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大唐至德二年的秋季,八月十四。長安的收復已近一年了。
雖然與安祿山叛軍的戰事依然在持續着,邊疆各地亦十分的不安定。
然而長安,作爲一座曾經擁有百餘萬居民的大都會,還是表現出了同歷史時代其它王國都城所無法比擬的繁榮和富麗。
除了樓觀臺將要舉辦的規模浩大的拜月法會外,長安城內的道觀、寺廟,也籌備了相應的廟會法會,以期招攬信徒民衆。
朝廷還下旨八月十五日開放宵禁,允許民間徹夜遊園賞月,各坊都要推出相應的活動,以添太平喜樂。
同時,朝廷更特別在樂遊原上,搭建高臺,架設花燈,由皇宮專屬的內教坊樂師伶人歡演達旦,以慰天下。
據說,當今天子還向太上皇討請了梨園子弟,表演助興。
梨園是太上皇,也就是後世所謂的玄宗皇帝特別設立,親自選拔子弟教習樂藝,可以說是玄宗皇帝的私人樂團,從來只爲玄宗皇帝歡宴出演。
皇榜張示,消息很快傳遍了長安,百姓紛紛讚頌當今天子仁德,能有幸一睹梨園衆人的風采。因爲在長安百姓的傳說裡,梨園子弟的歌舞樂藝乃是天下第一流的,只有那些功勳卓著至少也要太上皇十分賞識的人,纔有機會欣賞的到。
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郭子儀的府邸。郭家的女眷和一衆好事的下人,一樣奔走相告,一時聒噪,很快便人盡皆知。
然而就在大家興頭上的時候,管家集合衆人宣佈了老夫人和大少爺的決定,八月十五日嚴禁郭家子弟到樂遊原上游賞,賞月觀燈僅限在本坊之內,凡外出者亥時前即須回府。違者家法處置。
大家自然不是很開心,不過平日裡老爺和老夫人對待大家很好,倒也沒什麼怨尤。一些聰明的人,也知道當今老爺和幾位少爺在殺場上屢立戰功,早有些眼紅的人在朝裡搬弄是非。小心謹慎些總是好的。
午飯的時候,老夫人和長子郭曜同樣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幾位少夫人。尤其對郭曖,叮囑他莫要去湊那熱鬧。
郭曜的書房裡,郭曜、郭曖正商談着什麼。午後的暖陽照得二人有些慵懶,幸好有新煎的碧綠的茶湯,讓二人保持着些許的清醒。
“禁止大家到樂遊原上參加賞月集會,下邊的人,你沒聽到什麼口風吧?”
“沒有。仰賴父親和兄長平日的教誨,他們雖是不開心,倒也沒什麼怨言,幾個老人家倒也明白事理,知道當今局面我郭家更要低調從事。”
“這次皇上一定要動用梨園的人,據說興慶宮那邊是不答應的。”
“啊?可皇榜已經張貼出來了啊。”
“正因如此,纔不許大家前往啊。無論明天,梨園的人是不是會出現在樂遊原上,皇上和太上皇總有一個要有損顏面的。”
“八成是李輔國那老傢伙出的鬼主意吧,要給老皇爺出難題。”
“不止是李輔國,就連馬皇后最近在皇帝面前說話也不少。”
“她能怎樣?爲何也要跟老皇爺過不去?”
“還不是爲了自己的兒子。”
“可依我看來,太上皇已經對國事不怎麼上心了啊,再說他老人家也沒有那個心力了。”
“話是這麼說,可只要他老人家在一天,他的話就是聖旨。太上皇不止當今天子一個兒子,幾個親王如今還分封在外,擁兵自重。他也怕啊。”
“如今安祿山兵患在前,邊疆四夷蠢動,那些王爺們難道真的會——”
“恩,我最近聽到些口風,有人在朝中奔走,鼓動一些鬱郁不得志的文人到詠王李琮那裡做幕僚。”
“這——”
“你知道這件事就好,以後小心行事。不要在說於第二個人聽。”
“小弟謹記。”
“你說這些天,你一直和廣平王家的昇平郡主在一起,是真的?”
“她是喬裝過的,自稱是廣平王家的三王子李長笙。不過,我見過幾次她女扮男裝的樣子,而且還試探過幾次,應該就是昇平郡主沒錯。”
“恩,不論真假,她都是代表廣平王在做事。今天一早,廣平王那邊就有人傳話過來,的確是按照你說的那些在籌備物資,還有一批人馬,已經開赴前線,運取血衣等物。”
“恩,這不會的,當時她委託我辦這事的時候,布衣宰相李泌也在場,否則兄弟也不會貿然行事的。”
“哈哈,難得啊。經過這些日子的歷練,你成長了不少。以後行事,也要更加小心謹慎。你在終南山的遭遇,一直沒聽你細講,那幾日你一直昏迷不醒,母親大人十分的憂心。我做主張,這件事還沒有告訴父親大人。你也莫怪哥哥。”
“這個自然,兄長是擔心父親大人和幾位哥哥在前線的安危。對了,你方纔說有人在京城爲永王走動,這個人到底是誰?”
“此人行事極爲高明穩妥,目前尚無定論。你日後留心些就好。吃飯的時候,雖說明日不許你出門,但你也須留意京城的消息,必要的時候,也可臨機應變。”
“兄長的意思?”
“你知道梨園在哪兒?”
“這個小弟自然知道。”
“你與左街使向來交好,不妨也叮囑他,注意一下那邊的動靜。總歸對也有好處。”
“這樣好嘛?豈非將我們郭家暴露在了衆目睽睽之下?”
“見機行事吧。明着可讓鮮于燕加強巡邏的兵丁,要鬧事的人自然也會收斂。至於暗中援手,就沒必要暴露身份了。”
兄弟二人又閒談了一會兒。郭曖便出了府邸,直奔左金吾衛的府衙。
就在郭曖、鮮于燕離開的這幾天裡,朝廷已經就剿滅烏鴉集團一事明確了封賞,對於左街使鮮于燕,特別加封金烏將軍銜,賞田百畝,黃金百兩。今天一大早,聖旨和賞賜便一同到了左金吾衛府衙。
金烏將軍雖說是虛職,官階卻是從五品,衣裝佩掛也有別於左街使。更難得的是,有了臨機入朝的便宜。加上同時兼任着左街使,榮耀自是不同以往。
在這之前,也有金吾將軍直接兼任左右街使的,鮮于燕卻是從微末小吏一步步拔擢升任,自然不同。
“哎呦,咱們這左街使升官發財啦。”
“去,去,這幾天可把我忙死了,一回來又要搞什麼中秋拜月的活動。不僅各坊要操辦,皇上還要在樂遊原大搞特搞,不僅民間藝人,連內教坊的樂工伶人都召集到了。這不,我剛剛跟各坊的里正開完會,商討警戒事宜。回頭我還得專門組織人馬到樂遊原上,明天晚上,皇帝會派一位妃子帶着幾位誥命夫人前往,與民同樂。還會有不少文武大臣出面,嘿嘿,這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別說這身官服,就是我的腦袋都得搬家哦。哎,你小子不去東市西市快活,怎麼跑我這兒來了?”
鮮于燕一邊整理着一些卷宗,一邊招呼着郭曖。
“我來——也是爲了這長安城的安全啊。”
鮮于燕一聽,當即放下了手中翻看的卷宗,支開了左右,坐了下來,端起一杯水連喝了幾口,“又發生什麼事了?”
“梨園的事情,估計你也在爲這事兒頭疼吧。”
鮮于燕長嘆一聲,坐着的身子塌了下去,許久才說話:“自從前陣子陳玄禮將軍的事以來,朝裡的文武早就惶惶不安了。事兒大家都沒明白,可這皇上跟太上皇要真是挑明鬥起來,難做的還是做臣子的。聽說,前日裡上朝皇上把這決定公佈之後,一下朝,就有幾位官員昏過去了。畢竟已經死了一個陳玄禮。”
“後來怎麼樣了?梨園的事情,聽說還無定論。”
“有結果了。興慶宮那邊,今天一早兒給皇帝那邊回了話,願意交出梨園子弟,爲百姓獻藝。這都過去兩天了,也是不得已啊。雖說梨園就是個戲班子,可這幫人裡很多都號稱是太上皇的弟子,太上皇有時候也自詡是梨園班主,也算是心腹了。”
“鮮于兄爲難了。”
“哈哈哈哈,是啊。興慶宮畢竟在我這左六街內,我也擔心老皇爺要是真橫了心不放人,皇帝要來硬,我可怎麼辦噢。這下好了,老皇爺憋屈了自己,總算換得一些臣子的安全。”
“鹹魚,你高興得恐怕太早了吧?”
“怎麼?這事兒過去了就過去了,以後再說以後吧。”
“你以爲這事兒就能這麼輕輕鬆鬆的過得去?”
“啊。不然呢?皇帝的條件,老皇爺已經答應了,還能怎樣?”
“皇帝一時是沒把柄可抓了,難道就不會有人來給皇帝制造把柄麼?”
鮮于燕沒接話,臉一沉,把耳朵靠近了郭曖。
“如果這兩天,梨園的人都死了——”
郭曖話說的很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鮮于燕聽完,黑黑臉膛上,死一般沉寂。
良久,鮮于燕一拍大腿,又拍了拍郭曖的肩膀,“嚇死我了,兄弟你可嚇死我了。幸虧你提醒,你看這個。”
鮮于燕掏出一樣物件,是興慶宮的腰牌。
“這是——”
“今天一早,高力士大人就派人帶話過來,說是答應了皇上的請求,另外給了我這塊腰牌,要我見機行事,我還以爲是開放宵禁,怕興慶宮有變,所以早在那邊加強了警戒。你一說我忽然想起來了,梨園那邊,沒有興慶宮的腰牌,尋常人也是不敢擅闖的。這樣聯繫起來就對了。”
“看來高力士大人也料到會有人暗中生事。興慶宮至少有高力士大人在,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況且梨園距離興慶宮距離很近。到時候也好臨機策應。”
“再給梨園撥調一百衛士,不,乾脆二百。呵呵,晚上的時候,我會親自巡檢的。”
“這樣最好。”
“一會兒陪我去梨園走一遭。既然你這麼關心這件事,嘿嘿,晚上你就別回去了。嘿嘿嘿嘿。”
“放心吧。眼下,我郭家也不想京城出什麼亂子,”郭曖倒不隱瞞,“哎,廣平王那邊怎麼樣了?那個李長笙,或者叫她昇平郡主吧,白鶴道人交辦的事情,正在辦了吧?”
“恩,今天一早就有一支千人隊開赴前線了,是廣平王麾下的中郎將張闊山領隊,大約有三十餘架馬車隨行。”
“只有張將軍一人?”
“來報事的門衛是這麼說的,應該問題不大吧,只是運些血衣刀槍的,能出什麼事?”
“如果敵人不知道這些血衣的用途,自然沒事,就怕有人走漏了風聲。”
“別多想了,廣平王也是身經百戰了,這些情報的重要性不會不知道,應該早有防備。哎,我說你這些日子怎麼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杞人憂天起來了。哈哈哈哈。”
“嘁,我老爹還有幾位哥哥都在前線呢,天天的殺來沙殺去,殺去殺來,我能不操心嘛?現在這長安城裡,不定多少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們郭家呢。”
“哎呦,第一次聽你這麼說,小夥子,長大了啊。哈哈哈哈,走吧,先去梨園看看。”
梨園,就設在長樂坊西北角的一處大宅裡。這裡本來是則天女皇時,一位禮部侍郎的宅院,宅子很大,後來玄宗皇帝買下來,蓄養了這班歌姬伶人,平時也做訓練排演的場地。
鮮于燕先調派了兩名校尉領了兩百衛士,前往梨園,專司巡邏警戒。又安排了些細碎雜事,後腳緊跟着,便同郭曖也到了梨園。
興慶宮方面似乎也早有防備,特別派出了一名總管太監帶了二十名小太監到梨園,名義上說是照顧這些伶人樂工,免得到時候場面混亂,出什麼亂子。藥師丸也在,還帶了二十名千牛衛,宅院前門後門,都做了安排。
這些人倒也心細,廚房、水井邊上,尤其安排了伶俐的人把守。
鮮于燕和郭曖放心了許多。
那名總管太監姓王,正是一早給鮮于燕帶口信的人,見二人來了,心下也舒了口氣。
雙方討論了佈防和警戒的意見,填補了一些防衛上的漏洞,對於八月十五當日如何護送梨園衆人到達樂遊原,以及行進的路線也做好了安排。
爲了不至於引起梨園衆人的恐慌,院裡的安全暫由王太監和藥師丸帶來的人負責。他們都是太上皇身邊的人,較爲熟絡。
王太監、鮮于燕、郭曖,便在一處較爲隱蔽的房間裡安頓下來,雖是隱蔽,卻也不算偏僻,若真有事情發生,可以最快的速度到達院裡各個角落。
藥師丸生性孤僻,躲進了廚房裡,攀上一根房樑在那裡假寐。他本來也在梨園裡呆過,衆人跟他更是熟悉,開了幾句玩笑,便由他躺在那裡。
白日裡倒沒什麼事情,幾個人喝着小酒閒聊着。
時間已是子時,窗外只有秋風吹過的聲音和一陣陣更夫敲打着銅鑼的吆喝聲。夜越靜,四個人酒喝得越發慢起來。
“什麼味道?香的瘮人。”鮮于燕最先說道。
“不好,要出事。”
郭曖話剛說完,
就聽得前門、後門傳來一陣陣慘叫聲,好似有什麼恐怖的東西襲擊了他們。
屋裡的三人,似乎正在等這一刻,當即拔身飛也似的來到了前門。那裡的守衛更多一些,如有意外傷亡也會更大。
大門內,幾個受傷的兵卒癱倒在地上,面部黑紫腫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門外金吾衛二十幾個兵卒,連成一線不斷揮動長刀,在地上亂砍一氣,眼見就要敗退下來。
穿過金吾衛的防線,前面卻是十幾名黑衣人,每人手裡拿了兩個竹筒,在地上傾倒着什麼。
一個身型頎長的人,站在了正中,不斷揮動着手裡的什麼東西,斬殺着衝殺過來的怪物。
他手裡,應該是握着一把刀,只是一把尋常人看不見怪刀。
是他。又遇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