽飯。

耍猴人笑道:“趙兄弟好飯量,我忘了自報姓名,我姓何,排行第三,因此大家都叫我何老三。”趙匡胤問道:“何三哥是本地人嗎?”何老三搖頭道:“那卻不是,自打十幾歲起,我就走南闖北了。當過逃兵,販過布匹,也曾經風光過一陣,如今淪落到耍猴謀生了。”頓了一頓,又道:“瞧你身形偉岸,英武遒勁,怎麼會賣藝起來?”趙匡胤嘆息一聲,道:“我原本身上有些錢財,可是賭錢輸光了,因此淪落如此。”

何老三拍着桌子大笑起來,道:“同道中人,想不到咱們竟然是同道中人,難怪看着你這般親切。當初我風光的時候,也是進出賭場,一擲千金,最後輸了個底朝天。不僅如此,還欠了一屁股債。不但家人嫌棄我,平日稱兄道弟的狐朋狗友們也一個個如同瘟神一樣的躲着我。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獨自闖蕩江湖,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嘆了口氣,又道:“人海茫茫之中能與你相識,也算有緣,聽哥哥一句勸,再也不要賭錢了。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不要像我一樣。”趙匡胤早就痛改前非了,道:“我早就發誓,不再賭錢了,你說說那些混混的事罷。”

何老三點了點頭,道:“我走南闖北,甚麼都見過,也經歷過。各地都有地痞混混,這些人或背靠官府,或者結爲一幫,乾的是欺凌良善,敲詐勒索的事。咱們惹不起他們,好漢不吃眼前虧,退一步海闊天空罷了。”趙匡胤心想:“過山虎從前也是地痞無賴,可是後來改邪歸正了。”提起這件事,他仍是耿耿於懷,極不服氣,猛的一捶桌子,道:“他們不勞而獲,想起來就不服氣。”

何老三道:“你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人世間的深淺。做人就是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咱們現在窮困潦倒,能有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等你做了節度使,想收拾這些混混,還不手到擒來?”頓了一頓,又道:“你身懷武藝,不如以後咱們結伴,一同闖蕩江湖。我吆喝,你練武,終究不會餓死。”趙匡胤志不在此,搖頭道:“等到掙到了盤纏,我就離開襄州,去別處碰碰運氣。”何老三問道:“你究竟想做甚麼?”趙匡胤心中一陣茫然,道:“你問我,我自己也答不上來。”

何老三談鋒極健,當下滔滔不絕,講述闖蕩江湖以來遭遇過的奇事異事。趙匡胤從所未聞,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半夜。趙匡胤忽然覺得一滴雨點落在臉上,擡頭仰望蒼穹,天空中落下了雪花。稀稀落落,點點滴滴,雪勢不算太大。何老三道:“下雪了,快過年了,咱們進去睡覺罷。”趙匡胤問道:“進哪裡睡覺?”何老三道:“我早就和麪館說好了,一天三餐吃麪。晚上在麪館睡覺,多加一枚銅錢。”走進麪館,自己拼了桌子,鋪上毛氈,道:“天寒地凍,擠在一起睡罷。”

兩人擠在桌子上,過不多時,何老三已然鼾聲如雷,沉沉入睡了。趙匡胤卻是如同煎餅一樣,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心想:“我離開隨州之時,沒有給家裡寫信,阿爹阿孃和娘子並不知道我去了哪裡。他們都還好嗎?有沒有想念我?我的孩子出世沒有?是男孩還是女孩?”念及於此,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回開封。可是自己人高馬大,絕不能回去依靠父母了。不闖出一番名堂,當真沒有顏面回家。

次日,何三推開面館大門,一陣旋風裹挾着雪花吹了進來。何三冷得縮了縮脖子,道:“好大的雪呀!”昨夜雪勢陡然變大,地上的積雪已經沒過了腳踝。梅花一般大小的雪花紛紛揚揚,被朔風颳得翻翻滾滾,從天飄落。放眼望去,天地白皚皚的連成一片。何老三道:“雖然下雪了,還是要賣藝,不然坐吃山空了。”兩人依舊在昨天的空地上擺起了攤,和昨天一樣,何老三敲鑼吆喝,趙匡胤練武。只是大雪紛飛,路人行色匆匆,沒有一個人觀看。

何老三嗓子都喊啞了,愁眉苦臉道:“今天沒有人觀看你練武,掙不到錢,這該如何是好?”趙匡胤此刻想起離開開封前一夜,娘子曾經說過: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心想:“我向來沒有掙過錢,只知道吃喝玩樂,不知道艱難。出門在外,方纔知道甚麼叫舉步維艱。”只到此刻,方纔知道父母爲了養家餬口,奔波勞碌,當真艱辛無比。念及於此,不禁心中一陣自責。

正午時分,一騎路過攤邊,沒走多遠,卻又折轉回來。馬上那人問道:“趙匡胤,是你嗎?”趙匡胤凝目而視,只見馬上那人錦襖長褲,外面披着一件有帽子的披風,明眸皓齒,丰姿嫣然,正是白二娘子白鳳兒。趙匡胤想不到她會出現在襄州,竟然一楞,隨即醒過神來,笑道:“白二娘子。”白鳳兒問道:“你站在雪地裡做甚麼?不冷嗎?”趙匡胤苦笑一聲,道:“我在賣藝謀生。”白鳳兒皺了皺眉頭,道:“你沒有錢了嗎?要賣藝謀生?”趙匡胤嗟嘆一聲,不知道從何說起,只得點了點頭。

白鳳兒道:“跟我走罷。”趙匡胤問道:“你要去哪裡?”白鳳兒不答反問:“你吃飯了沒有?”她不問還好,這麼一問,趙匡胤真的覺得餓了,於是搖了搖頭。白鳳兒道:“我請你吃飯。”眼見趙匡胤站着不動,又道:“不願意吃我的飯嗎?”趙匡胤還沒有回答,何老三竟然搶先笑道:“願意,願意。”推了趙匡胤一把,又道:“傻站着做甚麼,還不快去?”

白鳳兒騎馬在前面走,趙匡胤踩着積雪,緊隨其後。趙匡胤問道:“姑娘怎麼也來到了襄州?”白鳳兒道:“就是爲了找你,當日你不辭而別,我到處找你,想不到在此地找到了你。”趙匡胤心中大奇,問道:“姑娘找我有甚麼事?”白鳳兒不答,過了片刻,方道:“明知故問。”嗔怪之情,形於辭色。趙匡胤心想:“我不知道才詢問的,倘若知道,怎麼會詢問?”

來到一座酒樓外,白鳳兒道:“扶我一下。”趙匡胤心想:“習武之人下馬如履平地,何須別人攙扶?”心中雖然這般想法,還是扶了白鳳兒下馬。兩人走進酒樓,趙匡胤卻被門口的店夥攔住,道:“乞丐不得入內,出去出去。”一邊喝斥,一邊動手動腳起來。原來趙匡胤蓬頭垢面,鬍子拉碴,衣裳又破又髒,店夥竟然把他當成了乞丐。

白鳳兒怒道:“狗眼看人低,他是我的...,咱們是一起的。”說着拿出一塊馬蹄金錠,又道:“睜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這是金錠。”店夥給這塊黃燦燦的金錠晃得眼花繚亂,急忙換了一付嘴臉,點頭哈腰道:“二位貴客,裡面請。”白鳳兒道:“給我找個安靜的地方,不要有人打擾。”店夥唯唯諾諾,道:“樓上安靜,二位貴客請上樓。”領了他們來到樓上雅間,問道:“二位貴客想吃點甚麼?”

白鳳兒問道:“你想吃甚麼?”趙匡胤臉上露出難爲情的表情,囁囁嚅嚅道:“我...我好久沒有吃肉了。”白鳳兒問道:“你們這裡有甚麼肉?”店夥道:“本店有上好的蒸羊羔。”白鳳兒道:“好罷,來只蒸羊羔,再來兩個清淡素雅的小菜。”店夥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兩人各自想着心事,誰也不說一句話。過了良久,白鳳兒問道:“你怎麼變成了這般落魄模樣?是不是經歷了甚麼變故?”趙匡胤面有愧色,道:“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賭錢。當日離開隨州之後,我徑直前往復州,想投奔父親的好友復州防禦使王彥超。哪知他給了我十貫銅錢,打發我走了。半路的時候,也不知道怎麼鬼迷心竅,進了賭場,結果輸光了錢。走投無路,只好和那耍猴人結伴賣藝。”白鳳兒嘆了口氣,容顏變得肅穆,問道:“你還賭不賭錢?”趙匡胤信誓旦旦道:“我早已發誓,再也不賭了。”白鳳兒神情這纔好轉,道:“好罷,我這次相信你了,不過再也沒有下次了。”趙匡胤道:“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再沾染賭錢的惡習了。”

正說之間,店夥端來了熱氣騰騰的蒸羊羔。趙匡胤一兩個月沒有吃過肉了,聞得撲鼻異香,已然饞涎欲滴,食指大動。白鳳兒不禁莞爾一笑,道:“趁熱吃罷。”趙匡胤道:“你也吃呀。”話猶未了,早已扯下羊腿大啃起來。邊吃邊說:“你怎麼不吃?”白鳳兒搖頭道:“我還不餓。”眼見趙匡胤狼吞虎嚥,似乎餓牢裡放出來的餓鬼一樣,顰眉道:“慢點吃,留神別噎着。”雖然兩碟小菜擺在面前,可是一筷子也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趙匡胤大口吃肉。

趙匡胤飯量驚人,風捲殘雲一般吃下了整隻蒸羊羔,桌子上只留下骨頭。他打了個飽嗝,一抹滿是油脂的嘴脣。白鳳兒問道:“你吃飽了沒有?”趙匡胤這纔想起一整隻蒸羊羔進了自己的肚子,竟然忘了給白鳳兒留一口,道:“我吃飽了,可是你還沒有吃。真是不好意思,也沒有留塊肉給你。”白鳳兒問道:“你有甚麼打算?想一輩子流落江湖,賣藝爲生嗎?”

趙匡胤沉吟片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道:“我昂藏七尺,一身武藝,當然不能蹉跎歲月,虛擲光陰。”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何去何從,我還沒有想好。”白鳳兒道:“跟我回隨州罷。”趙匡胤怔了一怔,搖頭道:“我得罪了董遵海,不能再回隨州了。”白鳳兒咬了咬嘴脣,道:“你不喜歡我,不願和我成親?”趙匡胤聞得此言,心中一陣黯然,道:“姑娘人品端莊,才貌風華,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是我現在這般狼狽不堪,自己都養不活自己,如何配的上你?”白鳳兒道:“無論你是否貧賤,我都不會嫌棄。”她如此表明心跡,趙匡胤自是感激莫名。越是這樣,越不忍心辜負了佳人,於是狠下心來,道:“我浪跡天涯,朝不保夕。姑娘是天上鳳凰,我高攀不起。”白鳳兒見他斷然拒絕,露出幽怨的神情,掩面而去。趙匡胤奔出酒樓,目睹她馳馬而去,不禁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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