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受誣告齊王心惴惴 升正堂使相議公事

高懷德快步來到書房,但見父母二人相對而坐。父親滿臉的愁雲慘霧,母親則啜泣垂淚,瞧他們這般模樣,似是遇上了極大的難處。高懷德心中驚疑不定,問道:“父親,你們這是怎麼了?”高夫人一見到他,淚水落的更快了,哽咽道:“兒啊,咱們高家恐怕要遭難了。”高懷德急忙詢問端的,可是高夫人只是啜泣抹淚,高行周也是唉聲嘆氣,並不回答。高懷德急得團團亂轉,心中也亂了章法,道:“你們這是怎麼了?就是天塌下來也該教我知道。”

高行周指了指書桌上的幾封信函,道:“你自己看看,甚麼都明白了。”高懷德把書桌上的密函逐一看了一遍,越看越是驚心動魄,滿腔憤怒,臉色漸漸變得鐵青,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原來這些都是慕容彥超僞造的密函,誣告高行周密謀反叛。他氣得肺爲之炸,將這些密函扔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慕容彥超好生卑鄙無恥,竟然僞造密信,誣告父親謀反,孩兒這就去殺了他。”話猶未了,早已出了書房。

高行周站起身來,道:“不可魯莽。”高夫人生怕兒子一怒之下做出傻事,衝出去一把抱住高懷德,哭道:“兒啊,不要做傻事。”高懷德道:“母親,孩兒咽不下這口惡氣。”高夫人道:“兒啊,這是天大的事,不是打打殺殺就能對付的,你先冷靜冷靜。”高行周道:“莽撞只會壞事,你先回來。”高懷德雖然風度翩翩,畢竟年輕,沉不住氣,兩排鋼牙挫得格格作響,道:“慕容彥超那廝都欺負到咱們頭上來了,不殺了那廝,我誓不爲人。”

高行周道:“慕容彥超是鎮守一方的節度使,你怎麼殺他?隻身前往兗州嗎?能不能到兗州還說不定,就算走到了兗州,你能以一敵百嗎?還沒有靠近慕容彥超,就會給他的牙兵牙將亂刀砍死。”高夫人道:“是啊,這件事要從長計議,切記不可魯莽。”夫婦二人好說歹說,總算勸住了高懷德。

高行周道:“今天陛下傳召,一見面就要我看這些密函,還沒有看完,我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陛下見我惶恐不安,反而好言好語安慰。說道這是慕容彥超在借刀殺人,栽贓陷害。不相信我會謀反,把密函給我,也是要我安心的意思。”高懷德問道:“陛下知道這是慕容彥超的陰謀詭計?”高行周道:“以陛下之精明睿智,如何看不破慕容彥超的這點小小伎倆?”高懷德道:“既然陛下知道這是慕容彥超的陰謀詭計,更清楚父親一身清白,父親爲何還要如此惶恐不安?”在他心中,明人不做暗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沒有謀反,就不應該害怕。

高行周悵然長嘆,道:“你還是太年輕了,不知道人心如刀。陛下雖然口口聲聲說我不會謀反,但是天知道他心中是不是在懷疑我。衆口鑠金,一個慕容彥超誣陷我,並不可怕,萬一還有人跳出來誣陷我,我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頓了一頓,又道:“看完這些僞造的密函,我當時便要辭官,以示清白,可是陛下不許。”

高懷德道:“父親,咱們總不能坐在家裡,等着別人誣告罷。”高行周道:“你跟爲父去趟王相公的府邸。”高夫人道:“瞧你滿身酒氣,趕快去換件衣服,洗把臉。”高懷德答應一聲,匆匆洗了個臉,換了件乾淨衣裳,父子二人騎上駿馬出了府邸。

來到王峻府邸外,高懷德拍了幾下大門,閽者打開一道門縫,問道:“你是甚麼人?”高懷德道:“煩請通報一聲,齊王求見王相公。”閽者道:“你等一下。”過不多久,府門大開,王峻親自迎了出來,滿臉堆笑道:“齊王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請進請進。”高行周行了一禮,道:“這個時辰來到貴府,真是打擾相公了。”王峻道:“齊王身份尊貴,常人請都請不到。有事召我去王府就是了,何必親自來我家裡?”前面領路,徑直來到客廳,分賓主坐下,高懷德則目不斜視的站在父親身後。

王峻知道高行周不會無緣無故的到訪,問道:“未知齊王來此,有何要事?”高行周嘆了口氣,道:“我是坐在家裡,哪知飛來橫禍,硬生生砸中了腦袋,因此向相公求救來了。”王峻道:“齊王言重了,不知甚麼飛來橫禍?”高行周道:“慕容彥超僞造了幾封密函,呈給陛下,誣告我謀反。”王峻笑了一聲,道:“原來齊王是爲了這件事發愁。”高行周道:“我對陛下忠心不二,慕容彥超蓄意栽贓陷害,我真是百口莫辯。”

王峻嘿嘿冷笑,道:“我知道這件事,陛下把這些密函壓了幾天,今天給你看了?”高行周頷首說是,又道:“我蒙受如此不白之冤,彷徨無計,因此登門拜訪,還請相公指教。”他以王爵之尊,如此低聲下氣,王峻心中極其受用,飄飄然如酲似醉,道:“正因爲陛下信的過你,要你安心,才把密函交給你。齊王沒有謀逆之心,堂堂正正,不必畏讒畏譏。”站起身來,又道:“慕容彥超是想把水攪渾,他是在玩火自焚,其心可誅。”說到‘其心可誅’的時候,眼中閃出一道寒光。

高行周道:“慕容彥超是漢高祖同母異父的兄弟,大漢朝亡了,一定心中耿耿於懷。”王峻道:“此人極不安分,我早就得到密報,他逃回兗州就在招兵買馬。圖謀不軌之行跡,昭然若揭。”高行周站起身來,道:“我父子願爲國除害,只要陛下有詔令,一定領兵剷除這個逆賊。”征伐慕容彥超這件大事,王峻可做不了主,當下道:“既然齊王想拔掉這個釘子,我明天就向陛下進言。”高行周道:“拜託相公了。”

回去的路上,高懷德騎馬跟在父親後面。他至始至終都不明白父親爲何要着急巴巴的求見王峻,於是問道:“父親爲何要着急向王相公求教?”高行周微微一笑,道:“孩子,你還是太年輕了。王相公一身兼任宰相和樞密使,權勢無人可及。論說親疏遠近,他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在陛下面前打聽不到的事情,問問他或許就能豁然開朗了。”頓了一頓,又道:“大周朝陛下以下就是他了,與他多親近親近,沒有壞處。”高懷德似懂非懂,點了點頭。高行周又道:“經過這件事,爲父忽然覺得自己老了。爲父已經六十有七了,許多事情都力不從心了,以後高家就要靠你了。”高懷德看着父親微霜的鬢角,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安慰道:“父親沒有老,還能馳騁沙場十多年。”高懷德笑了一聲,搖頭道:“我頭髮也白了,背也駝了,真真是老了。”頓了一頓,又道:“我明天就回鄆州,家裡就靠你了。”高懷德應聲答是。

次日王峻進宮面見郭威,道:“慕容彥超表面上規規矩矩,暗中卻在招募兵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要不要派遣一員大將征討他?”郭威搖頭道:“遲早要剷除這個肘腋之患,不過不是現在。”王峻不解,道:“既然遲早都要動手,爲甚麼不現在出兵?免得夜長夢多,拖得越久,難免會橫生枝節。”郭威道:“大周立國不久,根基未穩,眼下要穩住局勢。慕容彥超雖然是反覆無常的小人,畢竟沒有明目張膽的舉旗反叛。若是貿然出兵征討,別的藩鎮會怎麼想?是不是會杯弓蛇影,惴惴不安?再說劉崇已經自立爲帝,而且派遣次子劉承鈞攻打晉州、府州了。”

郭威用緩兵之計殺死了劉贇,劉崇被他當成猴子戲耍了一番,又痛失長子,悲憤交加之下決計以牙還牙,於是在郭威登基不久,也在太原稱帝。國號還是大漢,仍沿用乾祐年號。只是以原河東節度使十二州地域立國,地盤小的上不得檯面。不論怎樣,好歹也是皇帝,可以與郭威平起平坐了。他沒有忘記亡國之仇,失子之痛,登基不久就派遣次子劉承鈞攻打晉州、府州等地,先一點點蠶食大周地域。待到國勢強盛起來,再伺機與郭威決一死戰。

王峻問道:“是甚麼時候的事?”郭威道:“我先後得到李榮和折從阮的密報,劉崇派遣兵馬侵襲,李榮鎮守晉州,我並不十分擔心。倒是府州地處河西腹地,地勢險要,牽制着遼國和劉崇。一旦失去府州,就丟掉了河西。”王峻道:“要不要禁軍增援府州?”郭威踱步沉吟,道:“那倒不必,一來折從阮文韜武略,常常出奇制勝。二來禁軍奔赴府州,長途跋涉,說不定到了府州,劉崇卻又退兵了。我打算除授定難軍節度使李彝殷爲隴西郡王,詔令他隨時增援府州。慕容彥超只不過是個跳樑小醜,劉崇纔是心腹大患,穩住了河西,慕容彥超也就不敢上躥下跳了。你還記得前些時日,折從阮的外甥吿御狀的事嗎?”

王峻點了點頭,道:“他狀告李處耘,你把他貶爲了宜祿鎮將,調離了府州。”郭威道:“折從阮還上呈了一道替李處耘伸冤的奏表,說他的外甥誣告李處耘,求我開恩,讓李處耘仍舊回府州。”王峻眉毛一挑,道:“如此說來,折從阮的外甥在說謊?”郭威頷首道:“是啊,我沒有查明實情,就偏聽偏信了,竟然相信了他的話,真是糊塗。”王峻冷笑一聲,道:“折從阮的外甥好大的膽子,騙人騙到你的頭上來了,他不知道這是欺君之罪嗎?”郭威道:“既然李處耘沒有錯,還是讓他回府州任職。至於折從阮的外甥,我不治他的罪,交給折從阮親自處置。”

王殷心不甘情不願的啓程前往鄴都,一路上磨磨蹭蹭,走走停停,似乎遊山玩水一般。其時已是二月時節,但是天氣總是陰沉沉的,始終沒有轉晴,這般寒冷,比起隆冬臘月不遑多讓。人們還是籠起袖子縮着腦袋,冬天的厚衣服,一件也不能脫。王殷的心情比起寒冷的黃河水還要冰涼,想想當初,如果奉劉承祐的詔令,郭威能那麼順順當當的謀朝篡位嗎?自己的功勞雖然比不上郭崇、李榮、韓通等人,可是也有翊戴之功,而且不可或缺。升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乃是理所當然之事。可是都指揮使的位置還沒有坐熱,就被踢出了朝廷。‘過河拆橋’這四個字加在郭威的頭上,絲毫不足爲過。說一千道一萬,終究不是郭威的親信,因此受到排擠。這份心情,自是十分憋屈和無奈。

這天王殷一行進了鄴都城,前面是節鉞旗牌開道,他坐在高頭大馬居中,後面是數百名佩刀持槍的親兵。一行人浩浩蕩蕩,徑直前往節度使官署。來到節度使官署外,王殷翻身下馬,早有親兵快步入內通報。過了一會,柴榮和王樸走出官署。柴榮先行見禮,道:“我等候王帥多日,王帥總算是來了。”王殷還禮道:“朝廷裡有些事要處置,因此來晚了,叫你久等了。”但見柴榮頭身穿一副銅甲,未戴頭盔。他心中不禁疑惑叢生,都是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節度使,品秩一模一樣。自己頭戴襆頭,身穿紫色公服,腰繫玉帶。而柴榮卻穿的是一副普普通通的甲衣,不知道的,還以爲是一名尋尋常常的軍校。他大惑不解,忍不住問道:“柴帥如何這般裝束,你的官服呢?”

柴榮微笑道:“其實詔書和官服一起到的,只是我現在只是暫時署理天雄軍,還沒有到鎮寧軍上任,等到上任之後,再穿上節度使官服。”他一走出官署,就看到旌旗招展,刀槍林立,數百名擐甲執兵的親兵肅然挺立,這陣勢比之天子出巡都顯得氣派雄壯,不禁心生警惕。王殷覺得他小題大做,又或沽名釣譽,雖然反感,但是礙於他是郭威養子的身份,並不點破,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柴榮道:“請王帥進正堂說話。”兩人並肩走進正堂,柴榮指着大案上擺放整齊的冊子道:“這幾本是天雄軍將士的花名冊和府庫的賬冊,請王帥過目。”王殷笑道:“我還信不過你嗎?不必清點了。”殊不知柴榮做事嚴謹認真,一絲不苟,正色道:“這是公事,王帥一定要過目,交割清楚之後,我才能去鎮寧軍赴任。”王殷見他一付公事公辦的樣子,不好推諉,只得略略瞟了瞟幾本冊子。柴榮道:“府庫裡尚存五千一百五十二貫銅錢,請王帥清點。”郭威離開鄴都的時候,留下三千貫銅錢,以備不時之需。這點錢原本不夠發放軍餉、購買糧食草料。但是柴榮精打細算,省吃儉用,沒有浪費一個銅錢。收繳賦稅之後,竟然盈餘了二千多貫銅錢。

來到府庫,但見五千多貫銅錢擺放整齊,每一千個銅錢就是一貫,每貫銅錢都用麻繩串着。王殷雖是貪財之人,卻沒有把這點錢財放在眼裡,笑道:“你年紀輕輕就這麼能幹,將來一定前程似錦,不可限量。”口中雖然盛讚柴榮,心中卻想不愧是做過買賣的人,斂財真是一把好手。柴榮哪裡知道他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當下遜道:“王帥過譽了,我不過爲國盡忠,爲天子盡孝,恪守爲臣爲子之道而已。做好分內之事乃是本分,因此不敢稍有懈怠。”頓了一頓,又道:“公事交割完畢,我該去澶州了。”

王殷送出官署,笑道:“我初來乍到,諸事繁雜,就不遠送了。”柴榮道:“王帥留步。”兩名親兵分別牽來一匹駿馬,柴榮和王樸各自騎上一匹。王殷又笑道:“好在澶州、鄴都兩地相距不遠,有空來鄴都,咱們再把酒言歡。”柴榮笑道:“如果遇上難處,我會登門請教的。”王殷哈哈一笑,道:“我虛席以待,不勝歡迎。”柴榮拱手道:“後會有期,告辭。”王殷目送柴榮和王樸馳馬而去,消失於眼簾之中,方纔轉身進了官署。

澶州距離鄴都不遠,快馬不過二天就到。隔日午後,來到澶州城下。柴榮眺望高聳入雲的城樓,道:“咱們下馬,走進去罷。”說着翻身下馬,王樸跟着下得馬來,道:“使相這麼輕裝簡從,不驚動別人,正好看看此地的風土人情。”柴榮笑道:“我正是這麼想的,因此一名親兵也不帶。再則騎了兩天馬,腰痠背痛的,正好下地走走。你是書生,還吃的消嗎?”王樸道:“我沒有使相想的那樣弱不禁風,使相都吃的消,下官怎敢叫苦?”他人品端正凝肅,不苟言笑,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這麼微笑着半開玩笑,實屬不易。

兩人牽着駿馬,信步而行。澶州本非富庶之地,又兼之年年黃河氾濫成災,更是雪上加霜,景象竟然十分蕭條。路上行人稀少,看上去毫無生氣。柴榮皺眉道:“這是白天,都沒有多少人,要是到了晚上,只會更加寂靜,看來此地人口不多。”王樸道:“此地雖然比不上京師繁華,可是大白天的就路斷人稀,似乎有些奇怪。”柴榮亦有同感,點了點頭。

來到節度使官署外,只見四名配刀軍吏無精打采的站崗。王樸上前道:“這位是新到任的澶州刺史、鎮寧軍節度使,請入內通報。”四名軍吏聽說柴榮到任,一掃滿臉疲倦之態,不約而同的躬身行禮,道:“見過使相。”柴榮問道:“李帥在嗎?”一名軍吏大聲道:“李帥在官署,正等着使相到任。”柴榮道:“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我來了。”那軍吏答應一聲,一陣風似的奔進官署。

過了一陣,笑聲響起,李洪義步出官署。柴榮上前一步,行禮道:“見過李帥。”李洪義忙說不敢,還了一禮,道:“我想着柴使相這兩日便到,快快請進。”一位是即將離任的節度使,一位是走馬上任的節度使,兩人誰也不肯坐於正堂上首,於是在下首相對而坐。李洪義笑道:“我已經備下了宴席,爲你接風洗塵,稍坐片刻。”柴榮擺了擺手,微笑道:“李帥心意,晚輩心領了,接風宴就不必了。”李洪義見他仍以晚輩自居,微微一笑,語重心長道:“你現在是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節度使,莫要再以晚輩自居了。”柴榮正色道:“於公李帥是朝廷重臣,於私是陛下的摯友故交,我再怎麼謙恭都不爲過。”頓了一頓,又道:“還沒有祝賀李帥升任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真是失禮之極。”

李洪義心中所慮正是這件事,看起來是升遷了。說不定是郭威不放心自己,來個明升暗降,調回京師,好時時刻刻加以監視。畢竟自己是前朝的國舅爺,無論是誰都不會放心。他心中感慨萬端,劉承祐已經駕崩,漢朝已然灰飛煙滅,親姐姐李太后也變成了穆聖皇太后。斗轉星移,物是人非。回到京師是福是禍,難以逆料。他站起身來,嗟嘆一聲,道:“其實我性情怯懦,不是做官的料。回到京師之後,就乞求陛下,許我告老致仕。”

柴榮知道他言有所指,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於是插開話題,道:“請教李帥,我進得城來,但見行人稀少,卻是何故?”李洪義道:“你有所不知,澶州城地勢奇特,黃河穿城而過。每到汛期,黃河水勢大漲,十有八九都會氾濫成災。此地物產匱乏,本不富庶,再加上一旦黃河氾濫,往往莊稼絕收。好不容易等到快要收成,河水一漲,田地裡的莊稼都化爲了烏有,因此人們大都遷往了別處。”柴榮道:“看來要讓人們安居樂業,先要治河。”

李洪義頷首說是,道:“黃河一直都是澶州的一塊心病。治不好黃河,人們是不會來種莊稼的。不但糧食難以爲繼,賦稅也沒有着落。”柴榮道:“民以食爲天,不種莊稼拿甚麼吃?我一定要治好黃河。”李洪義道:“已經開春了,冰封的河水也漸漸融化,桃花汛說來就來,你一定要做好準備。”柴榮道:“多謝李帥指教。”

李洪義大聲道:“來人。”一名軍吏走到堂外,道:“李帥有何吩咐?”李洪義道:“告訴刺史府屬官和節度使府屬官,柴使相已經到任,要他們來拜見柴使相。”那軍吏領命而去,李洪義站起身來,笑道:“我早就已經收拾妥當,只等着你赴任,你來了,我也該走了。”笑容中藏着許多無奈。柴榮道:“我送送李帥。”李洪義道:“留步,公事要緊,不要因爲我而耽誤了公事。”柴榮只得道:“李帥,後會有期。”李洪義點了點頭,轉身而去。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不敢張揚,只攜帶家眷,一名親兵都沒有帶,輕車簡從,往開封而去。

衆屬官趕往官署的時候,柴榮已經帶上了展腳襆頭,換上了紫色公服。曹彬第一個步入正堂,恭恭敬敬行禮道:“下官鎮寧軍監軍曹彬見過使相。”柴榮笑道:“國華,你我不是外人,不必如此客套。這麼畢恭畢敬的,反而見外了。”曹彬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裡是節度使官署正堂,該守的規矩,下官一定要守。”柴榮道:“快坐。”曹彬告謝落坐,雖然面帶微笑,但是上身筆直,目不斜視,儀態端凝大方。

柴榮問道:“你是幾時到的?”曹彬回道:“得到陛下詔令,下官便動身了,不過早使相幾日到的,那時使相尚在鄴都。下官心想是鎮寧軍的監軍,若是冒冒失失前往鄴都,不合規矩,因此沒有趕往鄴都拜見使相。”舉止彬彬有禮,一口一個‘下官’,主次分的十分清楚。柴榮頷首道:“你不但做的很對,想的也很周全。你來做監軍,我就放心了。”眼見曹彬穿着一副尋常兵士穿的牛皮軟甲,心中大奇,問道:“你是有品有秩的兵馬都監,如何不穿自己的頂戴官服,而穿尋常兵士的軟甲?”

曹彬道:“下官忝爲兵馬都監,理所當然要熟悉鎮寧軍的軍務。如果穿着官服,不苟言笑,將士們就先怕了。似現在這樣,出入軍營,將士們就沒有甚麼顧慮,有甚麼心事也會說出來。”柴榮笑道:“你這樣平易近人,不失爲好法子。”頓了一頓,又道:“這幾日你出入軍營,看到了甚麼聽到了甚麼?”曹彬想了一會,道:“下官私下裡和將士們閒談,甚麼家長裡短,應有盡有。”柴榮又問道:“軍紀是嚴明還是鬆懈,軍中有沒有賭錢喝酒、毆鬥鬧事的事?”曹彬微笑道:“歷來軍中就是個大染缸,各色人等,魚龍混雜,免不了良莠不齊。賭錢酗酒的事,似乎難以禁絕,要是軍紀再能嚴明一些,就更好了。”

澶州兵變之後,李洪義一直惴惴不安,憂心忡忡,根本沒有心思處置軍務,以致軍紀渙散。將士們疏於操練,空閒下來不是酗酒就是賭錢,更有甚者,溜出軍營鬧事。再這麼下去,軍紀就會廢弛。曹彬之所以輕描淡寫,不是有意包庇將士,也不是怕事,而是他宅心仁厚。身爲兵馬都監,軍紀渙散,他自是不會置若罔聞。其實早就想好,慢慢地革除軍中陋習弊端,按部就班,最後就軍紀嚴明,令行禁止了。

柴榮何等精明,反覆琢磨‘要是軍紀再能嚴明一些,就更好了’這句話,道:“國華,你我不是外人,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軍紀十分敗壞?”曹彬道:“敗壞說不上,只是據下官所知,李帥近來無心處置軍務,連軍營也很少去。節度使怠政,下面的將士也偷懶起來。久而久之,軍紀渙散,偶有酗酒鬧事的事發生。”柴榮神情凝重,厲聲道:“軍紀敗壞,禍亂之根源。”曹彬見他疾言厲色,當下站起,神情頗爲自責。

柴榮見狀,神情變的柔和,道:“國華,我不是在說你,坐下。”待到曹彬坐下之後,又道:“這些時日,你微服私訪,查到癥結之所在沒有?”曹彬道:“據下官推測,或許是太閒了的緣故。”柴榮沉吟片刻,道:“節度使不管事,下面的將校也樂得清閒。士卒們酗酒賭錢,說不定將校們非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要參與其中,其樂融融。三軍將士就是要打仗的,沒有仗打,也不勤於操練,整天無所事事,軍紀自是每況日下。”

曹彬又站起身來,道:“下官身爲監軍,治軍無方,請使相責罰。”柴榮走到堂下,道:“你剛剛到任,這不怪你。將士們很閒,我就要他們忙起來。有事做了,也就沒有空閒惹是生非了。我請教了李帥,他說每年黃河暴漲,治河是頭等大事。汛期將至,先徵發軍民治理河患,力求一勞永逸。”

屬官們陸續到堂拜見柴榮,各自報了姓命及官職。柴榮一一記下,道:“這位是鎮寧軍監軍。”曹彬性情雅量高致,待人接物謙遜隨和。更難能可貴的是,從不仗着皇親國戚的身份頤指氣使。搶在衆官前面先行一禮,微笑道:“我叫曹彬,從今日起,大家就是同僚了。”這句話說的彬彬有禮,衆官聽來如沐春風,急忙還禮。柴榮又道:“這位是掌書記王樸。”王樸性情剛直,與衆官見禮之時仍然不苟言笑。

柴榮道:“我初來乍到,如何管好轄下州府,還請大家建言。”他是郭威的養子,又是新官上任,衆人心中沒有底,哪敢搭腔?柴榮眼見堂下鴉雀無聲,衆人都正襟危坐,於是微微一笑,道:“今日議事,大家不必拘謹,儘管暢所欲言。爲官一任,就是要造福一方。我不是無所不能的完人,要管好治下州府,還須咱們齊心合力,因此大家有話就說,這也是集思廣益嘛。就算錯了,我也不會怪罪。”曹彬見衆人仍然緘默不語,於是站起身來,道:“我先拋磚引玉說幾句,我是監軍,職責協同使相管好鎮寧軍。管好鎮寧軍,一則軍紀嚴明,再則令行禁止。我來澶州已經有幾天了,每天進出軍營,打聽軍中之事。近來軍紀有些渙散,這是不好的苗頭。將校剋扣軍餉,欺凌軍士,種種不法情事,也有所耳聞。”轉過身去,對着柴榮又道:“依下官之見,使相若要鎮寧軍英勇善戰,先要整飭軍紀。”話鋒一轉,又道:“正所謂欲速則不達,整飭軍紀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應該循序漸進,按部就班,如果操之過急,反而事與願違,請使相明察。”

柴榮頻頻點頭,道:“你說的很對,這件事就交給你了。”曹彬點了點頭,道:“兵在精不在多,下官還覺得應該裁汰一些老弱。節省下來的錢,獎賞那些出類拔萃的將士,更利於激勵士氣。至於諸多細節,下官先擬了個條陳,請使相過目。”說着遞上一本冊子。柴榮仔細看了一遍,條陳裡詳細例舉鎮寧軍種種弊病及獎賞懲罰制度。柴榮道:“你這幾天沒有白來,軍中弊端都明察暗訪的一清二楚,軍中事務就照着你擬定的條陳去做。”他從善如流,打消了衆官的重重顧慮,於是紛紛進言。只是大多泛泛而談,比不上曹彬那樣有的放矢,切中要害。

這時站在最後首的一名軍校道:“下官親兵軍校曹翰進言。”他二十六七歲年紀,一雙眼睛又大又圓,下巴瘦削。因爲官職低微的緣故,站在正堂大門旁邊,離柴榮最遠。柴榮道:“你上前來說話。”曹翰昂首闊步,走道大案前面,道:“使相要造福治下州府,治理黃河實是首當其衝。”柴榮聞言,微微一笑。曹翰不明就裡,問道:“使相覺得下官說錯了嗎?”柴榮搖頭道:“你沒有說錯,李帥臨行之前,我曾問計於他,他也是這個見解,你有甚麼條陳?”

曹翰道:“下官以爲,治河無非兩條,一是拓寬河道,二是清理淤塞。然則黃河從澶州城穿城而過,無法拓寬河道,剩下的只能清理淤塞了。黃河就像是一頭猛獸,溫順的時候,能造福蒼生。可是一旦氾濫,又能吞噬一切。”柴榮道:“你這個比喻倒也恰當,我欲杜絕河患,你有甚麼辦法。”

曹翰正色道:“下官有上中下三策。”柴榮道:“說說你的三策。”曹翰當下道:“下策者每年於枯水時節清理積淤泥砂,周而復始。中策者拓寬河道,最好用石板鋪成河堤使之牢固。如此一來,河堤就固若金湯了。上策者人力挖掘水庫,河水暴漲的時候,打開堤壩,引河水流入水庫。”一層一層的侃侃而談,看來十分精通治河之道。柴榮沉吟片刻,站起身來,問道:“如果用你的上策,能否一勞永逸?”

哪知曹翰面露難色,道:“治理黃河絕不是一日一時之功,也沒有一勞永逸的辦法。”柴榮道:“如此說來,你所謂的上中下三策其實是紙上談兵,誇誇其談?”曹翰道:“治河難,難就難在持之以恆。河水自上游而過,攜帶泥沙,漸漸淤積,擡高河牀。因此每年都要清理河道積淤,使河水暢通無阻。黃河全長萬里,流經各處,最後流入渤海。只要一處堵塞,都會危及上游。”柴榮聽出了關鍵所在,道:“你的意思是說,這麼長的一條黃河,都要每年清理淤塞。比如別處河道暢通,而澶州淤堵,河水暴漲之際,勢必危及上游?”曹翰想了一會,道:“下官正是這個意思。”

柴榮閉上眼睛,衆人不知道他在想甚麼,誰也不敢說話。一時之間,大堂裡靜謐無聲。有人心想,曹翰惹得柴榮不悅,說不定要倒黴了。曹翰心中惴惴不安,問道:“使相,是不是下官說錯話了?”柴榮睜開眼睛,道:“你直言不諱,說得很好。說話不難,說真話說實話,卻是很難。我坦坦蕩蕩,一心爲公,望大家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頓了一頓,又道:“我是澶州刺史、鎮寧軍節度使,只能管轄治下州府,也只能治理境內的黃河。曹翰,你是親兵軍校,怎麼精通治河?”

曹翰道:“下官本是大名府人士,就生長在黃河邊,從小就喜歡在黃河裡捉魚摸蝦,往往在河裡一呆就是半天。久而久之,就養成了記錄水文的習慣。下官七年前就開始記錄水情,這七年間,從未中斷。”柴榮問道:“能否給我看看?”曹翰當下從懷中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交給柴榮。柴榮一字一句的仔細查閱,當真如曹翰自己所言,記錄了七年間澶州、鄴都一帶的水情,何年何月漲水,何時何日退水。事無鉅細,皆都詳細記錄在冊。

柴榮看過之後,道:“想不到你如此留心水文,正印證了那句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讚許之情,形於辭色。曹翰道:“說句難登大雅之堂的話,下官光屁股的時候就在黃河裡遊進游出,也早就喜歡上了黃河。及至成年懂事,就有了馴服黃河的夙願。可是陰差陽錯,竟然投軍了,無緣治河。不過記錄水文的習慣,一直保持至今,從未中輟。”言下幾許無奈,幾許感慨。

柴榮問道:“你知道大禹治水嗎?”曹翰回道:“下官知道,大禹爲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他依據山勢地形,把中國分爲九州。推行的疏通之法,一直沿用至今。他胸懷博大,一生治水,孜孜不倦,爲後世追思仰慕,奉爲神人。”別看他是赳赳軍校,但是談吐雋永,不落凡俗,衆人不禁刮目相看。柴榮微微一笑,道:“你有志治理黃河,志向倒也高遠。”曹翰道:“使相過獎,下官受之有愧。”柴榮正色道:“志向高遠就是高遠,不必受之有愧。你既然精通治河,治河事宜,我就交給你了。”曹翰見他知人善任,也不推辭,道:“下官領命,下官一定不負使相信任。”

柴榮道:“以你的見識,該如何治理澶州境內黃河,還是你那上中下三策嗎?”曹翰道:“使相明察,實則上策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不計其數,而且耗時不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說不定。說的容易,行之極難。疏通之法最爲簡單易行,將河道里的淤泥淤沙還有雜物清理出來,河道暢通,也就難以氾濫成災了。”觀察支使王著道:“堆出來的淤田可以屯田或者租給農戶,還可以以工代租。以一個人頭算,只要出了力,不要工錢,就能領一塊淤田,或是三年或是五年,不向刺史府繳納賦稅。如此一來,刺史府節省了工錢,農戶們也得了實惠。”柴榮頷首道:“這法子十分可行,府庫裡沒有多少餘錢,若是徵發民戶,實在拿不出這許多錢來。”澶州兵變的時候,天雄軍數萬人馬駐紮於澶州。雖然只有短短數日,但是人吃馬嚼。刺史府供應糧草,花錢如同流水一樣,早已入不敷出,府庫見底了。

天色漸漸昏暗,軍吏點燃了油燈。議事已經有一個多時辰,有的人雖然早就坐不住了,但是新官上任,誰也不敢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仍然正襟危坐。王樸道:“使相,到了晚飯時候,要不要留諸官吃晚飯?”柴榮正說的興致盎然,道:“當然要留諸官吃晚飯,總不能叫大家餓着肚子議事罷。”聽到這裡,有的屬官雖然肚子裡叫苦不迭,但是仍然裝成一副笑臉。王樸當下來到廚房,吩咐廚子生火做飯。

不知不覺,到了子牌時分。柴榮、曹翰、曹彬、王樸、王著等人興致不減,但是餘人則有的呵欠連天,有的懨懨欲睡。柴榮掃視堂下一眼,道:“已經子時了,今天就議到這裡罷。”衆官如釋重負,紛紛起身道:“下官告退。”柴榮點了點頭,待衆官離去之後,笑道:“和他們議了半晚上事,肚子又餓了。”王樸道:“下官吩咐廚房煮碗麪片。”柴榮點了點頭,道:“你也吃一碗。”

過了一會,王樸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片來到正堂。柴榮問道:“你爲何不吃?”王樸回道:“下官不餓。”坐在下首閉目養神,等柴榮吃完,方道:“使相不可時常如此操勞,勞逸有度,亦張亦弛,纔不至於疲憊。”柴榮嘆了口氣,道:“我是着急,恨不得一天就把所有的事都做完。只可惜分身乏術,做不到罷了。”王樸微微一笑,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去做,急不來的。”柴榮踱步道:“你還說我,你做起事來,不是一樣的廢寢忘食。”兩人性情相似,做起事來風風火火,絕不拖泥帶水。又談了半個時辰,方纔各自回房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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