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過後,便是黑夜了。
泰戈爾說過:黑夜,我感覺到你的美了,你美如一個可愛的婦人,當她把燈滅了的時候。
恐怖的夜幕,一寸一寸的逼近,一點一點的吞噬蓋住了夕陽的餘暉,但一輪圓圓的月亮,卻如同一盞大燈籠,把奇石密佈空曠無垠的大非川照得亮堂堂,把樹枝、幼草的影子投射在原野上,huāhuā點點,悠悠盪盪的,但奇怪的是,唐軍大營除了風燈在風中搖擺,周圍找不到一點生命的聲音,只安靜的人心跳越加急促,撲通、撲通、撲通……
唐軍大營內看似風平浪靜,營外卻早已是暗流洶涌,這種反差極大的氣氛讓周圍晚上嘈雜的鳥兒第一時間撲扇着翅膀遠去了。
中軍大帳中擺設,簡約到了極點,只有一張行軍長桌,一副座凳,一張古琴,一個酒壺,桌上兩張白紙,第一張上面有八個鐵筆銀鉤的行書,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張狂犀利,力透紙背,但卻沒有署名,但喜愛書法的人,能夠認得出來,那是柳體。
而第二張紙上則是一個飛揚跋扈的狂草,字如大風,其烈如酒,硃砂點墨,殺!
血紅的“殺”字,較之那八個行書更加的狂妄,若是有朝廷大員在此,必會認識這熟悉的字,因爲寫這些字的人,掌握着如今華夏大地的命運,承擔着漢家子弟走向巔峰的重任。
微微擡頭,李治扔掉了手中的硃砂筆,從這個位置,他能直視轅門,中間沒有任何阻擋之物,李治看着轅門外茫茫夜色,詭異的冷冷一蕪風愈加大了吹的營寨嘩嘩作響,但出奇的是中軍營帳中卻只有李治、歸海一刀兩人。
歸海一罕有的身披厚重的玄色明光凱,立於帳前,巋然不動,面無表情眉宇間冷肅如電,煞氣翻騰,血色的披風也隨着刮進來大帳中的狂風而瘋狂的翻騰,像極了一陀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血色修羅。
而在中軍行帳外,整個唐軍大營靜悄悄的,除了風聲,就是帳篷和旗幟獵獵作響聲,三十萬唐軍彷彿消失一般看不見一個人影。
一輪明月,一縷風聲,空曠的軍營,兩個男人,一壺酒,一張古琴。
這是個所有人都不清楚,不明白的詭異場景,外面寒風朔朔營帳中卻只有李治和歸海一刀兩個人,天地間彷佛也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天氣陰寒,連春風都似因這空曠變的寒冷了許多,變成一種令人空虛而蒼涼的灰白色沒有人能夠知道那些唐軍到底去哪兒了,他們好像從來沒出現在這個世上一般。
李治提着一壺酒,迎着撲進來的寒風斜靠在大帳的另一邊,看着黑色的明月,狠狠的灌了一口酒,將酒壺隨意的扔給歸海一刀,問道:,“害怕嗎?”
一把接過酒壺,歸海一刀二話不說先狠狠的喝上一大口,纔看着抱手望月的李治僵硬的臉決然道:“不害怕,一刀只想知道敵人在哪裡從來是不問敵人有多少。”
說完有集心虛的看着別處。
“知道什麼是英雄嗎?”李治不在意的淡淡笑問。
“百萬人中取上將首級。”歸海一刀肯定道。
“哼,那不是英雄那是悲劇,遲早完蛋,真正的英雄,並不比常人勇敢多少,只比別人多勇敢半柱香的功夫,譬如我們現在,就是英雄應該做的。”李治心中好笑,多單純的孩子,怕就怕,有什麼不敢說的,朕也怕啊。
“這就是英雄?”歸海一刀臉垮下來了,那臉上皺起的紋路中都寫滿了哀怨,這與他心目中的英雄差了許多。
…………又是一陣沉上………
“陛下,你……緊張嗎?外面可是有四十萬吐蕃軍啊。”歸海一力沉默了一下後,大着膽子的問道。
“該來了已經來了,朕的決定也已經做下了,朕就不會再緊張害怕,更何況暗中還有那麼多人和我們在一起呢,怕什麼。要不然勝利的去流淚,要不然流着血倒下去,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也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哪有太多的選擇,風雨過後才能見彩虹嘛。”
見李治如此說道,歸海一刀聞言,心中大爲佩服。
看着歸海一刀滿臉欽佩,李治心中大汗,但轉念一想,又喃喃笑道:“一刀啊,戰爭其實是挑嘴的食客,帶走好人,留下壞人,而只有不怕死的人,嗑牙,所以總能活着,朕從來都一直以壞人標榜自己,怕是老天爺也不敢收朕,你放心吧。”
歸海一刀苦笑:“可是,陛下,一刀可一貫自認爲自己是個好人啊。”
李治翻了翻白眼,轉身回帳了,揹着歸海一刀嘆道:“一刀,朕留下來勉勵你的話已經不多了,但是對於一刀而言,朕相信,就這麼幾句話就已經如同長篇大論了,你不會讓朕失望的,對吧?”
歸海一刀聞言,沉默的上前鼓起胸膛,肅色道:“祿東贊此來有四十萬,但一刀不怕,哪怕一刀死無葬身之地,也必叫祿東贊那孫子養的只一個人滾回吐蕃去。”
“去時四十萬,獨自返邏些。”李治心中默默道。
“臣還不一定會死呢,臣是好人,但臣運氣好。”歸海一刀呵呵的撓頭衝李治的背影笑道。
李治沒有說話,眼眶卻溼潤起來,祿東贊,你個狗雜種。
“陛下,遇到你就是臣一生最大的運道。”
李治實在談不上一個好人,但彈起琴來的李治卻有着上官青衣一般的精巧,典雅,純淨和澄澈,一種本不應該出現在男子身上的氣質,帶着淡淡的哀愁和幽怨。
儒家六藝中就包括琴藝,所以李治自小每天都會話幾個時辰學琴,李治的琴是學自孔達。那老頭雖然迂腐了點,但人品是好的,骨子裡也有一股剛正不阿,李治沒有孔老頭彈琴那般浩然正氣十足,圓潤有餘”如意不足,少了幾分殺氣,詭異陰柔了許多,但天賦不高的人就算手指彈斷,也難以望其項背。
李治坐在長桌前,閉上眼睛,逼着自己想着前世看過的一些恐怖電影,儘量不去想殺戮之事”抑制住自己心底滔天的殺意和興奮,拋開雜念,融入到音符的世界,指尖流瀉出音符,滿是恐懼,絲毫和琴曲不配,他彈的正是《十面埋伏》,但整座大營似乎都沾染上恐懼驚駭的氣息”那種金戈鐵馬的血勇之氣像是被錘頭敲碎的玻璃,碎的拼不到一塊兒。
但自李治輕彈古琴第一音的時候,一股彷彿能嗅進鼻子的滄桑卻不可抑止的,在李治的指間悄然流出,夜風似乎也隨着李治的琴聲越加凌厲了起來。
李治靜靜的看着歸海一刀手持陌刀”獨自走在行營間,走向轅門外。
唐軍的行營,被李治苦心營造的如同一座小城”中間是寬闊的大道,能並排行十匹戰馬,兩側則是錯落有致的大營,隱隱間有兵家排兵佈陣的陣法蘊含其中,那是李靖的手筆,而這曠闊足以跑馬的大道,卻是臨時出自李治的手臂。
布哈河下游處”祿東贊看了看天色,雖然有風在吹”吹得樹葉颼颼的響,但也只不過使得這寂靜更添幾分蕭索之意”深山裡那種總帶着幾分淒涼的靜寂,絕不是紅塵中人能想得到的,讓祿東贊本來興奮的心情也蒙上了幾層陰影,心慌慌的。
“父親,可以命大軍出動了吧。”欽陵無聲無息的走到祿東讚的背後,輕聲問道。
祿東贊側首望了望這個次子一眼,又看向夜空,他一貫對這個次子很重視,但這次他想自己領兵,他想看看那六年前誓言要來日將自己腦袋砍下來做尿壺的九皇子,當自己將刀架在他脖子上時,是個什麼表情。
大唐皇帝匍匐在自己的腳下,這其中的痛快,比任何美人珍寶都能令祿東贊感到興奮,他一定要親自去感受,哪怕心愛的兒子,也不能代替這其中的快感。
突然一陣琴聲傳來,祿東贊身形一滯,側耳一聽,一旁的欽陵皺眉驚道:“,是十面埋伏?老父,唐軍發現我們了。”
祿東贊面無表情的斜撇了欽陵一眼,欽陵如遭雷擊,低頭不語,祿東贊伸出右手,在滿臉虯髯上輕柔一抹,道:“琴聲無殺氣,故佈疑陣而已,四十萬大軍出現在下游,還無知無覺,老夫就真的覺得其中有古怪了。”
說完,祿東贊突然笑了:“那小傢伙還是像以前那樣莽撞,他玩的這一出,不是告訴本相他兵力不足,這琴聲?呵呵,小傢伙在害怕呢,去了李靖,大唐全是蠢貨,聰明反被聰明誤。欽陵?”
欽陵見惹了老父不高興,早已收起得意洋洋的表情,聞言趕緊回道:“在呢,老父。”
“這次本相將親自領兵。”
欽陵一怔,隨即道:“好的,老夫,不過讓孩兒隨身在旁吧。”
欽陵心中忐忑,也許是祿東贊年紀有集大了,再加上積威日久,雖是自己的父親,但欽陵對老父有種天生的敬畏,和慣性的奉承。
“嗯!”祿東贊點頭答應了,嘴角勾起一抹暖意。
“擊鼓聚將!”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必再隱蔽什麼了,祿東贊終於露出自己面色猙獰的一幕。
一聲令下,早休息了大半日的吐蕃軍,紛紛咆哮起來。
天上的月光如水銀瀉地,但山野密林中幾十面大鼓卻轟隆隆響起,萬千火把驟然同時間被點亮,密林在火光、月光中一片通明,那火把下,月光下,分明都是一個個殺氣騰騰的吐蕃粗漢,猙獰可怖!
片刻之間,吐蕃士卒躍出密林,頂盔貫甲在林外列隊待命,戰馬嘶鳴,戰旗獵獵,頃刻間便可開拔。
輕裝快馬的二十名親衛,簇擁着祿東贊飛馳而至!
自從接掌丞相之職,祿東贊已記不清多少年沒有再親自帶兵打仗。
以前統一諸羌部落,開拓疆域時,倒是常常南征北戰,然而歲月來去匆匆,不過祿東贊對自己的帶兵能力,依然是很自信的。
這次突襲大非川本就是秘密舉動,不想自己一聲大喝,密林中就是一陣驚心動魄的牛角號,號聲一落,竟是滿營啓動,竟似頃刻間便可開出列陣,尚未靠近屯兵的密林,便聞一片馬蹄聲急風暴雨般捲來,快捷連貫。
祿東贊朝身邊的心腹大將扎西德勒、珠勒嘎西和次子欽陵,滿意的點頭:“兵練得着實不錯。”
“丞相誇獎。“三人都是得意的哈哈笑了起來。
“三軍就緒,發兵!隨本相直殺向唐營,凡是活着的,全都殺無赦,只要給本相留下那唐皇即可,那唐朝皇帝的皇后、皇妃,誰搶到是誰的。”
“哈哈哈,卑職等不敢,到時候獻給少將軍爲奴婢,來年爲丞相生幾個大唐皇子,哈哈哈哈。”不知何時一個吐蕃將軍狂笑應和道。
祿東贊大樂,馬鞭歡喜的抽的劈啪亂響,指着唐軍營寨叫道:“雞犬不留。”
“雞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