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終於來了,你還是來了。”伯顏卻是笑了笑,看着年輕得讓他嫉妒、心酸的張貴,自己之所以得到忽必烈的重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因爲他的年齡,他原來註定是了要輔助太子,註定了要成爲大元朝棟樑支柱,如今卻無奈成爲階下囚,這個陌生的國度,將成爲他生命的終點。
百萬大軍,竟然無一生還,時也、命也。誰也不會想到,縱橫西域,建立無邊疆域的大元朝,竟然會在這個向來被認爲是懦弱、無能的漢人國度低下高昂的頭顱,帝國上百年建立起來的尊嚴,在這一瞬間破滅,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功績建立起來的心理優勢,也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此以後,南方的漢人,將會站在和帝國同一條起跑線上,不、應該是跑在了帝國的前面,他們加前進,然而帝國損失了百萬大軍,恢復元氣談何容易;而恰好相反,南方的漢人,卻是多了一支能戰善戰、至少打敗了大元朝méng古騎兵的宋軍。
更不堪的是,帝國爲了準備這次南下事宜,幾乎將整個北方所有的物質一捋到底,挖地三尺籌集糧草、殺jī取卵徵集兵力、爲了數百萬、上百萬的民夫,整個長江以北,幾乎成了1uan民的世界。
而北方的叛軍虎視眈眈、國內民不聊生、官bī民反,整個大元朝、疆域無邊的大元朝,如今究竟還能剩下什麼?數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大將,一半以上已經被埋沒在這陌生的土地,他們死得悄無聲息,除了寥寥幾人之外,他們死得極其窩囊,他們不應該死在,至少不能在這裡。
“榮幸、榮幸。”張貴真誠說道,三年前,他又怎麼會想到伯顏、滅亡大宋的直接兇手、大元朝耀眼的將星,會成爲自己的階下囚,生死,只在自己一念之間。
然而,他怎麼還能活下去呢?他還有什麼資質活下去,兩淮、池州、丁家洲、常州、平江,甚至長江以北的中原,多少人死在他們手中,他還有什麼資格活下去,他要是還能活下去,自己還有什麼面孔去面對那些死去的將士、死去的同胞。
“老夫倒是羨慕了,”伯顏看着張貴,淡淡說道:“老夫像你這樣的年紀,只不過是大汗身邊的一個小shì臣,卻是從來沒想到老夫也有今日,或許多年後,你將會站在比老夫更高的位置,看風暖水冷。”
“前輩,請坐。”張貴卻是沒接話,上前把凳子移出來,伸手扶住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數年的伯顏,道:“嘗一下在下的手藝,別看小子不是草原的兒郎,但烤羊絕對不比你們差,至少這種味道,是草原的所有人都沒有嘗試。”
“呵呵,想不到張將軍還是tǐng有自信的。”伯顏笑了笑,掏出一把鋒利的短刀,嚇得壯漢連忙上前擋在張貴面前,手中大刀隱隱相向,怕是伯顏有任何舉動,壯漢便把他殺死在眼前,那管他是大元朝赫赫有名的丞相。
“黑帆,別擔心,丞相豈是這種人。”張貴擺了擺手,道:“你先退下吧,別打擾了丞相的食yù。”
“對了,朱勝,忘記跟你說了,範恩老先生去年退役去了江陵軍事學院,說什麼人老心不老,一股幹勁不必年輕人差啊。”
“老人家活得tǐng有滋味的,就是想你了,明天你就啓程回江陵吧,准許你放假三月份,這三年裡你小子委屈了。”
“大、大人,”朱勝鼻子一酸,忍不住說道:“末將願意跟大人一起征戰天下。”
“那是肯定。”張貴看着朱勝,認真說道:“張某身邊斷然少不了你。”
伯顏割下一大塊rou,細細品味,味道很香,不知道放了什麼料理,有一種奇妙的味道、皮很脆、rou很嫩,確如張貴所說,或許整個草原,也nong不出這樣的烤羊。
“這是張某部下一個小子送回來的戰利品。”張貴把兩人都攆出去,然後也拉了一張椅子就坐在伯顏對面,掏出鋒利的短刀,輕輕的劃了一塊羊rou,咀嚼了好長時間,才滿意的吞下去:“手藝沒退,羊不是最好的羊羔,況且冬日也沒有好羊羔。”
“聽說那小子一直在陝西行省轉悠,現在怕是去了山東,也難怪這羊羔的味道比不上草原的正宗,也不知何時才能吃到北方的羊羔啊。”
“想必張大人心中早有打算了吧?”伯顏眼皮跳了一下,但卻不動聲sè,輕輕的品了一口酒,忍不住讚道:“這酒,確實是比草原上所有的烈酒都要好。”
“聽說張將軍深謀遠慮、高瞻遠矚,說不定臨安戰役之前就有了到北方吃烤羊的打算了吧?只不過北方的羊羔雖好,但也只有草原的兒郎能夠吃得上啊。”
“那當然,這烈酒都是小子釀出來的,小子給自己留了s貴看着伯顏吃驚的表情,認真說道:“聽說八月份是草原最美的日子,水草瘋長,羊羔féi美,不過不知道八月份過去有沒有危險,海都那個瘋子實在讓人討厭。”
“你、你竟然還知道海都”伯顏不敢相信的看着一臉自如的張貴,要知道海都在草原上的名聲甚大,但南方斷然是不會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也斷然不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張貴知道海都,莫非張貴的細作已派到草原。
“難道丞相沒聽過生而知之這回事嗎?”張貴似笑非笑的看着伯顏,海都還真是一隻頑強的螞蟻,歷史上忽必烈滅了南宋十數年之後纔打敗海都,當時還藉助了méng古漢軍的力量,這些原是宋朝的降軍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麼yao,到草原和海都拼命,戰鬥力飆升,幾乎都比得上méng古兵了,不過現在正是海都囂張的時候,忽必烈之所以想一鼓作氣拿下宋朝,就是想積攢力量跟海都作戰。
伯顏盯着張貴看了好一會,昂頭灌了半杯烈酒,烈酒嗆得他喘不過氣,張貴說得很對,這烈酒敢情真是世上最好的烈酒了,只是、只是這怕是自己的斷頭酒了,藉着一股刺鼻的酒氣,伯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認真說道:“大汗雄才大略,別說區區一個海都,他日天南海北都將會是大元朝無邊的疆土。”
“忽必烈卻是當得一代人傑。”張貴竟然沒有反對,點頭道:“當然,丞相也是一時人傑,只是、只是有些事,由上蒼決定。”
伯顏沉思片刻,不明白張貴所說的意思,他不知道張貴說的“由上蒼決定”的意思,若不是老天爺把他送回這個年代,大宋朝早已成爲歷史的塵埃,而他伯顏則是縱橫草原和海都轟轟烈烈的打了一仗,打得海都跑回老家養了幾年纔回過氣來。
“聽說你們大宋的皇太后認了一個nv兒,那就是你們皇上的妹子了。”伯顏笑了笑,也不知道怎麼就轉移了話題,笑道:“那按照你們的說法,你就是大宋皇上的妹夫了,也算得上皇親國戚了。”
“聽說你們皇上體弱多病,不知道、也不知道還能活多少年,而兩個孩子尚小,你們漢人有王莽……”
張貴看着伯顏故作試探的表情,搖了搖頭,道:“丞相,說實在話,小子也不怕跟你說,其實、其實小子只想當一個húnhún,當一個一無所事的húnhún,每天大口喝酒、大口吃rou,偶爾陪陪娘子,若是以後生了娃娃,一家人也可以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養牛、養豬、養羊,養老婆、養孩子……”
“這名利之爭、這民族大義、這國家大義,實在非我所長,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更非我所知,小子、小子只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閒的小屁孩而已。”
“粗茶淡飯也罷、美味佳餚也罷、飢寒也罷、富裕也罷,這只不過是過眼雲煙、多少年之後,人生只不過是一抔泥土罷了。”
“轉眼之間,人生如白駒過隙,過了就不再回來,何必去爭、何必是搶……”
伯顏目瞪口呆的看着自言自語的張貴,他從沒想到一個翻手爲雲覆手爲雨、舉手之間可以決定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生死的一方大將,內心竟然是如此的細膩、竟然是如此的脆弱。彷彿他自言自語所說並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陌生人、而是另一個守着幾分田地、守着老牛過一輩子的農夫……
“人、究竟爲什麼活着。”伯顏鼻子突然一酸,淚流滿面。
三天之後,張貴親自拜見謝太后,拜見皇上趙禥,拜見朝廷上的大小相公,當然還免不了和他的未來娘子王清惠親暱一番。
“哥哥,你就這樣殺了那蠻子的丞相嗎?”風情萬種的王清惠,享受着張貴無微不至的關愛,述說彼此之間的思念,看着張貴一臉正經的樣子,忍不住笑道:“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可不是你這個無賴,身邊就兩個大塊頭。”
“樑顧、黑帆,你們給老子滾出去。”張貴狠狠罵道:“樑顧、就是你,別以爲你殺了拜降就立了大功,老子跟你說,死在咱們均州軍的元軍大將,沒有一百個也有七**十個,功勞比你小子大的人多得海去了,你小子就洋洋得意了……”
“滾、給老子滾出去、給老子滾出去。”
“頭,我們不阻礙你和嫂子親熱了。”兩人相視笑了笑,連忙走了出去,留下張貴尷尬的看着王清惠,幸好王清惠也不把這當一回事,只是看着張貴抿嘴笑了笑,也不知道她是得意還是高興。
“這人、倒是一時人傑,不會真是哥哥殺死了吧。”王清惠笑了笑,看着張貴有點吃醋的表情,連忙說道:“不過,怎麼也比不上哥哥,要不是哥哥、要不是哥哥,咱大宋就完了。”
“惠兒,可不能這樣說,”張貴連忙擺擺手,道:“你家相公還準備過一兩年就跟皇上請辭呢?別說得你家相公這麼厲害,李庭芝李大人、張世傑張將軍、陳宜中、文天祥丞相,他們無一不是一時人傑,咱們大宋多咱一個人不多、少咱一個人不少。”
“伯顏可不是我殺死的,他自己選擇了自己的道路,與哥哥無關呢?不過這人也是一個英雄,至少死得像一個英雄。”
“對了,哥哥立了大功,朝廷的獎賞可下來了。”王清惠卻是知道張貴的爲人,暗中竊喜,她是王堅的nv子,見識不凡,知道越是mí戀權力的人,反而得不到善報,張貴既然這麼說,倒是讓她放心不少。
要知道憑張貴如今在朝廷的威望,憑藉他在軍中的威望,若是有什麼異心,大宋絕對是傷不起啊。
“哥哥不需要任何獎賞。”張貴興奮的眼中多了一份黯然,搖了搖頭道:“我明天就上書,若是張某還有那麼一點小功勞,都是將士們用鮮血換來,張某、張某坐享其成,任何獎賞對張某來說都是愧當。”
“只要朝廷能夠重賞將士、死去的將士、活着的將士,他們都是我大宋的英雄,那哥哥就心安了。”
“嗯,哥哥真好。”王清惠看着張貴堅定的表情,點頭道:“無論哥哥想做什麼,奴家都支持哥哥。”
“哥哥當不成大將軍了哦。”張貴看着王清惠嬌柔的神情,挪揄道:“那娘子可就當不成將軍夫人了。”
“好啊,哥哥你敢取笑奴家,奴家告訴太后去。”王清惠嗔怒道:“讓太后給哥哥封大官……”
“好啊,大官好啊,以後哥哥整天就在朝堂上跟那些相公們鬥嘴,娘子到時留在家裡可莫要悶哦。”
“好啊,哥哥你好壞。”王清惠怒道:“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兩人聊了一會,卻不知過了多久,向來矜持的王清惠卻是倒在張貴的懷裡,靠在張貴結實的肩膀,看着張貴寬厚的大手,認真問道:“太后娘娘說了,讓咱們明年三月三完婚呢,說不定太后的諭旨和皇上的聖旨明天就到了,奴家可要提醒你,明天可不要失禮哦。”
“哥哥膽子可真大,那天見了皇上也不跪,還敢跟皇上開玩笑,”王清惠有點後怕說道:“不過,奴家真的好長時間也沒看皇上笑了,那天皇上笑得真多。”
“怎麼這麼快”張貴大吃一驚,幾乎把懷裡的王清惠推倒,一時倒有幾分不知所措,重複說道:“怎麼這麼快。”
“你、你……”王清惠卻從張貴懷裡跳了出來,不敢相信的看着張貴,指着他眼睛紅,鼻子一酸眼淚就要流下來:“你、你不要妹子了嗎?”
張貴知道王清惠誤會了自己的意思,連忙誓道:“怎麼會呢?張貴可以向天誓,若是這輩子不娶王清惠爲妻……”
“不允許你說。”王清惠重新撲過來,捂住張貴的嘴,良久才問道:“那三月三不好嗎?哥哥怎麼就嫌時間快了,半年前哥哥不是答應了打敗蠻子之後就跟奴家完婚嗎?”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張貴儘量壓低聲音,湊到王清惠的耳邊,低聲道:“那個時候,伯顏百萬大軍南下,說真的哥哥也沒想到竟然會如此輕易取勝,當時哥哥也不過是想着打敗伯顏,讓他返回北方而已。”
“然而卻沒想到伯顏百萬大軍全軍覆沒,而宋軍經過殺戮,如今僅是均州軍就有騎兵五萬人,還不包括文漳在北方的那一萬jīng銳,又有步卒數萬人,而朝廷在臨安更有三十萬大軍,兩淮又有將近十萬將士,再加上平江、常州、建康等地的兵力,除了均州軍的兵力外,朝廷至少可以有五十萬大軍可以調動,而且、而且都是經過戰火、至少也是見過戰火的老兵。”
“元軍百萬大軍全軍覆滅,國內正是空虛之時……”
“你想北伐”王清惠終於明白了張貴的意思,她驚訝看着張貴,一字一頓說道:“哥哥想北伐中原嗎?”
“不,”張貴搖了搖頭,道:“北伐實在是太累了。”
“那就好。”王清惠終於鬆了一口氣,倉皇北顧可不是好事,然而她卻聽到張貴一字一頓說道:“北伐太累了,我想攻打元大都。”
王清惠一愣,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被張貴的話徹底驚嚇了,若是說張貴北伐中原已是可怕的想法,沒想到張貴的目標竟然是元大都,大元朝的京城。
大元朝的京城。
良久,王清惠眨了眨眼睛,道:“哥哥怕是說笑了吧?如今宋軍雖不少,但蠻子可不簡單呢?那個蠻子的皇帝,更是厲害得很。”
“哥哥怕是說笑了吧。”
“6秀宗將軍的信昨天就到了,”張貴卻是沒有半點說笑的樣子,看着王清惠認真說道:“哥哥想早日了結凡塵事,和娘子共度良辰美景。”
“可能你還不知道、或許朝廷都還不知道,前些日子文漳文將軍在北方鬧得蠻子一個頭兩個大,甚至打到了元大都附近,後來虛晃一槍,直撲山東和6秀宗6將軍會師,兩人已經攻下了山東濟南,不用半個月,整個山東都會落入他們手中。”
“元軍肯定不會看着失去山東,所以一定會出兵奪回山東,而我也不想山東被元軍奪回,所以、所以我纔想着出兵山東,直撲元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