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行節儉天子撤珍饈 上賀表柴榮呈鐵桶

過不多久,王殷隨同孫延希來到御花園。王殷上前道:“陛下召見,有何吩咐?”郭威笑道:“太尉進來說話。”王殷走進涼亭,郭威又道:“這裡沒有旁人,不必拘禮,坐下說話。”王殷告謝入座。郭威開門見山道:“遼國虎視眈眈,河北一旦受到侵襲,國本就會動搖,我和王相公商議,太尉先坐鎮河北,震懾遼軍。”王殷聞得此言,第一個念頭便是功勞太大,受到了猜忌,因此要被貶出朝廷。

王峻眼見王殷不語,知道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太尉切莫誤會了陛下,不是你功高震主,受到猜忌,才讓你出任天雄軍節度使。實在河北乃是北方屏障,不能出一點亂子。能征善戰的大將太少了,再說你是陛下的心腹大臣,深得陛下信任。你怎能不爲國效忠,爲君分憂?”郭威頷首道:“朕原本準擬命柴榮任天雄軍節度使,但是他太年輕,怕是鎮不住那些驕兵悍將,因此打消了這個念頭。太尉素有威名,在軍中極有威望,天雄軍怎敢不令行禁止?”頓了一頓,又道:“到了鄴都之後,你和朕從前一樣,典軍如故,節制河北諸州軍馬。”王殷道:“容臣想想。”郭威笑道:“太尉慢慢想,想通了再回話。”言罷向王峻使了使眼色。

王峻會意,道:“咱們告退了。”郭威看了看天色,暮雲低徊,已是向晚時分,點了點頭,道:“忙了一天,大家也都累了,早點回去歇息罷。”轉頭道:“去福寧宮。”孫延希答應一聲,問道:“陛下用不用輦御?”郭威皺眉道:“只幾步的路程,朕走着去。”

等到郭威走遠,王峻嘿嘿一笑,道:“瞧你忿忿不平的樣子,一定覺得自己受到了猜忌。”王殷陰沉着臉,並不答話,心中默認了。王峻正色道:“你這樣想不對。”王殷自覺功勞並不比他遜色多少,如今他身兼宰相和樞密使二職,成了大周朝說一不二的人物。自己則遭貶謫,出任節度使。如此天壤之別,怎不叫他憤憤不平?當下道:“我有甚麼不是之處,還請相功指教。”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殊無求教之意。

王峻道:“大周朝如何立國,你我都身在其中,不必我贅言了。放眼望去,滿朝文武大臣,一個個人模人樣,可是皆是風吹兩邊倒的貨色。哼哼,鐵打的大臣,流水的皇帝。除了你我等少數幾個人,陛下還信得過誰?這是其一。天雄軍節度使是陛下登基之前的官職,無論誰人接任這個官職,都是無上殊榮,更何況節制河北諸州軍馬,真正的一方諸侯。你不想去,可是想去的大有人在。”

王殷想了一陣,轉過念頭,道:“依你之見,我應該赴任?”王峻道:“不但要赴任,而且還要敲鑼打鼓,高高興興的赴任。”王殷神色遲疑,仍然猶豫不決。王峻又道:“大周朝剛剛立國,爲了穩定人心,因此前朝官員一概留任。一切風平浪靜之後,就會慢慢的吐故納新,該貶的貶,該賞的賞。而這時你遠離是非之地,再轟轟烈烈幹出些名堂,何愁不能回到朝廷?再說朝廷裡有我周旋,你還不放心嗎?”

王殷想想不無道理,當下道:“好罷,我去鄴都赴任就是。”王峻口才絕倫,三言兩語就說服了他,不禁自己佩服起了自己,道:“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錚錚鐵漢,說去就去,不要這樣愁眉苦臉。”王殷咧嘴一笑,可是模樣古怪,比苦還要難看。王峻道:“這就對了,你要做大周忠臣,就要時時刻刻設身處地爲陛下着想。無論陛下指向何方,都要不假思索的衝鋒陷陣。到了鄴都之後,時常給我寫信。朝廷裡有我,儘管放開手腳去做。”

來到福寧宮,已經是掌燈時分,宮檐下每隔十幾步就掛一盞燈籠。董氏已經被冊封爲德妃,聽說郭威到來,當下迎出宮門,道:“陛下來了。”今天既是郭威登基的日子,又是冊封爲妃的日子,雙喜臨門。因此還是頭帶鳳冠,身穿朝服,腳上一雙錦鞋。雖然四十來歲年紀,風韻猶存。郭威微笑着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董氏問道:“陛下吃了晚飯沒有?”郭威道:“今天和大臣們議了一天的國家大事,一口水也沒有顧的上喝,你不問,我倒是忘了。你這一說,真是覺得餓了。”董氏道:“我也一天沒有吃食,正好在福寧宮吃頓晚飯。”轉頭吩咐孫延希,準備晚飯。孫延希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吩咐司膳太監生火做飯。

郭威四下環望,眼見宮內到處點滿了蠟燭,便是角落處也燈火通明,宮內亮的如白晝一般,道:“蠟燭可比油燈貴多了,留下幾支就夠了。”董氏當下吩咐宮女,道:“把角落裡的蠟燭都滅了,留下六七支就夠了。”郭威正色道:“你我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有點亮光足矣,留下三支罷。”宮女當下熄滅了角落裡的蠟燭,只留下三支,光亮頓時昏暗了下來。

董氏笑道:“這福寧宮裡衣裳被褥都是綾羅綢緞,用物不是銀器就是玉器,有好多東西,別說沒有見過,從前聽得沒有聽過,要說昭聖皇太后可真會享福。”郭威道:“昭聖皇太后不是貪圖享受之人,當年漢高祖太原起兵的時候,沒有錢財賞賜大家,打算先搜刮百姓。她諍言諫道:“陛下憑藉河東起兵,宣稱義軍,解民之困厄,救天下於水深火熱之中,那麼就應該拯救黎民蒼生。可是百姓們還沒有得到陛下的恩惠,卻要先貢獻財物,陛下豈不失信於民了嗎?妾身願意把積攢的財物全拿出來,雖然不多,但是將士們想必不會有怨言的。”高祖聽了這些肺腑之言,終於矯枉過正,收回成命。這件事傳了出去,百姓們無不感恩戴德,猶是得到了民心。”

董氏知道自己失言了,笑道:“我不過隨口說說,剛進皇宮,處處覺着稀奇,眼睛都看花了。”郭威正色道:“這些奇珍異寶,還是少看爲妙。”頓了一頓,又道:“福寧宮本應該是聖穆皇后的宮殿,她亡故多年,這福寧宮空着也是空着,你住下便是。”他登基之後,追封柴氏,也就是柴榮的姑姑,爲聖穆皇后,董氏道:“若是不便,我搬往別處就是。”郭威見她言語之間竟有三分哀怨之意,笑道:“我有口無心,你別放在心上。”頓了一頓,又道:“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此生不會再立別人爲皇后了。”董氏嘆息一聲,道:“她雖然死了許多年,可是陛下仍然念念不忘,畢竟在陛下心中,還是她最好。死人爲後,我這活人爲妃,似乎...似乎顯得多餘了。”說到最後,又是嫉妒又是傷感又是無可奈何,竟然落下了兩行淚水。

郭威見她失聲墜淚,心中一軟,撫着她的肩頭,道:“我是重情重義之人,若是負情涼薄之人,你也不會嫁給我了。”說話之間,孫延希在宮門口道:“陛下,晚膳到了。”他如今已是侍駕太監,郭威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比起從前,更加忙碌了。

郭威小聲道:“你這般模樣,倒叫太監宮女們笑話了。”董氏也覺得失儀了,抹了抹腮旁淚珠,道:“把飯菜送進來罷。”孫延希答應一聲,對身後的宮女們招了招手。十幾名宮女魚貫而入,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菜。董氏道:“陛下也該餓了,吃飯罷。”郭威走到桌旁,卻不坐下,仔細打量桌上的菜餚。連湯帶菜,林林總總,竟然多達十八道。有的菜餚盛在水晶盤裡,有的則用銀碟。尤其兩盞碧綠的玉碗,盛着金黃色的稠羹,格外引人注目。盛酒的酒壺及酒杯碗筷,也皆是銀器。他身居高位,算是見多識廣,此刻隨隨便便一頓晚飯,總算是見識到了皇家的氣派尊崇。

董氏道:“這許多吃食,咱們兩人怎麼吃的完啊?”郭威冷冷道:“這是把咱們當成飯桶了。”看着這一桌點綴的花裡胡哨,琳琅滿目的菜餚,董氏目不暇接,竟然有一半不認識,於是指着那盤鯉魚,道:“這是魚,我認識。”又指着一盤菜餚道:“這是甚麼,我就不知道了。”又問郭威,道:“陛下識得這是甚麼嗎?”

郭威拿起銀箸夾了一塊,此物與人的小指一般長,只是形狀扁平。色澤紅亮,異香撲鼻。他向來不在意飲食起居,又是窮苦人出身,但求吃飽足矣。後來做了樞密副使,每頓也不過二三個菜,幾張麪餅或者一大碗麪條罷了。董氏笑道:“陛下嚐嚐。”郭威遲疑一會,終於放入口中,咀嚼起來。此物勁爽彈牙,越嚼越香。雖然吃出是肉,究竟是甚麼肉就不知道了。董氏問道:“此物好吃嗎?”

郭威道:“我不注重飲食,只要能填飽肚子的,都覺得好吃。”轉頭問道:“這一大桌上菜餚有肉有魚,要花多少錢?”孫延希道:“這個小人不知道,陛下想知道,可以傳司膳太監。”郭威道:“傳司膳太監,朕有話問他。”

孫延希應聲退出宮門,過了一會,領着司膳太監走到宮門外,道:“陛下,司膳太監到。”郭威道:“進來罷。”司膳太監四十多歲,生的矮矮胖胖,肚子又大又圓,彷彿十月懷胎了一般。他趨上前去,滿臉堆笑道:“小人見過陛下。”郭威道:“你就是掌管飲食的司膳太監?”司膳太監畢恭畢敬道:“小人正是,這些菜餚還合陛下和德妃的胃口罷?”郭威不答反問,道:“這一桌子菜餚,花費了多少錢?”司膳太監回道:“回陛下,好幾百貫錢。”

郭威見他含糊其辭,頓時不悅,沉聲道:“三百貫就是三百貫,五百貫就是五百貫,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甚麼是好幾百貫錢?你如實回答,究竟花費了多少錢?”司膳太監道:“大約六七百貫罷。”郭威倒吸一口涼氣,質問道:“甚麼?就這區區一桌菜餚居然花費六七百貫錢?你仔細說說,這些錢究竟用在了甚麼地方?”司膳太監道:“陛下撫有天下,以天下奉養,一應飲食皆是天下最好的。每樣食材都經過精挑細選,都是最好的。”指着銀酒壺,又道:“就說這壺酒罷,此酒名爲‘百花釀’,以百種鮮花及晨曦之朝露釀製而成。別的不說,就說採集朝露,就頗費人力。這一壺酒就要五十貫錢,說是瓊漿玉液,絲毫不足爲過。”

郭威轉頭對董氏道:“朕從前嗜酒如命,有次喝醉了酒,仗着酒性曾在鬧市裡殺了個欺行霸市的屠戶。”董氏微微一笑,道:“看來陛下還是性情中人。”郭威道:“說跑題了,年輕時沒有錢,可是酒癮發作起來,約束不住自己,就賣濁酒喝。後來讀了書,懂的道理也多了,不敢喝酒誤事了,也越喝越少了。”

伺膳太監一臉諂媚之色,道:“這百花釀乃是酒中極品,請陛下和德妃品品。”言罷捧起銀壺,斟了兩杯酒水。郭威見伺膳太監說的天花亂墜,也想嚐嚐被譽爲瓊漿玉液的百花釀究竟是甚麼滋味,端起銀盃,正要一飲而盡的時候,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隨即放下了銀盃。伺膳太監大惑不解,問道:“陛下怎麼不喝?覺得這酒不好嗎?”郭威冷笑道:“就是這酒太金貴了,朕喝不下去。”

伺膳太監見他一付小家子氣的口吻,猜想是個小氣慳吝的主子,頓時打心眼裡就瞧不起,但是臉上卻不敢表露絲毫不敬的神情,道:“前朝隱帝在位之時,一頓宴席何止千萬貫錢,單是賞賜伶人,出手就是幾條玉帶。一壺百花釀,並非十分金貴。”一提起劉承祐,郭威不禁一肚子氣,怒道:“他生在蜜罐子裡,沒有吃過苦,更不知道柴米油鹽貴。國庫裡的錢早就被他揮霍一空了,最後給奸佞殺了,這就是報應。”頓了一頓,又道:“國庫裡的錢早就給隱帝揮霍一空了,哪裡來的錢做這幾百貫錢一桌的酒菜?”

伺膳太監道:“回陛下,雖然國庫裡沒有錢,但是隱帝還有自己的錢庫,這一桌酒菜的花費,來自隱帝的錢庫。”郭威道:“他一步也不邁出皇宮,要錢做甚麼?這些錢又是從何而來?”伺膳太監道:“這些小人就不是很清楚。”孫延希道:“回陛下,皇宮裡有兵器坊,打造兵器掙的錢,就進了隱帝自己的錢庫了。”郭威明白了,頷首道:“他做天子不是爲了治理國家,而是想着法子撈錢,驕奢淫逸。把國視爲家,家國不分,不國破家亡纔怪。”

伺膳太監道:“陛下,酒菜都涼了,請進膳罷。”郭威道:“國家積貧積弱,很多窮人一天都吃不上了一頓飽飯,朕出自貧寒,這幾百貫錢一桌的席面,無福消受,撤下去罷,全都倒了。”董氏道:“倒了豈不浪費?已經做了,吃這一頓算了。”郭威冷笑道:“吃這一頓算了?倘若吃順了嘴,天天想着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大周江山豈不和後漢一樣,也成了短命王朝?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樣的錦衣玉食,朕碰都不敢碰一下。”董氏見他口氣越來越是嚴厲,不敢再勸。

伺膳太監道:“這些菜餚若是不合陛下的胃口,小人再另做一桌。”郭威搖頭道:“不必了,煮兩碗麪片就夠了。”伺膳太監連聲說是,心想:“放在一桌子山珍海味不吃,卻吃麪皮,真是窮人的賤命。”只聽得郭威續道:“以後朕和德妃的膳食不必鋪張浪費,一個人兩三個菜,兩人人一同進膳,三四個菜足矣,不許再多。”

伺膳太監道:“天子和妃嬪的膳食,自古皆有定製,萬萬裁減不得。天子撫有四海,以天下奉養,倘若一頓只三四個菜,和尋常人家有甚麼分別?”郭威大爲不悅,道:“你說說何爲天子,何爲尋常人家?”伺膳太監再沒有眼光也看出他動了怒容,囁囁嚅嚅道:“陛下...就是天子。”郭威冷冷道:“在你們看來,天子就該錦衣玉食是不是?就該醉生夢死是不是?就該在皇宮這溫柔鄉里迷失,無法自拔是不是?朕告訴你,守疆土、御外侮、養百姓、富天下,纔是天子之正道。一次宴席,花費成千上萬貫錢,那是荒淫無道,是敗家子。”這句話說得疾言厲色,伺膳太監嚇得連聲說是,忙不迭的撤了酒菜。

孫延希早就練就察言觀色的本事,眼見郭威神情不對,縮着腦袋和伺膳太監一同退出福寧宮。伺膳太監一肚子怨氣,道:“我尋思着新天子登基,於是絞盡腦汁,甩開膀子做一桌子山珍海味,着意巴結一下。想不到這新天子竟然是天生的賤命,享不了福,吃不得好的。早知如此,煮一鍋麪片,撒幾根青菜了事,樂得輕鬆。”孫延希嘆息道:“只是可惜了那一桌子的美味佳餚。”伺膳太監道:“這位天子無福消受,倒便宜咱哥倆了。去我那裡,咱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來個不醉不歸。”

孫延希撫掌道:“正合我意。”忽然神情變得幸災樂禍,又道:“我瞧這位天子是儉樸的主,每頓粗茶淡飯,只怕你再撈不着油水了。”伺膳太監滿臉怨恨之色,道:“倘若真是這樣,真是撈不着甚麼油水了。”孫延希鼻孔裡‘哼’了一聲,道:“你一向大手大腳慣了,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了。”伺膳太監道:“你莫要陰陽怪氣的,這位天子是個小氣鬼,我的日子不好過,你的日子就好過嗎?實話告訴你,咱們都在一條船上,船若翻了,大家都要落水。”

孫延希驚醒過來,停下腳步,雙眉深鎖,一臉嚴肅,不知道在想些甚麼。伺膳太監問道:“你怎麼了?中了邪嗎?”孫延希搖頭道:“不對,不對。”伺膳太監問道:“甚麼不對?發生了甚麼大事?”孫延希道:“這位新天子與衆不同,你看出來沒有?”伺膳太監一臉不以爲然,道:“有甚麼與衆不同之處?難道多出了一個腦袋不成?”

孫延希道:“你好沒有眼力,陛下與漢隱帝大不相同,你沒有看出來嗎?”經他這麼一說,伺膳太監也有同感,連連點頭道:“是啊,給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他們大不一樣。雖然我只見了陛下一面,可是能感覺的到他的眼神十分犀利,雖然沒有發怒,可是自有一股威嚴氣勢,這是不是就是書上說的‘不怒自威’?”孫延希道:“我侍奉過高祖和隱帝,看人不會錯的。陛下極其精明,不是好欺瞞的人,咱們以後的日子只怕不好過了。”

伺膳太監嘿嘿而笑,道:“我看你疑神疑鬼,大概多慮了。”孫延希道:“這是怎麼說話?”伺膳太監道:“我掰開了跟你說罷,我進宮快有二十個年頭了,這二十年來歷經了三朝六帝,分別是唐閔帝李從厚、唐末帝李從珂、晉高祖石敬塘和出帝石重貴、漢高祖劉知遠、漢隱帝劉承祐。”一口氣說完,頓了一下,又道:“你看出甚麼門道沒有?”孫延希還是沒有領悟,問道:“甚麼門道?”伺膳太監壓低聲音道:“這些朝代是短命的朝代,這些個天子也都是短命鬼,沒有一個長久。別看陛下神氣活現,誰知道他能活幾年,說不定哪天就嚥氣了。”

孫延希恍然大悟,連連點頭,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伺膳太監笑道:“你知道這叫甚麼嗎?這就叫鐵打的皇宮,流水的天子。反正是皇帝輪流坐,不管打雷還是下雨,咱們巋然不動。”孫延希笑道:“別看你一個伺膳太監,平日煙熏火燎,一身油煙,想不到肚子裡竟然有貨,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伺膳太監拍着凸起的便便大腹,得意洋洋道:“你以爲我這裡面盡是酒肉嗎?這可是一肚子的學問。”

孫延希道:“話雖如此,可是陛下不是傻子,以後還是小心爲妙。”伺膳太監冷笑道:“陛下力行節儉,要斷了咱們的財路,想的到美。便是一塊豆腐一顆青菜,我也要榨出銅錢來。”頓了一頓,又道:“聽說宮中大亂的時候,你趁亂順手牽羊,偷了不少寶貝?”孫延希連連搖頭,正色道:“沒有的事,我深知做太監的規矩,而且手腳最是乾淨,你不要冤枉了好人。”

伺膳太監嗤之以鼻,道:“宮裡的太監宮女們,但凡有點地位的,有幾個手腳乾淨?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都在絞盡腦汁的撈錢。大家知根知底,你瞞不了我的。”孫延希眼見瞞不過去,只得支支吾吾道:“也沒有甚麼,不過順了兩件玉器而已,想着過些日子,帶出皇宮,換點銅錢。”嘆息一聲,又道:“要說咱們這些做太監的,人不人鬼不鬼,實是天底下最苦的人,沒有人拿正眼瞧咱們。無兒無女,老了也沒有人養老送終,現在不撈點錢,等到老了,下場就是悽慘二字。”伺膳太監亦有同感,道:“誰說不是?”

孫延希笑了一聲,道:“現在說這些多愁善感的話也沒有用了,徒然自尋煩惱。真到了老的那一天,眼睛一閉,兩腿一蹬,甚麼都完了。”伺膳太監呸呸連聲,道:“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咱們去吃肉喝酒,然後叫上幾個相好的賭錢。”聽到賭錢,孫延希頓時兩眼發光,道:“還等甚麼,快走罷。”

郭威晚飯沒有吃成,反而慪了一肚子氣,董氏微微一笑,勸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就該有天子的度量,和太監慪氣,不但失了身份,而且不值得。”郭威搖頭道:“你以爲我是在和太監慪氣嗎?我是在擔憂,不說民生凋敝,國力衰弱,就說各地的節度使們,有幾個真正的臣服,又有多少狼子野心,又有多少人蠢蠢欲動?我雖做了皇帝,可是皇位一點也不穩當。有太多事等着我做,可真是千頭萬緒啊。”

正在這時,宮女端來兩碗麪片,放在桌上。董氏笑道:“大道理我不懂,可是知道做事和吃飯一樣,飯要一口一口吃,事情也是一件一件做。陛下餓了,進膳罷。”郭威搖頭道:“我沒有胃口,吃不下,你自己進膳罷。”董氏道:“看到陛下憂心天下,操勞國事,我插不上手,幫不上忙,真是心有餘力不足。不過我知道,陛下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比起漢隱帝,強過千倍萬倍。”郭威神情大變,厲聲道:“你拿我和劉承祐那混賬東西相提並論?”

董氏見狀,醒悟過來,犯了忌諱,忙道:“我不該在陛下面前提起劉承祐,知道錯了,請陛下息怒。”郭威忽然大笑起來,道:“朕雖然不是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但也絕不是劉承祐那樣昏聵無能的貨色。朕既然能從他手裡奪過天下,也必能守住。”神情舒展,顯得躊躇滿志,信心十足。董氏連聲說是,道:“大周天下必定能在陛下治理之下蒸蒸日上。”

郭威道:“老話說的好,男主外女主內,國家大事不必你操心,可是這後宮之事,你可要多多費心。”頓了一頓,又道:“朕只有一個皇后,那就是聖穆皇后。朕虧欠她太多,因此不再立後了。你雖然沒有皇后的名分,可是卻是不折不扣的後宮之主,也不要你事必躬親,把後宮管教的順順當當足矣。”董氏問道:“請教陛下,我該從何處着手?”

郭威笑道:“在大臣面前,我是天子。在你的面前,我則是官人,說話不必如此拘謹。這幾天來,我暗中觀察,太監宮女爲數不少。國家窮困艱難,哪裡養這許多閒人?皇宮裡只你我二人,哪裡需要這許多太監宮女服侍?”言辭及此,想起了一件事,又道:“不止咱們二人,還有一個昭聖皇太后。不是朕不記仇,她的兒子殺了我全家,我恨不得以牙還牙,殺她全家。朕不殺她,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既然留下她,以前怎麼樣,以後還是怎麼樣。諒她一個婦道人家,能吃多少能用多少?”董氏心領神會,點了點頭。

郭威又道:“朕接手就是這麼一個千瘡百孔,到處都是窟窿漏洞的爛攤子,因此一定要恪守‘節儉’二字。適才倒掉那一桌價值幾百貫的珍饈美味,就是害怕划向驕奢淫逸的深淵。”董氏道:“真難爲陛下一番苦心。”郭威道:“因此你不要埋怨我小氣。”董氏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吃過苦的人,沒有陛下想的那樣嬌生慣養,養尊處優。”郭威頷首道:“只有咱們清心寡慾,過苦日子,天下才會富足,纔會長久。”

董氏微笑道:“治理國家,不是要吃飽了肚子纔有力氣治理不是?”郭威大笑一聲,道:“聽你這麼一說,我的肚子還真是餓了。”董氏笑道:“陛下快用膳罷。”兩人坐到桌旁,董氏見他吃的津津有味,道:“這一碗麪片夠不夠?”郭威道:“夠了,夠了。”董氏道:“我吃不完這多,勻一半給你。”郭威也不客氣,伸出檀木筷子撈了半碗到自己的碗裡,道:“這碗麪片雖然清湯寡水,可是就是吃的舒坦。”

用完了晚膳,郭威道:“剛纔說到治理後宮的事,昭聖皇太后那裡一切照舊,咱們務必錙銖必較,節儉一些,再就是裁減太監宮女的事。一些年紀大了的太監,讓他們各自歸家。想嫁人的宮女,就讓他們出宮嫁人。總而言之,宮裡不養閒人,想出宮的人,打發一些錢,讓他們出宮罷了。”董氏應聲說是,道:“陛下累了一天,早點歇息罷。”郭威搖頭道:“我要先看一會書,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你先歇息罷。”

孫延希和伺膳太監吃酒賭錢去了,另有太監服侍郭威。來到別殿,太監連忙點燃了蠟燭,郭威道:“朕來看書,點三支蠟燭就夠了。”太監當下說是,吹滅了多餘的蠟燭。說來也怪,往常都能靜下心來看書,即令澶州兵變、兵進開封等千鈞一髮時刻,也是手不釋卷。然則此刻雖然心情平靜,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既然看不進去,索性放下天天翻閱的《閫外春秋》,在別殿裡來回踱步。

他回想鄴都起兵直至登基諸事,雖然第一次兵進京師,大臣們皆不臣服,然則最終還是奪取了天下。這其中固然運籌帷幄,力挽狂瀾,收服了天雄軍。天雄軍驍勇善戰,功不可沒。但是轉念一想,天雄軍果真是功不可沒嗎?天雄軍能征善戰不假,後漢的禁軍毫無鬥志,臨陣變節,一觸即潰,也是親眼所見。把京師交給這些不忠的烏合之衆拱衛,如何能夠安心?再者禁軍中大多將領原是河東舊部,劉氏一族僵而不死,劉崇還在太原。禁軍中有多少將領和劉崇眉來眼去,暗中勾結?想到此節,背脊不禁一陣發涼,當下道:“來人。”

守在別殿門口的太監快步而來,躬身道:“陛下有何吩咐?”郭威原本想差遣人請王峻進宮商議此事,但是轉念一想,這個時辰,王峻只怕早就睡下了。這件事雖然要緊,卻不至於火燒眉毛,於是搖頭道:“沒有事了。”

其實王峻的府邸,此刻依然燈火通明。他是大周第一功臣,兼任宰相和樞密使二職,政權軍權集於一身,統領文武百官,總攬朝政,當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鑽營奉承的內外官員在府外排起了長龍,爭先恐後的拜見王峻。攀親的、託故的、套近乎的絡繹不絕,恨不得踩爛王府的門檻。各色人等要巴結當朝第一大紅人,當然不會空手而來。自是絞盡腦汁,用盡心思,甚麼奇珍異寶,名家字畫,應有盡有。這些人滿臉堆笑,腆着臉皮請王峻賞收禮物。王峻也不推辭,一一笑納。送走衆人之後,王峻看着一屋子琳琅滿目的古玉金器、珍珠瑪瑙、名家書法字畫,回首前塵,不禁感慨萬端,心想:“顛沛流離,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活成了人樣。”

次日郭威與衆大臣議完國事之後,留下王峻,要與他商議機密大事。郭威道:“秀峰兄,昨夜我徹夜未眠啊。”王峻是他最信任之人,雖然做了皇帝,還是一如既往地以‘秀峰兄’相稱。王峻笑道:“你高興的睡不着覺?”郭威搖頭,一字一頓道:“我是擔憂,擔憂的徹夜難眠。”王峻心中大奇,問道:“天下已然在你手中,你還擔憂甚麼?”

郭威站起身來,踱到殿中,嘆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接手是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國家內憂外患,擔憂的地方多了。”頓了一頓,又道:“秀峰兄,你覺得我能夠奪取天下,是天雄軍百戰之功嗎?”王峻想了一會,道:“天雄軍勇猛善戰,個個不懼生死,一往直前,一戰定乾坤,功勞着實不小。”郭威重重‘哼’了一聲,道:“我卻不這麼想,要不是後漢的禁軍貪生懼死,畏縮膽怯,劉子坡之戰,一觸即潰,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我如何能勝的這麼輕輕鬆鬆?”

王峻心中納罕不已,心想:“打了勝仗,奪了天下,還不開心,這是何必?”但是心念一轉,順着郭威的思路走下去,終於也悟出了端倪,道:“是啊,雖說天雄軍勇猛,可是也是後漢的禁軍也太過膿包。當天兩軍剛剛交戰,後漢的禁軍就敗了,扔下劉承祐那小子,置若罔聞。這麼一說,天雄軍似乎也沒有多大功勞。”頓了一頓,問道:“你想處置天雄軍?”

郭威搖頭道:“那倒不是,畢竟天雄軍助我奪取了天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是掉轉槍頭對準他們,會寒了將士們的心。”神情變得凝重,又道:“我是不放心這些禁軍。”王峻沉吟片刻,道:“禁軍中有許多將領都是河東舊部,難包他們不吃着鍋裡看着碗裡,想着劉氏還能東山再起,確是不能不防。”

郭威心中正是如此擔憂,點了點頭,道:“我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于軍中惡習知之甚稔,驕兵悍將們打起仗來,一個個貪生怕死。可是鬧起事來,卻又無法無天。”王峻嘿嘿冷笑,道:“這卻好辦,把天雄軍安插進禁軍,看誰還敢作亂。”郭威搖頭道:“這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把天雄軍安插進禁軍,河北諸州的防務交給誰?這些混賬大兵們把開封搶成了白地,可是終究還有幾分血性,要抵禦遼軍,還是要靠他們。我的意思是,在侍衛親軍之外,再組建一支新禁軍,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殿前軍’。”

聽到這裡,王峻恍然大悟,心想:“姜畢竟還是老的辣。”不禁撫掌叫絕,道:“殿前軍用咱們的人,如此一來,與侍衛親軍分庭抗禮,互相制衡,就不怕侍衛親軍挾權自重,尾大不掉了,我這就着手去辦。”他與郭威同心同德,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自是舉雙手贊同。郭威頷首道:“我是這麼想的,原後漢侍衛親軍的羽林軍、龍武軍、神武軍番號不變,改護聖軍爲龍捷騎軍,改奉國軍爲虎捷步軍。”王峻知道這是換湯不換藥的叫法,問道:“那殿前軍一邊呢?”郭威道:“把原後漢小底軍編入殿前軍,改爲鐵騎騎軍,原控鶴軍番號不變,是爲步軍,鐵騎軍和控鶴軍將來就是殿前軍的主力,另外再招募散員、東西班等軍。”頓了一頓,又道:“國家眼下沒有錢,招募新軍的事,可以暫緩一些時日,先把小底軍和控鶴軍編入殿前軍。”王峻頷首說是。

郭威又道:“天雄軍總呆在京師不是辦法,時間久了,指不定又會鬧出甚麼大事,再說河北空虛,須得要他們儘早回去。王殷答應了沒有,幾時去鄴都赴任?”王峻道:“我也在等他的回信。”郭威嘆息一聲,道:“他是還想和我討價還價,你再替我軟硬兼施的敲打敲打他。不管他答不答應,天雄軍必須儘早拔營。”重重‘哼’了一聲,似是自言自語的道:“我就不信,除了王殷,沒有別的大將能夠鎮守河北。”

正說之間,孫延希走到殿外,道:“陛下,天雄軍衙內都指揮使遣使覲見。”郭威神色一喜,道:“傳使者覲見。”過了一會,王樸手捧賀表和奏章走進大殿,行跪拜之禮,道:“微臣覲見陛下。”郭威道:“免禮,起來說話。”王樸站起身來,呈上賀表和奏章。郭威知道各地的賀表千篇一律,於是先看奏章。奏章上先說河北一切風平浪靜,敬請郭威放心。又說忠孝不能兩全,爲了防備遼國,不能擅離職守,回京拜賀。最後又叮囑郭威保重龍體,不可操勞過度。拳拳之情,躍然於字裡行間。

郭威一眼就看出是柴榮的親手筆跡,不禁眼眶微溼。他呆了一會,道:“賜坐。”孫延希當下搬來一隻錦墩,王樸並不落座,正色道:“陛下和王相公面前,王樸一介刀筆小吏,不敢造次。”郭威道:“你一路風塵僕僕,朕還有話問你,權當是歇息一下。”王樸欲要推辭,王峻嘿嘿笑道:“陛下面前,可不是誰想坐就能坐的。要不是你是陛下駕前舊臣,也沒有此等殊榮。陛下要你坐,你就坐罷。”言下之意,若在推辭,那就是不識擡舉了。王樸不但聰明絕頂,而且性情與衆不同,五分嚴謹肅穆、不苟言笑之中又有三分傲慢二分孤僻,聞得此言,當下告坐。

郭威笑道:“這就對了,朕說句真心話,朕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要因爲朕做了皇帝,高高在上,就拘謹生分了。”王樸欠身道:“微臣明白了,看來是微臣多慮了。”郭威道:“榮兒還好罷?”王樸道:“回陛下,衙內都指揮使一切安好,只是爲了提防遼軍趁虛而入,十分操勞,好在遼軍並無動靜,一切安然無恙。臨行之前,衙內都指揮使一再叮囑微臣,要微臣轉告陛下,不能回京慶賀,請陛下恕罪。”

郭威笑道:“榮兒做的很對,何罪之有?慶賀我登基是輕,防範遼軍纔是重中之重。他分得清輕重,這樣很對。”言下極爲嘉許。王樸道:“衙內都指揮使還送來了賀禮。”郭威微微一笑,道:“榮兒還送來了賀禮嗎?拿進來我瞧瞧。”孫延希當下命兩名小太監把賀禮搬進大殿。這件賀禮乃是一個鐵桶,鋥光瓦亮,和尋常木桶一般大小。只是分量沉重,兩個小太監擡得氣喘吁吁。

王峻奇道:“這是甚麼賀禮?這不過是鐵打的桶罷了,如此粗陋不堪,怕是柴榮弄錯了罷?”王樸站起身來,道:“相公有所不知,此桶寓意大周朝固若金湯,鐵桶也似。”郭威開懷大笑,道:“好寓意,好寓意,看來榮兒頗費苦心了。”王樸道:“正是,衙內都指揮使不敢動用府庫一個銅錢,因此送此賀禮,恭祝大周朝堅不可摧,千秋萬代。”郭威連連點頭,道:“這鐵桶寓意很好,深合朕的心意,別的官員送的珍珠寶石、奇珍異寶,我還看不上。”王樸道:“衙內都指揮使說過,陛下吃過苦,不喜鋪張奢靡,一定會喜歡這件賀禮,正印了父子連心那句古話。”

郭威頻頻點頭,道:“對極,對極,真真是父子連心。”頓了一頓,又道:“朕與王相公商議了一下,準擬讓榮兒出任地方,做個節度使,不過是做天雄軍節度使還是鎮寧軍節度使,還沒有定下來。你可以提前告訴他,好叫他心中有個底。”王樸躬身道:“微臣遵旨。”郭威又道:“你是狀元,學識淵博,才情窵遠,朕是素知的。”王樸欠身道:“陛下過譽。”郭威道:“大周立國,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朕心知肚明,你也不必謙虛。”王樸道:“臣只是盡了臣的本分,沒有寸尺之功。”

郭威微微一笑,道:“你不邀功,很識大體。朕原本想留你在京師爲官,可是榮兒身邊沒有才智出衆之人輔佐,終是不成。我看你們性情相近,都剛烈似火,應該談的來。”王樸道:“衙內都指揮使公忠體國,正大光明,果敢幹練,微臣很是欽佩。”郭威道:“朕想留你在榮兒身邊,做節度使掌書記,你意下如何?”王樸不假思索道:“臣願意。”郭威點了點頭,道:“你打算甚麼時候回去?”王樸道:“臣辭別陛下之後,即刻回去。”郭威道:“好罷,朕寫封信,你帶給榮兒。”領了密信之後,王樸辭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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