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唐皇帝吟詞解憂愁

李學士出使求退兵

壽州被圍,滁州、揚州相繼陷落,泰州守將不戰而降。周軍在長江以北橫衝直撞,兵鋒所至,無堅不摧。攻城略地,如入無人之境,要不是有長江天塹橫貫東西,擋在前面,周軍只怕已然兵臨城下,進犯金陵了。與此同時,吳越國也已經奉了柴榮的詔令,屯兵於兩國交界之處,擎槍磨刀,耀武揚威,隨時都會兵進南唐。南唐腹背受敵,岌岌可危,每天都有無數戰報飛馬送回金陵。李璟每天目睹丟城失地的戰報,當真焦頭爛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生怕有一天醒來,周軍已經攻破了金陵。

這天君臣商議退兵對策,羣臣都唉聲嘆氣,一籌莫展。李璟嘆息一聲,道:“朝廷高官厚祿養着爾等,怎麼到了危難關頭,爾等都不做聲了?”李景達大聲道:“還商議甚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臣願領兵討伐周軍。”李景遂道:“四弟稍安勿躁,淮南戰場上週軍攻城略地,無往不利。反觀我軍,守城大將們,陣亡的陣亡,逃跑的逃跑,真是一蹶不振。即便你掛帥出征,急切之間,只怕也難已挽回敗局。”李景達聞得此言,猶是怒火蒸騰,吼道:“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似你這般說法,咱們乾脆投降,或者坐以待斃算了。”他雖然攥拳揎臂,怒目吼叫,一副要吃人的模樣,但是李景遂卻不生氣,道:“三弟莫要動怒,且聽我慢慢道來。”李景達道:“都火燒眉毛,迫在眉睫了,二哥怎麼還是這麼慢條斯理?你有甚麼對策,就快說呀。”李景遂道:“虧你自詡知兵諳武,精通兵法,你不知但凡大戰,離不開天時地利人和嗎?周軍深入淮南,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現在所以能長驅直入,無非使些偷襲的卑劣手段罷了,塗山和滁州之戰便是明證。”此言一出,羣臣紛紛說是。

翰林學士、戶部侍郎鍾謨道:“其實南唐不是沒有能征善戰的大將,劉仁瞻將軍堅壁清野,據守壽州已達二三月之久,任憑周軍怎麼強攻硬打,也無法撼動壽州分毫。皇甫暉和姚鳳二位將軍雖然戰敗被俘,但是寧死不屈。皇甫暉將軍終因劍傷太重,不治而逝,端的可悲可泣。”聞得此言,衆人都唏噓不已。李景達道:“好了,好了,現在不是離別傷情的時候。皇甫暉忠勇可嘉,朝廷也不會虧待他,該怎麼旌表就怎麼旌表,該重用他的後人就重用他的後人。眼下最要緊的,莫過於怎麼讓柴榮退兵。”李景遂轉過身去,面對李璟,道:“陛下,臣有一計。”李璟喜道:“皇太弟有何計策?”李景遂道:“和談。”李璟還沒有詢問究竟,李景達搶先道:“這算甚麼計策?”

李景遂微微一笑,道:“三弟又着急了不是?”李景達見他似乎一點不急,一如既往地蘊藉儒雅,嘆了口氣,道:“二哥快說,你這個樣子快要急死我了。”李景遂道:“柴榮出兵進犯南唐,無非是覬覦南唐富庶,想撈點好處。準備一些金銀酒茶,和談若是成了,柴榮退兵,南唐也沒有多大的損失。”李璟問道:“和談若是不成呢?”李景達也道:“是啊,倘若柴榮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談不成呢?”李景遂道:“其實和談也是緩兵之計,一來讓柴榮誤以爲南唐怕了他,從而掉以輕心。二來立刻向遼國求援,言明厲害。遼國絕不會眼睜睜的看着周國日漸強盛,一定會出兵相助的。其實說來說去,力挽狂瀾,不能倚仗遼國,還是要靠自己。我適才說過了,天時地利人和,柴榮一樣也不佔。南唐還有水軍,再過一二個月就是梅雨季節了,到時候長江淮河水勢暴長,水軍的戰船來去自如。周軍再怎麼驍勇善戰,在河道縱橫的淮南也沒有用武之地了。到那時候,想不退兵也由不得自己了。”此計耗費並不算多,而且還能迷惑柴榮,爭取時間,等待梅雨季節到來,端的天衣無縫。衆大臣驚歎不已,交口稱讚。

李璟如同在深邃昏暗的夜色之中看到一絲光亮,道:“皇太弟此計甚妙,立刻遣使與柴榮和談。”又對文理院學士李德明道:“李學士,即刻草擬國書。”李德明應聲說是。李景達知兵好武,受不得屈辱,一百個不願意和談,可是李璟已然下詔,氣得蹀足捶胸,道:“一旦遣使和談,柴榮勢必更加氣焰囂張,請陛下三思。”李璟道:“雖是和談,卻也是以退爲進的計策。倘若柴榮答應退兵,耗費些金銀也無妨。”李景達咬了咬牙,拂袖而去。李景遂唯恐李璟龍顏大怒,替李景達辯解道:“陛下,三弟雖然無禮了些,可也是爲了國家着想,你不要生氣。”李璟道:“我與他兄弟連心,不會怪罪的。”

議完和談之事後,羣臣散去。李璟道:“皇太弟,隨我去御花園走走。”李景遂應聲說是,跟隨李璟來到御花園。兩人走上回廊,下面是清澈見底的湖水,一羣金色鯉魚在湖水裡來回遊弋,悠然自得。李景遂躬身道:“陛下,請你召回弘冀罷。”李璟見他又要請辭皇太弟之位,皺了皺眉頭,正色道:“二弟,我冊封你爲皇太弟,可不是鬧着玩的。待我百年之後,你便順理成章繼承皇位。我不會背信棄義,你也不要三心二意,安安心心做好皇太弟,替朕排憂解難。”李景遂道:“自古皆是子承父業,哪有弟弟繼承哥哥皇位的道理?弘冀乃是嫡長子,繼承皇位纔是順理成章。說句心裡話,這些年來,我如坐鍼氈,倍受煎熬,請陛下召回弘冀。”李璟道:“弘冀是嫡長子不假,可是一點也不像我。”李景遂道:“弘冀素無過失,陛下不能因爲不喜歡,而違背古制。”

李璟道:“這件事以後再說,周軍進犯南唐以來,我一直心神不寧,今天好不容易心情好些,就不要再提弘冀了。”頓了一頓,又道:“南唐與周國向來井水不犯河水 ,柴榮平白無故悍然南侵。還頒佈甚麼《伐淮南詔》,大言不慚的說道:蠢爾淮甸,敢拒大邦。盜據一方,僭稱僞號。欺人太甚,簡直就是欺人太甚。他當真以爲我好欺負,南唐好欺負嗎?”李景遂沉吟片刻,道:“我想中原歷經戰亂數十載,民生凋敝,國勢衰弱,悍然進犯,無法是想從南唐嘴裡虎口奪食,撈些好處。這就好比一個窮得衣不蔽體,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惡棍,看到鄰居豐衣足食,就眼紅覬覦,忿忿不平了,就罔顧道義,明火執仗的掠奪了。”李璟恨恨道:“柴榮正是鮮廉寡恥的強盜惡賊。”

李景遂見他憤慨之情,形於辭色。激憤之餘,面色煞白,胸膛起伏不定,勸道:“陛下息怒,你再怎麼憤懣不平,柴榮也看不到。爲今之計,是如何讓柴榮退兵。”李璟道:“滿朝文武,一個個都束手無策,還是皇太弟深謀遠慮,想出了和談的好計策。柴榮若是知足,收了金銀,就該退兵了。”李景遂面帶憂色,道:“就怕他野心勃勃,慾壑難填,志不在些許金銀。”李璟瞠目道:“他志不在金銀,難道當真要奪取淮南的土地?”李景遂搖頭道:“他怎麼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遣使和談,也是要摸摸他的底細。”李璟嘆息一聲,昂首遠眺。

垂柳絲絲如雨,湖水碧波盪漾,幽蘭翠綠欲滴。湖畔桃花、杏花,茶花爭奇鬥妍,竟相綻放。清風拂過,香氣襲人。雖然景緻如畫,美不勝收。但是李璟思緒萬端,哪有閒情雅緻欣賞。和談究竟能不能成?即便成了,也是屈辱,不值得彈冠相慶。萬一不成,處於劣勢中的南唐究竟該何去何從?當此國家危難之際,沒有一個人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捩轉敗局。自己身負千鈞重擔,踽踽獨行。雖然身居九重,凌駕於芸芸衆生之上,可是誰知道自己這個天子做的何其之難?四月裡的天氣說變就變,適才還天清日朗,這時西風驟起,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在附近伺候的太監急忙取來雨傘,爲二人遮風擋雨。俄頃之間,雨勢轉大,噼裡啪啦墜入湖中,激起陣陣漣漪。李璟胸臆壓抑日久,憑風沐雨,任憑太監怎麼苦苦哀求,也不離去。

這陣暴雨突如其來,去的也十分匆匆。清澈的湖水變得渾濁,金色鯉魚都早已到不知去向。被暴雨打落的花朵散落於地,落英繽紛。桃樹、杏樹上殘留的花朵稀稀落落,殘缺不全。尤其幽蘭上沾滿了泥土,再無纖姿冷態,素潔高雅之致,變得慘不忍睹。李璟心情低落之極,一如疾風驟雨後花殘水濁的景象。他觸景傷情,須臾詩性大發,吟道:“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干。”李景遂跟着吟了一遍,脫口而出道:“好詞,好詞!”李璟素來風雅自賞,偶然尋得佳句,心中頗爲得意,問道:“皇太弟,此詞好在何處?”李景遂道:“小樓吹徹玉笙寒這一句,吹久而凝水,笙寒而聲咽,亦近亦遠,亦聲亦情。此句絕妙,必然傳唱千古。”李璟亦有同感,不禁熏熏然如酲似醉。

一名太監道:“陛下、皇太弟,你們的衣裳都快溼透了,進殿換身乾淨衣裳罷。”李璟搖頭道:“不忙,不忙,趕緊取筆墨紙硯來,記下適才所吟之詞。”李景遂也道:“是極,是極,趕緊去呀!”生怕時間久了,忘記了剛纔的詞。兩名太監不敢怠慢,急忙三步並作兩步,搬來一張書桌,上面擺放着筆墨紙硯。一個研墨,一個鋪開紙張。李景遂提起毛筆,道:“陛下吟詞,臣弟書寫。”李璟於是又吟了一遍,他話音剛落,李景遂也已經寫就了,道:“陛下請看。”李璟凝目端詳,但見字跡飄逸灑脫,形雅神秀,兼具行書和草書的神韻,笑道:“皇太弟的書法又精進了。”李景遂遜道:“陛下過獎了,臣弟的書法一般,不及陛下萬一。”李璟微微一笑,道:“咱們是親兄弟,你不必這樣奉承我。你的書法在我之上,我的詩詞在你之上,算起來還是平分秋色。”李景遂道:“‘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出,天下所有的詞句都黯然失色,李杜白孟這些大家也要歎爲觀止,瞠乎其後。”兩人皆醉心於詩詞歌賦,當下縱論品評天下詩詞。轉瞬之間,將國難憂患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是夜李璟做了個噩夢,夢中周軍已經兵臨金陵城下。他佇立於城上觀望敵情,但見旌旗遮空蔽日,四面八方全是周軍,放眼望去,不計其數。衣甲鮮明,刀槍耀眼,氣勢雄壯,殺氣騰騰。這時戰鼓雷動,號角爭鳴。周軍吶喊吼叫着衝向城池,黑壓壓的如同潮水一般,吞天噬地。他心魄爲之震驚,肝膽爲之綻裂,向後疾退,忽然失足跌倒。驚醒過來,已是滿身大汗,道:“來人,來人。”一名太監匆匆忙忙而來,問道:“陛下有甚麼吩咐?”李璟道:“快去看看,周軍到了城下沒有?”那太監終於明白李璟做了噩夢,道:“沒有周軍的消息,陛下適才是做噩夢了。陛下安心,有長江天塹護着金陵,周軍要渡過長江,除非生了翅膀。”李璟終於回過神來,自覺失態,道:“看來是朕多慮了,朕的衣裳溼了,給朕換件衣裳。”

次日李德明呈上草擬好的國書交給李璟過目,李璟但是開篇是‘唐皇帝致書於周皇帝,唐周比鄰而居,世代交好。唐有何過失,以至於兵戎相見?’李璟搖頭道:“這樣寫不好,開篇就詰問周國爲何侵襲南唐,似乎我們興師問罪一樣。開篇先問候柴榮,還要加上一句‘吾願以兄視之’”李德明和鍾謨對望一眼,鍾謨道:“這樣不妥罷?柴榮比陛下小,以兄視之,恐要遭人恥笑。”李璟嘆道:“柴榮兵強馬壯,我伏低做小,也是出於無奈。”李德明道:“可是這樣太委屈陛下了。”李璟道:“只要柴榮能夠退兵,還南唐安寧,我受點委屈,在所不惜。”頓了一頓,又道:“耶律德光也比石敬塘小,石敬塘還認他爲父。認柴榮爲兄,也不算過分。”李德明和鍾謨面面相覷,均想石敬塘爲了一己之私,現在是爲了挽救南唐,豈可相提並論?只聽得李璟又道:“進獻金銀茶酒等物品,朕看夠了,改好國書之後,你們即刻前往壽州,與柴榮和談。”李德明和鍾謨應聲說是。

這日李德明和鍾謨來至壽州行宮,求見柴榮。因爲李璟一天幾問的催促行程,他們只得輕裝簡從,快馬加鞭趕往壽州,進獻的物品則落在了後面。柴榮爲了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加派了禁衛站崗。說是行宮,其實就是一座從前南唐的官署而已。南唐的官員雖然逃走,可是卻帶不走官署,柴榮加以利用,暫時做爲行宮。他深知每一枚銅錢都來之不易,節儉慣了,每一枚銅錢都要用在刀刃上。因此行宮未加修葺,只是增添了用物,掛上黃色簾子,椅子鋪上一張黃布,略具天子氣象而已。

張永德帶領李德明和鍾謨走進行宮,他們眼見道路兩側每隔三步就有一個擐甲執兵的禁衛。這些禁衛都身形粗壯魁梧,束腹挺立,如同鐵塔一般巍然屹立。看着這些面露兇像的禁衛,李德明心中發虛,鍾謨則暗暗嚥了一口口水。他們明白這是鴻門宴,只是臨危受命,心中雖然憷懼不安,還是要硬着頭皮走下去。一段不長的路,在他們眼裡卻是荊棘叢生,危機四伏。

走到殿外,張永德先入內稟告,道:“啓稟陛下,南唐使臣求見。”柴榮淡淡道:“讓他們進來。”張永德走到殿外,微笑道:“二位使臣,陛下請你們進去。”李德明和鍾謨跟隨張永德步入大殿,行禮道:“南唐使臣見過周天子。”柴榮明知故問道:“二位使臣求見朕所爲何事?”李德明躬身道:“唐皇遣我二人與周天子和談,請求退軍。”言罷呈上國書。柴榮看了一遍,嗤之以鼻,道:“進獻御服,金器一千兩,繒綿二千匹,牛五百頭,酒二千斛,看來李璟也不怎麼大方啊。”鍾謨道:“咱們二人爲了早日與周天子和談,因此先行一步,進獻的物品還在後面,三日之內必到。”柴榮擺手道:“不必了,把這些東西都運回去罷。”李德明和鍾謨面面相覷,猜不透柴榮的心思。

鍾謨試探着問道:“周天子是不是覺得進獻的物品少了?”柴榮卻不回答,問道:“南唐的國庫在甚麼地方?”李德明和鍾謨面面相覷,心想哪有一見面就問國庫的道理?但是柴榮既然詢問了,又不敢不答。李德明道:“回周天子,敝國國庫位於皇宮西側。”柴榮點了點頭,對張永德道:“召集三軍將士,讓南唐的使臣見識見識周軍的軍威。”張永德應聲而去。這時一名禁衛服侍柴榮更衣,披上山紋鎧甲,腰間繫上金帶,雙肩龍首護肩,戴上鎏金頭盔,最後懸掛寶劍。穿戴完畢之後,張永德走了進來,道:“陛下,三軍將士集結完畢。”柴榮點了點頭,大步而出。張永德道:“二位使臣,請罷。”明明說好是雙方和談,現在居然變成了觀軍容。李明德和鍾謨不敢違抗,隨了張永德走出行宮。

柴榮騎馬當先而行,張永德等人徒步緊隨其後。放眼望去,遠處黑壓壓數萬士卒,無邊無際。但是無論左看還是右看,隊列都整齊劃一,筆直的像一條直線,想見平日訓練有素。李德明和鍾謨對望一眼,都心中五味雜陳。南風吹拂,無數面旗幟迎風招展,而周軍將士則肅然挺立,紋絲不動。刀槍在陽光照耀之下散發點點光芒,目爲之眩。

行至近處,禁衛勒住駿馬。柴榮朗聲道:“他們是南唐的使臣,李璟派遣他們求和來了。李璟進獻了金銀酒茶,出手倒也大方。本來嘛,南唐魚米之鄉,物產富饒,非中原所能比擬,這點貢品在南唐不過九牛一毛而已。”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咱們不是討飯的叫花子,倘若收下這點點貢品,倒叫李璟小覷了,倒叫南唐人輕視了。”又指向金陵方位,道:“拿下金陵,南唐國庫裡的金銀財寶就是給你們的賞賜。”三軍將士熱血沸騰,振臂高呼:“萬歲,萬歲...!”數萬人齊聲高呼,聲音如滾滾天雷,穿透雲霄,直達九重,頓時風雲爲之變色。周軍氣勢雄壯磅礴,壓得李德明和鍾謨透不過氣。柴榮神色冷峻,冷眼斜睨,道:“回去告訴李璟,要想求和,親自來見朕。”話聲甫落,已然馳馬而去。

李德明和鍾謨求和不成,無法回去覆命,愁眉苦臉,相對無語。張永德笑道:“二位請回去罷。”鍾謨道:“請問張將軍,周天子究竟想要甚麼?請將軍指點迷津。”李德明道:“是啊,咱們兩手空空回去,無法覆命,請將軍指點一二。”張永德昂首大笑,道:“陛下御駕親征,大周傾舉國之兵,興師動衆,難道就爲了這點散碎銀子嗎?咱們收了這點散碎銀子就退兵,豈不真成了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李德明問道:“請問周天子究竟想要甚麼?”張永德腆腹插腰,一付高高在上的架勢,一字一頓道:“陛下要淮南所有的州城土地。”李德明和鍾謨對望一眼,各自吸了口冷氣,均想索取淮南的州城土地,柴榮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鍾謨道:“咱們官職卑微,無法答覆皺天子的要求,須得回去金陵稟告唐皇,請唐皇定奪。”張永德道:“那我勸你們走快些。”鍾謨心中大奇,問道:“爲何要走快些?”張永德道:“陛下英明神武,三軍將士效命奮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很快就會攻破金陵。二位若是走慢了,只怕再也見不到李璟了。”大笑聲中,早已揚長而去。

李德明和鍾謨匆忙回到金陵,覲見李璟。鍾謨道:“陛下,周天子斷然拒絕了求和。”李璟見他們無功而返,自是大失所望,道:“柴榮拒絕了求和,你們就回來了?”責備之情,形於辭色。李德明道:“周天子不但斷然拒絕了求和,還讓咱們觀看了周軍的軍容。數萬周軍將士井然有序的挺胸而立,沒有一個交頭接耳,東張西望。軍威之雄壯,臣見所未見,當真大開眼界。”李璟看了看鐘謨,鍾謨雖然覺得李德明言過其實,但大致不差,於是點了點頭。只聽得李德明又道:“周軍百戰精銳之師,勇不可擋。我軍將士懦弱怯戰,丟城失地,一敗塗地。再打下去,徒然損兵折將,勞師糜餉。”鍾謨卻有不同見地,道:“李學士,你盛讚周軍軍威浩大也就是了,可是卻又貶低唐軍,拿兩者相提並論,頗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之嫌。”李德明問道:“鍾侍郎,觀軍容的時候,你我都在場,周軍軍威雄壯,我沒有說假話罷?”鍾謨頷首道:“沒有。”頓了一頓,又道:“可是你不該貶低唐軍。”

李德明道:“我軍大將戰死的戰死,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就沒有一個能戰的。”鍾謨問道:“你忘了壽州的劉仁瞻將軍嗎?壽州沒有援軍,劉將軍堅守孤城已有數月,怎麼能說我朝沒有能戰的大將?”李德明道:“劉將軍固然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征善戰?劉將軍再怎麼神通廣大,也只能困守孤城,而不能力挽狂瀾,捩轉戰局。”又對李璟道:“周天子雄心囊括天地,壯志凌於雲霄,於淮南的土地人口志在必得。爲息事寧人之計,不如奉表稱臣,割讓淮南州城。”鍾謨皺眉道:“李學士,你做着我朝的官,當此危難之際,不思建言獻策,圖存報國,還勸說陛下奉表稱臣,割淮南州城,實乃誤國。”李德明毫無羞愧之情,反而昂然道:“鍾侍郎說我誤國,那麼你有甚麼救國之策,我洗耳恭聆。”

鍾謨道:“陛下知道拂曉嗎?天亮之前謂之拂曉,此時的天色最爲昏暗。戰局每況日下,國事舉步維艱,此刻就如同拂曉。臣覺得當務之急就是安撫軍心,要不吝賞賜那些忠心報國的將士,還要重金招募天下猛士。與其向柴榮進獻貢品,不如把這些金銀財寶用在精兵猛將身上。只要捱過這最艱難的時刻,曙光必現,那時全力反擊,必然反敗爲勝。”李德明沉吟片刻,問道:“要是挨不拂曉呢?”這輕輕一問竟然把鍾謨給問住了,他無言以答,默然無語。李德明道:“要是挨不過去,南唐就要亡國了,陛下也將成爲亡國之君,你這是在誤君。”

李璟即位之初,也曾躊躇滿志,登泰山絕頂而俯瞰衆山,可是骨子裡畢竟風流倜儻,攻滅閩楚之後,自負文治武功,雖堯舜不可企及,一時性起的雄心壯志便難以爲繼。其後驕奢淫逸,整日與文臣學士們吟詩作賦,和唱對答。美人佳麗,載歌載舞。瓊漿玉液,觥籌交錯。當真是天上人間,流連忘返。他詞作頗豐,爲了一句佳詞,苦思冥想,絞盡腦汁,有時連國事都不管不顧了。他原本優柔寡斷,但見鍾謨和李德明各執一詞,又似乎都有道理,好生難以決斷。嘆息一聲道:“我也是堂堂一國之君,奉表稱臣,割讓土地,豈不屈辱?然則交戰至今,花錢如同流水,國庫已然空虛。國用尚且不足,哪裡還有餘財招募天下勇武之士?你們沒有回來之前,韓熙載進言鑄造鐵錢,朝廷正在商議此事。”這句話雖然否定了李、鍾二人的進言,又似乎甚麼也沒有說。

鍾謨道:“陛下,柴榮咄咄相逼,南唐已經無路可退,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或許尚有轉機。”李璟性情懦弱,搖頭嘆息,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何其容易?吳越國落井下石,已經出兵常州了,南唐腹背受敵,怕是有亡國之虞。”李德明大吃一驚,道:“燕王在常州,陛下當速速召他回金陵。”李璟搖頭道:“朕早就召他回金陵了,可是他不聽,說是要統兵禦敵,打退吳越軍。”無可奈何之情,形於辭色。李德明道:“燕王雖然志氣凌雲,但是畢竟年輕,萬一不敵吳越軍,戰局更加雪上加霜。”李璟道:“朕不是沒有下詔,可是他不聽,朕也沒有辦法,隨他去罷。”

李德明注視着李璟,問道:“陛下究竟是想戰還是想和?”李璟搖頭道:“朕心裡很亂,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柴榮要朕去見他,朕是萬萬不能從的。”鍾謨道:“陛下所言極是,萬一陛下去見柴榮,他起來了歹心,扣下陛下,南唐可就亂了。”李璟道:“朕雖然不去見柴榮,但是可以去掉帝號稱臣...”鍾謨大吃一驚,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李璟道:“我是看出來了,柴榮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與其失掉江北州城,不如送幾座州城給柴榮,讓他早點退兵。”滿臉的愁苦無奈。鍾謨卻是心如刀剜,不停的搖頭。李德明察言觀色,李璟還要求和,甚至不惜去掉帝號及割讓土地,覺得大有可爲,於是毛遂自薦,道:“陛下既然還要求和,臣願再往壽州與周天子和談。”李璟點了點頭,算是答允了。鍾謨道:“臣不願往了。”他主戰,李德明主和,主見大相徑庭,說不到一處。李德明見他不願再與自己同行,正中下懷,於是推薦孫晟同行,李璟準允。

李德明攜帶降表來到柴榮的行宮,請求覲見。張永德問道:“陛下命李璟來行宮覲見,爲甚麼不來?”李德明連連作揖,道:“將軍有所不知,唐皇病了,病的走不動道了,因此無法親自前來行宮。”張永德笑道:“莫不是連驚帶怕,嚇病了罷?”李德明尷尬一笑,道:“將軍說笑了。”張永德道:“陛下說了,除非李璟親自來,否則誰也不見,李學士請回金陵罷。”李德明見他下了逐客令,急忙道:“唐皇雖然不能來,可是願意向周天子稱臣,並割讓土地,每年向大週上貢金帛。請將軍代爲轉告,讓我見見周天子。”張永德故作沉吟,道:“咱們都是做臣子的,知道做臣子的難處,你見不到陛下,難以回去覆命,我幫幫你便是,不過陛下見不見,就很難說了。”李德明連連作揖,道:“將軍不但是當朝駙馬,還是周天子的左膀右臂,當朝第一人,有你替我說話,周天子一定會見我的。”張永德吃軟不吃硬,給他捧到天上去了,心裡格外受用,笑道:“你的眼睛雪亮,看來我不想幫你,也要幫你了。”言罷轉身進了行宮。

張永德走進行宮,道:“陛下,南唐的使臣又來了,還是李德明學士。”柴榮道:“我上次說過,除非李璟親自來,否則誰也不見,讓他回去。”張永德微微一笑,道:“李璟願意去掉帝號稱臣,並且割讓壽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看來他是真的服軟了。”柴榮重重‘哼’了一聲,道:“服軟?我看未必,這或許是緩兵之計,疑兵之計。這邊跟我求和,那邊又向遼國求救。要不是邊將逮到了派往遼國的奸細,我差點就給李璟矇蔽了。”張永德既然答應了李德明的懇求,想方設法也要讓他見上柴榮一面,道:“準不準求和,全在陛下一句話,見上李德明一面,或許能從他的嘴裡套出些虛實,不知陛下意下如何?”柴榮沉吟片刻,道:“好罷,傳他進來。”張永德轉身而去,領了李德明進來。

李德明手捧降表,畢恭畢敬道:“見過周天子。”額頭幾乎觸到了地面,卑躬屈膝,就差行跪拜之禮了。柴榮指了指案上的一封蠟書,道:“給他看看。”張永德答應一聲,把蠟書交給李德明,道:“你仔仔細細地看清楚了。”李德明見他神情不善,果然逐字逐句的凝目而視,起初神情大變,接着面色轉爲蒼白,最後竟然汗如雨下。孫晟見他舉止失常,料想蠟書上的事情極其不同尋常,拿過蠟書一看,也是不知所措。原來這是一封向遼國求援的密信,不過給邊將截了下來,交於了柴榮。

李德明不愧爲滿腹經綸的學士,定了定神,問道:“請問周天子,這封蠟書來自何處?”柴榮怒道:“你問朕,朕還要問你呢?李璟一面派你來求和,一面向遼國請求出兵,究竟是何居心?”他龍顏大怒,天威深不可測,李德明頓時打了個機靈,戰戰兢兢道:“這件事我並不知情。”柴榮怒極反笑,道:“好一個並不知情,一句並不知情,就能推得乾乾淨淨了嗎?大約李璟並不死心,一面使這個緩兵之計迷惑朕,一面向遼國求援。等到朕收兵了,你們再來收拾殘局,打朕一個措手不及。如果戰局順利,不但能把朕趕過淮河,還能滅亡大周。”李德明信誓旦旦道:“周天子息怒,這件事我委實毫不知情。倘若知道,也不敢來請求陛下退兵了。”只此一句話,柴榮就斷定他性情懦弱,是個好脅迫之人。張永德審時度勢,敲起了邊鼓,笑道:“陛下,這件事或許李學士真的不知情。換成任何一個人,知道南唐一面求和,一面向遼國求救,都不敢覲見陛下。難道不怕陛下一怒之下,下令處決?”李德明應聲附和,連聲說是。其實張永德替李德明緩頰說情,乃是事先與柴榮商量好的。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把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柴榮裝成消氣的模樣,道:“好罷,朕姑且相信你這一回。”李德明終於鬆了口氣,道:“周天子聖明。”柴榮又道:“你知道朕爲甚麼要討伐李璟嗎?”李德明搖頭道:“不知道,請周天子明示,以解心中不惑。”柴榮道:“李璟口口聲聲以唐室後裔自居,不朝貢中原,卻與遼國蠻夷眉來眼去,卑躬屈膝,此罪一。他驕奢淫逸,不恤民力,肆意盤剝,此罪二。只此兩條罪行,就已經不可饒恕,因此朕興兵討伐,解百姓於倒懸,救黎民於水火。南唐丟城失地,屢戰屢敗,兵敗如山倒,他竟然還指望遼國能夠出兵救援,簡直執迷不悟。告訴你罷,遼國出了昏君,自顧尚且不暇,不要做夢遼國能夠幫你們。除了朕,誰也救不了南唐。”李德明唯唯諾諾,道:“唐皇正因爲知道錯了,故而向周天子求和。周天子胸襟遼闊,包容天地,萬望饒恕唐皇之罪過,既往不咎。”柴榮嘿嘿冷笑,道:“朕雖然不斤斤計較,但是也不健忘,回去告訴李璟,想要求和,親自來向朕請罪。”言罷右手一揮,示意退下。

李德明又碰了釘子,無可奈何,只得退出行宮。張永德道:“陛下,臣再試試他的口氣。”柴榮點了點頭,張永德當下走出行宮。李德明與孫晟大眼對小眼,眉頭緊鎖。孫晟問道:“李學士,咱們就這樣兩手空空回去嗎?”李德明嘆息道:“這是我第二次出使求和了,再這麼回去,當真無顏面對陛下。”孫晟道:“可是周天子語氣決絕,只怕不會再見咱們了。”李德明道:“遇點小小挫折你就打退堂鼓了?往大里說,南唐的安危存亡咱們責無旁貸。往小裡說,求和的使臣就是受氣包。沒有完成堂皇交代的使命,我不能回去。”心中猜想柴榮之所以這般強硬,無非是要坐地起價,憑着自己的口才與智慧,一定能求和成功。

正說之間,張永德走到近處,笑道:“李學士是即刻動身回去金陵,還是在此歇息一二日再走?”李德明苦笑一聲,道:“求和不成,我沒有臉回去。”張永德道:“既然李學士現在不想回去,去我的營地走走罷。”李德明早有此意,道:“將軍乃是陛下的近臣,我正有許多事情向你請教。”張永德道:“請罷。”

來到殿前司的營地,張永德請李孫二人進了軍帳,賓主落座之後。李德明道:“將軍是周天子的近臣,敝人是唐皇委派的使臣,敝人有個請求,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張永德含笑道:“李學士說罷。”李德明道:“唐皇沒有病。”張永德笑道:“李學士不說,陛下也知道,李璟是不敢來,害怕來了就回不去了。”李德明不語,算是默認了,沉吟片刻,問道:“敝人想知道周天子的想法,請將軍賜教。”張永德哈哈一笑,道:“陛下上次就說過,要江北的州城土地。”既然對方漫天要價,自己也該落地還錢了,李德明當下道:“雖然眼下戰局與南唐不利,但是唐皇以和爲貴,無意與貴國大動干戈,撕破臉皮,因此二十萬精銳之師一直按兵不動。如果貴國要價太高,唐皇不免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人?到那時候,雙方斗的魚死網破,貴國未見得一定獲勝。萬一敗了,就是亡國。莫若現在見好就收,收取壽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退兵言和。”

張永德嘿嘿而笑,道:“南唐果真還有二十萬精銳之師按兵未動嗎?李學士是在說笑話還是在嚇唬我和陛下?劉仁瞻被困,皇甫暉身亡,王環棄暗投明,南唐還有多少能征善戰的大將?就算還有二十萬人,也不過是烏合之衆罷了。”李德明道:“南唐人傑地靈,人才濟濟,文有韓熙載、馮彥魯、江文蔚、陳繼善,武有陸孟俊、張全約、林仁肇、張彥卿。文武大臣們願爲干城,爲南唐拋頭顱灑熱血,戰至最後。”說到最後語調變得高亢,神情激昂慷慨,頗有燕趙悲壯之勢。張永德不以爲然,道:“你說的這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但是我知道,你說的這些人當真捨生忘死,也不會被逼的求和了。”這句話雖然輕描淡寫,然則直切要害,李德明頓時啞口無言。臉上神情變化,慷慨悲壯之情消弭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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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永德又道:“請問李學士一件事。”李德明道:“將軍前講。”張永德道:“李璟一面向遼國求救,一面要你求和,究竟你是南唐的一枚棋子還是你得罪了甚麼人?這件事大有蹊蹺,我心中好生不解。”李德明臉上雖然不動聲色,但是心中卻想:“唐皇一面遣我求和,一面又向遼國求救,這不是在陷害我嗎?”轉念又想:“唐皇沒有錯,錯的是那幫主戰的奸佞小人,他們見我力主求和,就千方百計暗算於我。幸得周天子心懷仁慈,不然我早已成了刀下厲鬼了。”念及於此,憤怒悲愴一股腦的涌上心頭。自己雖然主和,然則做決斷之人乃是唐皇。來往於壽州與金陵之間,委曲求全,低聲下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那些主戰的大臣卻放冷箭拍黑磚,委實不仁不義,喪盡天良。想到這些,頓生報復之心,心想:“你們不是主戰嗎?我偏偏要說服唐皇割讓江北諸州城。”

正自忖思之間,張永德道:“李學士,我替你不值得。”不待李德明詢問,又自顧道:“你不辭辛勞,兩次來覲見陛下求和,可是李璟卻暗中向遼國求救。不是我挑撥離間你們君臣,這件事怎麼看,都是在把你當猴耍。”李德明受激不過,霍然而起,道:“周天子要江北之地,敝人這便回去說服唐皇,割讓江北州城。”張永德道:“我去問問陛下。”來到行宮,道:“陛下,李德明說道願意回去說服李璟,割讓江北土地。”柴榮不置可否,道:“李璟此番只肯割讓壽州、濠州、泗州、楚州、光州、海州,當真想把朕當叫花子打發了,他未免也太小看朕了。現在江北一半的州城在朕的手裡,各大將進展也十分順利。李璟一面求和,一面向遼國借兵,兩面三刀,可惡之極,不許求和。”張永德諫道:“雖然戰況十分順利,但是若能兵不血刃拿下剩下的州城,豈不更好,望陛下明察。”柴榮沉吟片刻,道:“這樣也好,讓那個李德明回去罷。”頓了一頓,又道:“也不知李璟願不願意忍痛割愛,告訴大將們,該怎麼打還是怎麼打,一點也不能手軟。”張永德頷首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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