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苗家村光義贈金銀 河中府太尉詢軍情

趙匡胤離開襄州之後,四處雲遊,想要謀個出身。可是處處碰壁,竟然沒有一個慧眼識英雄肯收留他。在此期間,曾經做過苦力,也曾經餓過三天三夜。時間不長,但是歷經磨難艱辛,處處遭人白眼蔑視。雖然思念父母妻子,有時夜深人寂的時候,也偷偷哭泣。但是知道,自己二十一歲了,頂天立地的年紀,決計不能回頭。就算前途再艱難險阻,也要義無反顧,一往直前。

這日渡過風陵渡,行經柳葉鎮,跨過耍金橋,只見橋邊一座簡棚,數十人在棚外排起了長龍。簡棚外掛着一張招子,左邊寫着‘占卜問卦’,右邊則寫着‘望聞切問’,原來是既算卦又診視疾病的所在。簡棚中那人二十三四歲年紀,相貌清癯,頭上束着髮髻,身穿一襲道袍。排隊的人們或是算卦或是問疾,他都慢條斯理,一一答疑解惑。雖然不斷有人離開,但是也不斷有人站到隊伍後面,至始至終,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趙匡胤心想:“這道士既會算卦又會治病,看來有些本事。”想到自己離開開封到現在,已經兩年時間。走遍了大半個漢朝,處處碰壁,當真是流年不利,不禁生了占卜前程的念頭,又想:“也不知道我何時能時來運轉,不如要他給我算上一卦。”念及於此,當下站到了隊伍的後面。他此刻算是最後一個,可是過不多久,陸陸續續,又有人排到後面。

過了許久,終於輪到趙匡胤了。他走進簡棚,坐到桌旁。那道士凝目而視,端詳一陣,道:“你沒有生病。”趙匡胤笑道:“先生一眼就看出我沒有生病,真是好眼力。”那道士道:“到我這裡來的人,無非兩個目的,一則看病,二則占卜。你不看病,必是爲了占卜。說說看罷,想占卜甚麼?”趙匡胤見他眼睛雖然不大,但是如同蒼穹一般深邃,似乎洞悉萬物,於是直言不諱道:“我想占卜前程。”

那道士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對着排隊的人們道:“貧道今天收攤了,大家有事明天再來罷。”看病的人們無不大失所望,紛紛央求那道士診視病症。那道士道:“實在對不住,今天真的有事,明天再來罷。”言罷收拾桌上物品起來,看來真是收攤了。衆人無可奈何,只得陸續離去。趙匡胤問道:“你還沒有給我占卜,怎麼就收攤了?”那道士道:“你跟我來。”趙匡胤雖然不知道他賣的甚麼關子,但是自持身懷武藝,天不怕地不怕,當下跟隨其後。

那道士帶領趙匡胤回到一座村莊,道:“這裡是苗家村。”趙匡胤問道:“你姓苗嗎?”那道士頷首道:“我姓苗,叫苗訓,表字光義。”趙匡胤道:“原來是苗兄,失敬,失敬。”苗訓笑道:“你又叫做甚麼?”趙匡胤道:“我叫趙匡胤,今年二十一歲了。”苗訓道:“我快二十四歲了,比你癡長兩歲。”說話之間,走進了一座竹子編成的院子,院子裡一座三間的瓦房。院子前幾窪菜地,一名二十來歲的婦人正在菜地裡澆水。

苗訓對那婦人道:“我回來了。”那婦人問道:“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收攤了?”苗訓道:“今天有事,故而收攤了。”又對趙匡胤道:“這是我夫人。”趙匡胤當下行了一禮,道:“見過嫂夫人。”苗夫人當下萬福還禮。苗訓道:“他是我剛認識的朋友。”又對趙匡胤道:“咱們進去說話。”走進瓦房,裡面的陳設雖然普普通通,但是收拾的乾乾淨淨。

走進左首的房間,趙匡胤大吃一驚,原來裡面的書架上桌子上擺滿了書籍。趙匡胤驚歎之餘,道:“原來苗兄是讀書人。”苗訓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是道士。雖然是道士,卻也是俗世中的一介凡夫俗子。”趙匡胤問道:“這麼多的書,苗兄都看過嗎?”苗訓頷首道:“都看過。”趙匡胤心中一直疑惑不解,問道:“苗兄爲甚麼要帶我來到家中,不怕我是壞人嗎?”苗訓微微一笑,道:“我看你丰神俊朗,器宇軒昂,不像是壞人,因此放心大膽的帶你回家了。”趙匡胤正色道:“苗兄這般信任我,實是感激不盡。”頓了一頓,又道:“苗兄真是會占卜之術?”

苗訓慢條斯理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這段話是《道德經》第一章《天地之始》,趙匡胤不曾讀過,自是滿頭霧水。苗訓問道:“你信占卜之術嗎?”趙匡胤搖頭道:“我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不過這兩年來,我四處闖蕩,結果處處碰壁,想必是流年不利,因此想要苗兄算算運氣。”苗訓大笑一聲,道:“你這是病急亂投醫。”頓了一頓,又道:“你坐下,有話慢慢說。”

兩人分賓主坐下,苗訓道:“說說你的遭遇罷。”趙匡胤當下將背井離鄉,闖蕩江湖以來的遭遇,仔仔細細說了一遍。其間苗訓沒有插一句嘴,只是凝神聆聽。一個說的詳細,一個聽的認真。趙匡胤又道:“我渡過風陵渡,一路而行,就遇上苗兄了。”苗訓點了點頭,道:“我先給你說個故事,話說從前有兄弟兩人,他們各自成家,都生了兒子。於是找相面的先生給兒子們占卜算命。相面先生說兄長的兒子日後必成大器,高中狀元。又說弟弟的兒子是苦命之人,前途渺茫,稍有不慎,就會淪爲乞丐。兄弟二人聽到這句話,自是一個心花怒放,一個愁雲慘霧。兄長得知兒子命中註定大富大貴,於是百般溺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弟弟的兒子卻極有志氣,從小讀書。哥哥的兒子吃喝玩樂,弟弟的兒子懸樑苦讀。二十歲左右,哥哥的兒子敗光了家產,終於淪落街頭,乞食度日。而弟弟的兒子胸懷大志,終於高中了舉人。他們的結局,和當年相面先生的占卜大相徑庭。”

趙匡胤問道:“如此說來,所謂占卜相面之術,都是假的?”苗訓站起身來,道:“占卜相面之術,就和鬼神一樣,信則有不信則無。”趙匡胤心中尋思:“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呢?”只聽得苗訓續道:“世間多有察言觀色,巧舌如簧之輩。胡說八道 亂說一通,誆騙錢財。他們所言,當然不能相信。人生在世,靠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而不是迷信方術。”頓了一頓,又道:“你知道我爲甚麼會領你回家嗎?”趙匡胤搖頭道:“我不知道,心中正在大惑不解。按說咱們萍水相逢,沒有交情。苗兄領我回家,必定當我是朋友了。”

苗訓笑道:“你語氣豪爽,看來是性情中人。”趙匡胤道:“我自小就摸爬滾打,最喜歡以武會友。”言辭及此,想到了白鳳兒。若非當日莽撞出手,上臺比武,也不會得罪董遵海了。苗訓搖頭道:“我只會讀書,不諳武藝,看來要讓你失望了。”頓了一頓,又道:“雖然你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看上去狼狽不堪。但是英姿挺拔,目光炯炯有神,隱隱然氣象萬千,異於常人,因此我才領你回家,與你促膝長談。”趙匡胤苦笑一聲,道:“我最窮的時候,三天三夜都沒有吃過飯,居無定所,顛沛流離,連喪家之犬都不如,遑論甚麼氣象萬千。”這句話說的情緒低落。

苗訓正色道:“人生好比潮起潮落,有低落時也有昂揚時。低落時不自暴自棄,昂揚時不得意忘形。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方顯大丈夫本色。受點小小挫折就怨天尤人,牢騷滿腹,那是婆婆媽媽的行徑。韓信當年曾受胯下之辱,你受的這點苦算甚麼?”趙匡胤被這句話一激,當下拍案而起,道:“我自己也常常在想,一身武藝,爲何會淪落至此?”苗訓搖頭道:“不是你吃的苦不夠多,而是沒有走對路。”趙匡胤問道:“我沒有走對路嗎?”苗訓點了點頭,道:“你今天想投奔這個,明天想投奔那人,其實是好高騖遠。你到了河中,又想投奔河中節度使李守貞嗎?”

趙匡胤頷首道:“李守貞在後晉末年,曾經大敗契丹兵馬,也是一代梟雄,我正想投奔他。”苗訓搖頭道:“那卻不必了,李守貞自稱秦王,已經豎起了叛旗。”趙匡胤大吃一驚,問道:“甚麼時候的事?”苗訓道:“他擁兵稱叛已經半年了,你還不知道嗎?”趙匡胤問道:“他爲甚麼要背叛漢朝?”苗訓道:“你這句話問到點子上了,他有個兒子,叫李崇訓,他的妻子符氏是符彥卿的長女。聽說他迷信方術,某日邀請一位方士進府,爲家人相面。那方士聽到符氏話聲有若鳳鳴,於是斷言日後必定母儀天下,成爲皇后。兒媳是皇后,理所當然,兒子就是皇帝,李守貞自己則是太上皇。認準這個道理,李守貞自是想入非非,魂不守舍,終於忍不住興兵稱叛。”

趙匡胤扼腕嘆息,道:“我原本想投奔李守貞,想不到他竟然成了叛逆,當真可惜。”苗訓道:“幸虧你來遲了,倘若早來,必成叛軍無疑。”趙匡胤轉念一想,道:“是啊,苗兄所言很有道理。”頓了一頓,又道:“李守貞自封爲王,朝廷派兵平叛沒有?”苗訓道:“白文珂和常思奉詔領兵戡亂,漢軍包圍了河中城,已經僵持三四個月了。”趙匡胤踱步道:“其實我想了很久,我一身武藝,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兵。我想現在就投入平叛大軍之中,苗兄以爲如何?”

苗訓沉吟片刻,道:“你想謀條出路,但不要操之過急。白文珂和常思雖然不是無名小輩,但是比起朝廷裡的功勳宿將,還是略有不及。河中戰事僵持不下,打成了溫吞水,聽說朝廷臨陣易帥,派遣樞密副使郭威,替換白文珂和常思,主持平叛戰事。”趙匡胤奇道:“郭太尉親自領兵出征了嗎?”苗訓頷首說是,趙匡胤凝目諦視,彷彿在看一個怪物一般。苗訓笑道:“我臉上又沒有長花,你看甚麼?”趙匡胤道:“你坐在家裡,怎麼對天下大勢瞭如指掌?”疑惑之情,形於辭色。

苗訓啞然失笑,道:“我道你的眼神怎麼無比奇怪,原來是起了疑心。”頓了一頓,又道:“風陵渡乃是附近最大的渡口,每天南來北往的人不計其數。別人說甚麼議論甚麼,我都會留意,一一記在心中。你以爲我真的能掐會算,預料天下大勢嗎?”趙匡胤心中釋然,道:“我知道郭威此人,他的脖子上紋有飛雀刺青,人稱‘郭雀兒’。聽說他很早就入了軍營,桀驁不馴,任俠仗義,出了名的兵油子。軍營附近有座菜市,賣肉的屠戶欺行霸市。他某日酒後殺了屠戶,爲民除害,傳爲了佳話。”神情又是敬仰又是欽佩。

苗訓道:“我要與你說的正是他,劉知遠起自河東,建國大漢之後,酬謝功臣舊部。史弘肇身爲先鋒,第一個兵進開封,功勞最大,因此任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統領禁軍。蘇逢吉任宰相,楊邠任樞密使,郭威任樞密副使。劉知遠駕崩之後,他們四人也成了託孤大臣,輔佐當今年輕天子。郭威起自微末,達於青紫,不一定全是運氣好,跟對了人。能夠一步步從小兵坐上樞密副使的高位,一定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你既有志從軍,就應該投入他的麾下。”

趙匡胤幡然醒悟,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苗兄指點迷津,告辭。”苗訓見他要走,問道:“你要去哪裡?”趙匡胤道:“我要去投奔郭太尉。”苗訓微微一笑,道:“郭威正在趕往河中府的路上,這裡距離河中府不遠,你不必急在一時。”頓了一頓,又道:“你我一見如故,我也比你癡長兩歲,有些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趙匡胤光風霽月,正色道:“我早已當苗兄是好朋友了,好朋友就該推心置腹,以誠相待。有甚麼話,苗兄儘管直言不諱,小弟洗耳恭聽。”苗訓見他胸襟坦蕩磊落,當下道:“你張嘴閉嘴說自己一身武藝,似乎極爲自負。但是有勇無謀,只是匹夫之勇。要想智勇雙全,還要多讀書。”趙匡胤聞得此言,如同醍醐灌頂,沉吟片刻,道:“多謝苗兄提醒,日後我一定多讀書。”嘆了口氣,又道:“這兩年來,我處處碰壁,也時時反躬自省,有一身的壞毛病,可是就是改不了。”苗訓道:“世上沒有十全十美之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時時反省,看來志向窵遠。假以時日,必定前程似錦,不可限量。”

趙匡胤苦笑一聲,道:“正如苗兄所言,我自負身手不凡,頗有些眼高於頂,此前總想起投靠一個大人物,受到賞識垂青,得到重用。現在想想,不是好高騖遠,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如苗兄所言,爲人處事,應當擯棄僥倖,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苗訓道:“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太好了。”正在這時,苗夫人走到門口問道:“夫君,客人在這裡吃晚飯嗎?”苗訓笑道:“趙兄弟不但要吃晚飯,而且還要盤桓數日,辛苦娘子了。”苗夫人答應一聲,去廚房做晚飯去了。

苗訓道:“咱們接着聊。”趙匡胤道:“小弟要在這裡住幾天,打擾苗兄和嫂夫人了。”苗訓道:“這卻無妨,說說你現在的打算罷。”趙匡胤當日離開開封之時,血氣方剛,年輕氣盛。不折不扣一個棱角分明,渾身長滿刺的毛頭小夥。過往的這兩年時間,歷經磨難,倍嘗艱辛,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不僅心智成熟了,而且渾身的刺也拔的一個不剩了。忖思一陣,道:“我會求郭太尉收留我,讓我做個小兵。”苗訓心中也是這般主意,點了點頭,道:“不論郭威還是劉知遠,都是出身草芥寒微,劉知遠能當上大漢開國之君,郭威能當上樞密副使,憑的是本事才能,而非運氣。從軍之後,要多聽多看多想多動腦筋。我這書房裡有醫書,有道家典籍,還有許多史書。你不學醫,也不做道士,趁着這段時間多看看史書罷。”趙匡胤頷首說是。

吃罷晚飯之後,兩人稟燭長談。苗訓滿腹經綸,文韜武略,高屋建瓴,字字珠璣。趙匡胤獲益匪淺,不知不覺之間,境界高了一層。兩人越談越是投機,苗訓也覺得趙匡胤見識高人一等,不禁惺惺相惜,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兩人高談闊論,不知時光之過。這時陽光照射進來,早已經天亮了,兩人竟然都毫無倦意。苗訓道:“已經天亮了,我該出攤了,你自己在家裡看書罷。”趙匡胤道:“我和你一起出攤。”苗訓道:“這樣也好,漢軍前往河中府,這裡是必經之路。我給人看病,你一邊看書,一邊等候消息。”

趙匡胤問道:“我該看甚麼書?”苗訓想了一會,道:“先看《史記》罷,《史記》共有一百三十卷,從第一卷看起。”說着從書架上拿出第一卷《五帝本紀》,交給趙匡胤。兩人吃罷早飯,帶上乾糧清水,來到簡棚。苗訓給人看病,趙匡胤則在旁邊看書。說來也怪,他年幼時拿起書籍就犯困,提起毛筆就頭疼,可是現在卻讀的津津有味,逐字逐句仔細閱讀,更覺回味無窮。

停午時分,馬蹄聲響,數名軍士騎馬經過簡棚,疾馳而過。趙匡胤站起身來,望着那數騎奔向開封方向,心想:“這些騎兵奔向開封方向,難道是郭太尉快到了?”可是等到傍晚,雖然有數撥漢軍往來經過,但是郭威率領的大軍,卻始終沒有出現。趙匡胤攔下一撥從開封方向而來的騎兵,打聽郭威的行蹤,得知郭威率領的漢軍,大約三日後會從此經過。

兩人收攤,回到苗家村。苗訓將幾塊金錠銀錠和數十貫銅錢裝成一個包袱,道:“出門在外,沒有錢財寸步難行,這些錢先拿着。”趙匡胤見他饋贈錢財,心中感激莫名,道:“多謝苗兄。”苗訓笑道:“錢財於我而言,只是身外之物。你要結交朋友,卻是少不得。”趙匡胤道:“咱們一起投軍罷。”苗訓笑道:“我做慣了閒雲野鶴,而且手無縛雞之力,當不了兵。”頓了一頓,又道:“從你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看出,你志向遠大,不是庸碌無能之輩。他日你若平步青雲,用的到我的時候,我會給你出謀劃策。”趙匡胤道:“大恩不言謝,我記住苗兄的話了。”

苗訓又道:“三日後郭威就會率領大軍從此地經過,我再給你裝一些書。”說着又將數十卷書整整齊齊裝好,道:“這些書是《史記》裡的七十篇列傳,有叩馬諫伐的伯夷,有縱橫六國的蘇秦,有文韜武略的孫子,有百戰百勝的白起、淮陰侯等。你要仔細品讀,領悟他們做人做事的方法和態度,去其糟粕,留其精華,學以致用。”趙匡胤頷首說是。

此後趙匡胤一邊在簡棚旁讀書,一邊留意漢軍動向。這日清晨,他和苗訓出了家門,往簡棚而去。其時晨曦初露,天空中的彎月在輕煙薄霧中若隱若現。火紅的朝陽在遠方羣山之中扶搖直上,頃刻之間,光耀九州,天際的殘星彎月頓時黯然失色,消失的無影無蹤。此情此景,趙匡胤有感而發,吟道:“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逐卻殘星趕卻月。”全詩二十八字,樸實無華,但是氣勢磅礴恢宏,無詩能出其右。

苗訓雖然性情穩重,喜怒不形於色,但是聞得此詩,卻情不自禁擊節叫好,驚歎道:“好詩,好詩,此詩質樸無華,但是氣吞山河,比起那些修飾詞藻,無疾**的詩句,端的高山仰止,不可相提並論。”趙匡胤給他讚賞的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我不過有感而發罷了,好不好的很難說。”苗訓正色道:“正所謂詩由心生,你能詠出這般氣衝斗牛的詩句,足以說明志向窵遠,胸膺排奡,非常人所能及。”頓了一頓,又道:“此詩比之漢高祖的《大風歌》、唐太宗的《還陝述懷》各有千秋,不遑多讓。”

不到午時,遠方旌旗招展,數千軍馬接成長龍,浩浩蕩蕩行來。趙匡胤知道郭威統領平叛大軍來了,當即站到路邊等候。一隊先鋒疾行而過之後,大軍到了近處。趙匡胤雖然不認識郭威,但是在人羣中看到一位四十四五歲年紀的將軍。他一張方臉,高眉大目。頭戴一頂銅盔,身穿一襲山文鎧甲,兩肩上各有一個虎首護肩,腰間繫着一條十三金銙腰帶,腰帶上懸着一柄寶劍。一身戎裝,肅然有大將風度。雖然坐在黑馬上,但是可見身形魁梧挺拔,似乎和趙匡胤差不多高。

趙匡胤目光敏銳,一眼就在千軍萬馬之中認定此人必是郭威無疑,不假思索,趨上前去,躬身道:“郭太尉,我想投軍,請你開恩收留。”若是在兩年前,他不知天高地厚,絕不會這般低聲下氣。可是現在知道了自己有幾斤幾兩,不再鋒芒畢露了。他的話剛剛說完,旁邊馬上一名三十來歲年紀的黑臉軍校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馬鞭,打得不知所措。黑臉軍校喝道:“你是甚麼人,膽敢阻攔太尉?看你的樣子,必是叛軍奸細無疑。來人,將他就地陣法。”當時便有幾名親兵抽出腰刀,欲要斬殺趙匡胤。

郭威擺手道:“退下。”那幾名親兵得令,停下腳步,但仍緊握腰刀,虎視眈眈看着趙匡胤。郭威對身旁的兵馬都監王峻道:“秀峰兄,你帶領大軍先走一步,我問問這個青年。”王峻比郭威年長兩歲,臉頰瘦長,原本眉目清秀,但是卻長着一個鷹勾鼻子。王峻點了點頭,帶領大軍繼續前行,那黑臉軍校及衆多親兵校官則留了下來。

郭威翻身下馬,打量趙匡胤一遍,問道:“小夥子,你認識本太尉?”趙匡胤搖頭道:“我不認識太尉,只是見太尉威風凜凜,氣度非凡,猜想是你。”郭威微微一笑,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竟然很會說話。”趙匡胤正色道:“我說的是實話,不是奉承太尉。”郭威點了點頭,道:“你說想要投軍,叫甚麼,是哪裡人氏?”趙匡胤據實回答,道:“回太尉垂詢,我叫趙匡胤,祖籍洛陽。後晉年間,父親趙弘殷隨軍前往開封,於是一家人定居開封了。”

郭威腦海中仔細搜索趙弘殷其人,確有耳聞,當下道:“你父親趙弘殷是護聖軍軍官?”趙匡胤答道:“正是家父。”郭威道:“河中、長安、鳳翔三地聯手叛亂,護聖軍被派往鳳翔平叛了。”趙匡胤道:“我離開家鄉兩年了,不知道家父的行蹤。”郭威問道:“你適才說道想要投軍,自己父親本就是護聖軍軍官,何不投入他的麾下?倘若缺少盤纏,本太尉可以饋贈一些。”說這句話時,一直面帶微笑。

趙匡胤見他似有拒絕之意,道:“太尉問起,我不敢隱瞞。我兩年前就離開家鄉,闖蕩江湖,可是到處碰壁,一直漂泊不定。我今年二十二歲,已經成親,也有孩子了,不能再依靠父母了。聽說太尉統兵平叛,想投入軍中爲國效力,求太尉開恩。”郭威靜靜聽完,笑道:“你倒是有些志氣。”頓了一頓,又道:“你既然立志爲國效力,又是同僚子弟,本太尉若不照拂一二,說不過去,就做本太尉帳下親兵罷。”趙匡胤見他收自己爲親兵,喜出望外,躬身道:“多謝太尉開恩。”郭威點了點頭,轉頭道:“榮兒,你和他說說軍中規矩。”言罷上了黑馬,追趕大軍去了,餘人則緊隨其後。

那名叫‘榮兒’的校官下了戰馬,道:“我叫柴榮,是郭太尉麾下衙內指揮使。”他二十六七歲年紀,頭戴一頂鐵盔,身穿一襲鱗甲。臉龐棱角分明,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神光內斂。身姿挺拔,龍驤虎步,隱隱然有王者之氣。趙匡胤見他器宇軒昂,不禁驚爲天人,當下躬身行禮,道:“見過指揮使。”他知道衙內指揮使統領親兵,正是自己的長官。柴榮點了點頭,道:“親兵不必上戰場,但是身負護衛主帥重責,最是緊要,不是忠心可靠之親信心腹,決計無法勝任。郭太尉一見你就召自麾下,那是放心你,希望你善始善終,不要辜負了太尉的拳拳之心。”趙匡胤正色道:“請指揮使放心,我定當恪盡職守,忠心護衛太尉。”頓了一頓,問道:“請問指揮使,適才用皮鞭抽我的黑臉校官是誰?”

柴榮凝望一眼,問道:“你捱了打,心中不服,想報仇嗎?”趙匡胤道:“我冒冒失失出現,驚到了太尉,理應責打,想當面對那校官道歉。”柴榮見他談吐不凡,不禁刮目相看,微微一笑,道:“太尉虛懷若谷,這點小事,不會放在心上,道歉也不必了。他是太尉的親外甥,名叫李重進。”頓了一頓,又道:“其實我和他是表兄弟,我是太尉的養子。”趙匡胤聞得此言,心中釋然。

柴榮又道:“軍中有許多規矩,我日後再詳細道來。我先走一步,你自己慢慢追上來。”言罷躍上戰馬,往大軍前進方向而去。趙匡胤轉過身去,拱手道:“苗兄,小弟去了。”苗訓點了點頭,道:“趙兄弟自己保重。”兩人認識不過數日,可是一見如故,惺惺相惜,臨別之際竟然依依不捨。趙匡胤性情豪邁,絕不惺惺作態,大笑一聲,道:“後會有期。”言罷提步疾奔,須臾之間追上了柴榮。

柴榮見他健步如飛,心中大奇,有心試試他的腳力,道:“你能跑多快?”趙匡胤道:“數裡之內不輸良駒。”柴榮笑道:“好罷,那就試試。”提起繮繩,喝叫一聲,催馬疾行。趙匡胤快如離弦之箭,始終和柴榮並駕齊驅。追上大軍的時候,也沒有分出高下。柴榮見他臉不紅心不跳,看樣子還能再疾奔數裡,笑道:“想不到你的腳力竟然這般矯健。”趙匡胤道:“我自幼習武,跑一段路不在話下。”

白文珂和常思正在路邊等候郭威,兩人都四十多歲,一身甲冑,只是白文珂略高一些。後漢高祖劉知遠晏駕之後,年僅十八歲的次子劉承祐繼承皇位。別看他年紀輕輕,其實深諳帝王之術。原本君臣廷議,由郭威統兵平定河中叛亂,可是劉承祐深知這些功臣宿將難以馴服,力排衆議,乾綱獨斷,委任白文珂和常思討伐李守貞。他們二人身經百戰,並非無能之輩,實在河中府城池高聳堅厚,固若金湯,易守難攻。圍攻數月,損兵折將。從士氣如鴻,打到了萎靡不振,還是無法攻破河中城。李守貞每天站在城樓上活蹦亂跳,談笑風生,似乎在嘲笑年輕的天子,長安和風翔的叛軍也寧死不降。漢朝內憂外患,岌岌可危,隨時都會傾覆滅亡。劉承祐無可奈何,只得親臨郭府,懇求郭威披掛出征,以安國本。

白文珂和常思爲報答劉承祐知遇之恩,雖想一鼓作氣,一舉生擒李守貞,獻俘於闕下。然則李守貞早有準備,堅壁清野,坐守堅城,以逸待勞,一次次挫敗了漢軍的進攻。他們冒臨石矢,嘔心瀝血,各自使出了渾身本事,還是無法戰勝叛軍,自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白文珂眼中佈滿了血絲,因爲疲於戰事的緣故,半個多月都沒有刮鬍子了,一根根鬍鬚長得一寸多長。常思也好不到哪去,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眶深深凹了下去。因爲着急上火的緣故,嘴脣上起了幾個血泡。

他們眼見郭威率領大軍到來,於是走上前去,躬身道:“末將見過郭太尉。”郭威當即下馬,微笑道:“二位將軍辛苦了!”他們等待郭威的時候,無不惴惴不安,猜想見面之後,郭威必定會疾言厲色的斥責無能之極,甚至還會落井下石,大罵勞師靡餉、喪師辱國。殊不知郭威毫無責備之意,竟然心平氣和的慰問。白文珂心中一陣悲憤,常思則心如刀絞,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白文珂道:“末將二人無能,辜負了陛下的囑託和信任。陛下是不是降詔,要我們回京師領罪?”郭威道:“陛下深明大義,沒有怪罪你們,而是令你們繼續統領兵馬,攻破叛軍。”常思再也難以自持,對着開封方向跪下,哭道:“陛下不以臣簡陋,信任有加,委以重任,臣無能,讓陛下失望了。”白文珂和他並肩跪下,只是低垂着着腦袋,又是悲憤又是悔恨。郭威身經百戰,殺人如麻,早已心如鐵石,但是此情此景,也不禁唏噓不已,道:“二位將軍要報答國恩皇恩,最好的辦法就是攻破河中城。”

二人站起身來,白文珂道:“太尉,請你給我兵馬,如果不能破城而入,我就一死以謝天下。”常思道:“是啊,太尉又帶來了數千兵馬,漢軍士氣高漲,定能一鼓作氣,踏平河中城。”郭威緩緩道:“不是我瞧不起二位,河中城真要是容易攻破,你們早就大獲全勝了,不必我帶領援軍來了。”白文珂道:“此一時彼一時,河中城被圍困數月,早已糧食告罄,內外交困,此時不出兵,更待何時?”

郭威微微一笑,道:“二位將軍求勝心切,固然志氣可嘉,但是河中城易守難攻,你們早已經領教過了。”白文珂和常思知道他並無蔑視譏諷之意,說的乃是實情,無可反駁。王峻正色道:“郭太尉全權調度平叛事宜,該怎麼打,你們聽令就是。”郭威微微一笑,道:“他是兵馬都監王峻。”兵馬都監位在主帥之下,但是一樣能節制三軍。白文珂和常思當下行禮,道:“見過監軍。”王峻點了點頭,笑道:“看你們的樣子,都急於求成。仗打到這樣了,急是急不來的。”

博州刺史兼行軍司馬李榮道:“二位將軍,漢軍傷亡多少人?”他四十多歲年的,皮膚粗糙,臉上一道刀疤。他和王峻一樣,是郭威多年的好友。王峻的父親是樂營使,他繼承衣鉢,能歌善舞,一直擔任文職。而李榮則起自伍卒,能征善戰,早已威名遠揚。平定河中叛亂,是郭威第一次統領三軍出征,慎重起見,將這兩個好友召至麾下,依爲左膀右臂。

常思垂頭道:“漢軍傷亡數千,士氣十分低迷。”李榮道:“郭太尉只帶來了四千軍馬,加上原有的二萬兵馬,再除去傷亡,大約還是二萬兵馬。”白文珂道:“李守貞屯兵大約四五萬,又有城池之固,咱們只有兩萬人馬,還是難以取勝。末將請求再增兵三萬。其實就算再增兵三萬,人數和叛軍大致相當。”郭威道:“河中、長安、鳳翔三地聯手叛亂,禁軍要兵分三路,還要戌衛京師,實在再無法增兵了。”常思嘆息一聲,道:“如何一來,此戰難以取勝。”

王峻大聲道:“仗怎麼打,郭太尉自有定奪,你再這麼長吁短嘆,我就治你動搖軍心之罪。”這句話說的疾言厲色。常思見他擡出了軍法,忙道:“末將不敢,只是末將覺得人多,就有把握獲勝。”王峻怒道:“難道白起、韓信那些名將都是靠人多才獲勝的嗎?人多隻是稀裡糊塗的打羣架,而非文韜武略、兵法戰陣。靠人多才能打勝仗,乃是庸才之所爲。”這段話字字誅心,駁得常思體無完膚。常思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神情變幻,狼狽不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郭威問道:“漢軍和叛軍如何攻防?”白文珂道:“漢軍兵臨城下,一直將河中城圍得水泄不通,一隻蒼蠅也飛不出來。每次都是漢軍攻城,叛軍以逸待勞,從不出戰。”郭威神情變得凝重,道:“李守貞不虧是馳騁沙場的老將,河中城固若金湯,他佔據城池之利,以不變應萬變,端的是隻狡猾的老狐狸。”李榮嘿嘿冷笑,道:“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獵人的弓箭。”郭威沉吟片刻,道:“咱們去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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