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郭曖的說法,鮮于燕臉上不僅沒有輕鬆下來,反而變得更爲凝重,幾乎是呢喃自語着,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郭曖聽完他的話,也嚴肅起來,眉頭微鎖,沒有接話。
鮮于燕繼續小聲說起來:“我不是否定你的猜想,反而,我認爲事情根本就該是你說的那樣。只是這樣一來,老皇爺他,當年爲什麼沒有斬草除根呢?他應該掌握了烏鴉的全面情報纔對,甚至像松下風、羽歸林這樣擁有着獸王蠱血脈天賦的人,他們的恐怖力量更是大唐的威脅纔對,他老人家爲什麼只是處理了在朝的文武官員,而對更大的外患置之不理呢?”
“你說的不無道理。縱然我的猜測是對的,也並不排除在此之上還有更大的隱情,使得老皇爺不會那麼做。而且看年紀,松下風、羽歸林當年應該還不成氣候吧。那個時候的烏鴉可能還未招攬到今日這般種種的奇人異士,所以全面蟄伏化整爲零,老皇爺縱然想要繳賊,也無常可尋。”
“不,有些事你不瞭解。你看松下風可能就四十來歲的模樣,羽歸林頂多三十歲,可實際上他們也許都已經是幾百歲的老人了。他們當時是否效力烏鴉,不能按常人年齡來推算。”
“幾百歲?他們到底是人類獸化成狗熊和蛇啊,還是本來就是狗熊和白蛇修煉成精啊?”郭曖一聽,心思都被鮮于燕打亂了。
“嘖嘖嘖。這個問題回頭再討論,獸王蠱的事情,你已經知道的太多了。話說回來,如今可以肯定的是,老皇爺,很可能還有高力士大人,早就知道烏鴉集團的存在,甚至掌握着大量的情報。”
“恩,這樣一來。事情就更加複雜了。對了,那些俘虜的烏鴉殘匪呢?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情報。”
“和那些文獻卷宗反映的一樣,最大的情報就是——還有更多的情報,我們沒有找到。”
“又一個不着痕跡,但卻肯定存在的巨大漏洞?”
“是。終南山一戰本就是十分的慘烈,朝廷與賊軍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當時俘獲的賊軍不過三百餘人,小頭目三十餘人,這些人大多各司其事,互不交集,只對自己的直屬頭領單線負責。他們的直屬頭領便是所謂的十三黑鴉,也就是十三個大頭目。很多人除了自己的頭領,甚至十幾年都沒見過其他的頭領。無論小頭目、大頭領,但凡集會,大多都以面具示人。很多人問起來,似乎知道些事情,卻完全無法把時間、地點、尤其涉及人員的姓名甚至性別說個清楚。”
鮮于燕說完,停頓下來,自顧倒了杯水喝。
“哦?不過就你剛纔話說,你們查到的不止這些吧?”
鮮于燕潤了潤喉嚨,咳嗽了幾聲,繼續道:“是啊。世上事,世上的人,是不可能完美無缺的。再嚴密的組織也總有那麼一兩條縫隙。我們在一處密室裡找到了一個老者,那是一處藏寶室,十分的隱蔽,而且佈置了許多的機關,爲了打開那個密室,少府監和將作監死了十幾名好手。那個人躲在那裡面,地位身份自然不容小覷。起初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個守保人,什麼都不知道。
還是獨孤歡,通過在他身上搜出的一個香囊,找到了一個女人和兩個十來歲的孩子。這才逼使那老者和盤托出。
原來那老者姓王,在烏鴉集團幾十年了,平時只用代號,名字自己都忘記了。最常用的代號叫白老。他在十三頭目中排行第八。這個人雖然身在賊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大半生不賭不嫖,大酒都沒喝過幾次。
只是有一次,他手下一個小頭目,不知是爲了戲弄他還是真心孝敬他。帶他到長安一處春樓,找了一個姑娘。那時候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那個年紀,再冰冷兇悍的人,性子也會緩和下來,心會變軟;再老實的人,也會學得一些人間的世故和圓滑。一來二去,他竟沉浸在溫柔鄉里不能自拔,深深愛上了那個姑娘。
那個時候的他,大概對在烏鴉集團內幾十年如牢獄般的生活,也有些厭倦了,有意違背了烏鴉集團嚴禁私自婚嫁的規矩,在長安城通化門外十五里,一處不惹眼的地方,買了一處宅院,替那姑娘贖了身,安置在那裡,秘密成了親。後來還有了兩個孩子。
那裡是長安城的東北方,很少有烏鴉的人活動。不過這件事,好像還是走漏了風聲,在一次閒談中,三當家的曾經點過他幾句。不過白老很容易聽得出,三當家的並不想追究他什麼,只是要他小心行事,不要惹出別的事端來就好。
我想可能是烏鴉蟄伏太久了,少有激進的活動,所以對於一些戒令,也就草草了之了。加上白老爲人又老實的有些木訥,乃至到了五十多歲,傳言還是個老處男。在烏鴉集團裡,長期以來也只是負責一些庫房收納和賬務經營的事情,一些諸如謀反、暗殺的事,他知道的很少,所以也就由得他去了。”
“哦?那他又知道些什麼呢?”郭曖關切的問。
“嗨,自然是不多的了。不過也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對烏鴉的規模有一個大概的瞭解。再生性木訥不愛交際的人,在一個地方浸潤幾十年,也肯定會知道些事情的。
首先,關於十三黑鴉。他十五歲進得烏鴉集團,二十三歲坐上小頭目的位置,三十四歲成爲八當家的,但有一個人,幾十年來,他只見過三次,那就是排第一把交椅的那個人,那個人據說只有松下風和羽歸林在緊要之時,纔可以主動去見他。大家在提起時,只稱呼他少主,或是烏鴉少主。
松下風和羽歸裡,分別位列第三、第四把交椅。第二把交椅,便是瘋和尚懷草。這三個人倒是偶爾會以真面目出現在集會之上,大概是因爲身份關鍵,需要以此來凝聚衆人。
其餘九人,有四位是身懷絕技的江湖遊俠和大盜,這幾個人或陰狠毒辣,或直率魯莽,且做些暗殺的勾當。比對性命樣貌查證,這四個人在亂戰中死掉了。
有一位來自東瀛扶桑,這個人雖然排行第六,但實際只做些顧問謀劃的事情,烏鴉的事情,他似乎在十分客氣的保持着距離。這個人,十幾年來身份隱秘,時而說話是個男人,時而說話是個女人。
不過,這個人好像有一個月多的時間,沒有出現過了。
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突厥人,一個是粟特人,兩個都號稱是西域小國的王族後裔,他們的國家早在則天女皇時,就被大唐剿滅了。兩個人功夫、才智皆屬平常,只是仗着姻親關係,常年來經營着與烏鴉與西域各國之間的聯繫。適才在十三黑鴉中撈得兩把交椅。
這兩個人,在終南山一戰中,想要夾帶私逃,被羽歸林發現,當場格殺了。
還有一位,也是粟特人,排行第九,代號財神。因爲職責關係,老白和交集很多,關係也算不錯。但也僅僅知道他叫財神。此人精明幹練,通達世故,會說東瀛、突厥、吐蕃、薩珊、天竺、大食等十幾國語言。他負責經營者烏鴉集團絕大部分,遍佈大唐、東瀛、西域等各地的龐大的產業。
據說,大唐與西域的絲綢貿易,他控制着五成;而西域運往大唐的葡萄酒、馬匹、瑟瑟寶石等,他幾乎控制了七成。通過他,不難想象,烏鴉集團的龐大與力量。
財神也是在一個多月前,親自參加了一次十三黑鴉的集會。後來也神奇消失了。
據白老的說法,十三黑鴉每次集會,並非到達的都是本人,有時候會是替身。
開始,白老還以爲財神只是隨商隊遠行了,但沒過久,他卻發現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他很快察覺在不到七天的時間裡,自己和財神之間的聯繫,被神不知鬼不覺的切斷了。雖然還有些金銀財富要經過白老入庫,但其交割方式卻隱隱變得十分陌生,彷彿在源頭上發生了什麼重大的改變。那種簡單、幹練的熟悉感很快消失了。一些細節處理上變得毛糙起來。
他悄悄的去財神在終南山的一處秘密據點查探,那是一處闊達二十餘畝豪奢的山中別業,那裡已經空了。只剩下幾處巖穴,連屋舍都被拆毀,磚瓦土石都被運走了,乾淨的就好像那裡從未出過什麼宅院一樣。”
“哦?竟有這麼神通廣大的人,不知樣貌如何?”
“白老與他打交道二十餘年,二十多年來,他的臉始終保持着最初認識時的樣子,一個二十來歲的異域貴公子,樣貌不醜不美,除了天然的貴氣外,並沒有什麼特點。白老懷疑他常年帶着面具,有時候也懷疑,這二十年來,除了替身外,財神本身就不是一個人。但那種獨特的溫和而又極富力量感的氣場,卻又讓人覺得他就是同一個人。白老判斷是不是財神自己出席會議,也是憑藉那股熟悉的氣場。”
“那不知從烏鴉處繳來的財富如何?”郭曖嬉笑問。
“自然十分可觀。幾年來,大唐戰事不斷,可以補上這些年軍費的虧空了。只不過,還是有一個龐大的缺口,空在那裡。應該是被財神帶走了。至於帶到了哪裡,白老也不得而知。”
“恩,有了這些錢,總算解得燃眉之急。安祿山兵髮長安的時候,有傳言說皇宮中的財富都被高仙芝散去激勵將士了,也有說是被安祿山掠走了。朝廷府庫內虛的很。老皇爺派永王李璘到南方各地籌集軍餉,似乎並不順利。對了,十三黑鴉,還有一個呢?”
“這個人麼,是一名西域胡僧,雖然他經常不無誇張的講述自己在吐蕃的影響力,但據白老判斷他應該是一名突厥人。”
這名胡僧,名義上是烏鴉五當家的,聽他話裡話外似乎自己在西域也建起了一宗勢力,並不真正把自己當做烏鴉的一份子。平日裡的行徑也頗爲驕狂,更是棄烏鴉律令於不顧,不以代號行走,只許衆人稱呼他寶象法王。而且他好像對這個稱號很是在意,如果有誰叫錯了,便要遭他一頓拳腳的。奈何此人身形乾瘦、面容枯猥,實在與寶象法王這個宏大的稱謂相去甚遠,以至於免不了人有在背地偷偷的取笑。很多人懷疑他根本就是個假冒的法王,冒他人之名而已。
據烏鴉在吐蕃的眼線傳言,吐蕃境內扎卜楞寺裡,確實有一位寶象法王,但傳言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閉關修行了。
所以那名突厥僧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大家也不得而知了。只是在一個秘密集團之內,誰的過去都不那麼重要,大家也就隨他意,叫他寶象法王罷了。
寶象法王每年至少有三五個月時間在西域度過,這倒也和他在西域有秘密勢力相吻合。他很少參與烏鴉集團的內部行動,平日集會,也很少表發意見,大多時間都是在自己專修的一處僧堂裡生活起居、唸經禮佛。也甚少與人交往。
白老對他最深刻的記憶,莫過於安祿山發動兵變之前,一次十三黑鴉的集會上,寶象法王極力主張應當趁機舉事,好與安祿山的判斷呼應,一舉顛覆大唐。
他第一個發言,本以爲自己的主張定會得到一片喝彩,甚至情緒都有些激動。
不料那個東瀛人,第一個站出來反對,堅稱大唐國力雄厚,兵強馬壯,此時舉事只會飲恨敗果,絕非良策。
寶象法王聽了,很是不屑,當場反脣相譏,罵那東瀛人國小力微,自是與吐蕃天國不能比,他的意見不看聽從。當即又把話鋒引向松下風和羽歸林。在他看來,松下風和羽歸林斷不會反對他的意見。
殊料,松下風和羽歸林竟然同樣駁斥了他的意見。寶象法王勃然大怒,當場拍碎了議事的桌案,憤然離席。
也是在一個多月前,一次十三黑鴉的秘密會議上,寶象法王對着衆人不無嘲諷的數落了一番,大意是指他們當初未曾採納自己的意見,不僅失卻了先機,還落得今天的地步。
當時的白老,並沒有理解他嘴裡所謂“今天的地步”是什麼意思。
但那之後,寶象法王也毀掉了自己的僧堂,回吐蕃去了。他是堂而皇之走的。
“東瀛人,財神,西域胡僧,都是在一個月前發生的變故,那時候發生了什麼事?白老有交代麼?”
“沒有。烏鴉集團組織嚴密,白老主要負責金銀入庫和內部的銀錢流通,其它的事情幾乎不讓他參與。不過,據白老的說法,這三個人也是在十三黑鴉裡也是享有一定特權的。雖然他們不能直接要求和烏鴉少主見面,但每隔一段時間,烏鴉少主會秘密召見他們一次。白老猜測,應該是烏鴉少主親自同他們交代了什麼,是以生出去後來的變故。”
“烏鴉少主。烏鴉少主。”郭曖兀自呢喃。
“是,烏鴉少主。”鮮于燕隨口應和了一句。
就在二人呢喃沉思之際,門外傳來七寶的聲音。
“宮裡來人了,魚諾海總管大人來訪,要見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