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哥——!”
武媚娘清亮的喊聲隨着青年大漢lù出熟悉的相貌而驚叫出聲,能得當朝皇后如此稱呼,可知裴行儉和李治、武媚娘三人相識甚早,其間必有深誼。
一聲裴大哥叫的裴行儉心頭一陣發熱,雙眼頓時cháo溼了,五年不見,當初的晉王xiǎo弟和晉王妃已經長大了,一個快做父親,一個也已是準孃親,昔日裡三人把酒言歡還歷歷在目,日光荏苒,當真滄海桑田。
“裴大哥,你……”轉眼之間,武媚娘向前數步,卻吃驚得呆住了。面前就是他們的裴大哥麼?就是那個以父親哥哥爲人生榜樣,誓要做名動天下的名士裴行儉麼?一頭蓬luàn糟糟的長髮,一臉雜luàn連鬢的長鬚,木然的單膝跪在臺階下,一身襤褸破舊的棉袍,目光朦朧,黝黑粗壯,活脫脫一個粗魯無狀的胡兒!
“裴大哥,我是淑然哩——!”一聲尖叫,蕭淑然上前一步,錯愕的指着自己,深怕裴行儉不認識自己。
原是滿懷喜悅**的相認,她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武媚娘、蕭淑然的印象中,昔年的裴行儉是那種身穿水墨色衣、烏黑的頭髮在頭頂梳着整齊發髻的男子,頭髮也總是套在一個激ng致的白欲發冠之中,清秀的面孔在太陽的照耀下顯出完美的側臉,一雙修長潔淨的雙手不時遮擋着陽光,一身的書生氣質,平生大志也是做一代儒將。
相較於年幼時的李治,裴行儉當真算得上少nv懷chūn的對象,儒雅獨具魅力,武媚娘、蕭淑然就曾有意無意的提點李治,總有一天,他也要像裴大哥那樣,風度翩翩,正因爲如此想象,當年李治進言李世民把裴行儉放到大西北歷練,處理西域和西突厥相關事宜,在二nv想象中,裴行儉也必是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如今,裴大哥竟是nòng到了如此模樣,這對錦衣欲食的武媚娘、蕭淑然如同當頭bāng喝,是不可想象的,如何不感到震驚?
“皮囊而已,脫胎換骨,全在心腹。”裴行儉只淡淡一笑,眼神清明,笑容隨意,卻是充實明朗,言談間豪氣干雲不乏灑脫清爽。
“唉,裴大哥受苦了,但想必五年曆練,出將入相不在話下,欲已琢成,可當大器。”武媚娘撇了李治一言,再看看裴行儉,依舊是一副不忍睹的樣子。
“裴大哥,你不覺得苦澀嗎?”蕭淑然畢竟年少,平生也沒吃過苦頭,都是在李治的呵護下成長,頂多年幼時一段不算情史的情史讓她難受過,對裴行儉安適的笑容覺得很是驚訝。
看昔年的兩個弟妹如此悲天憫人的樣子,裴行儉不禁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蕭瑟悽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武媚娘、蕭淑然愣怔片刻,也破顏笑了。
笑聲落點,煌煌燈下,裴行儉擡頭看向李治,他也是剛剛進京不久,至今倆人時別經年還是初次再見,倆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裴行儉看到的是一個與昔年格格不入的的少年,黑色的長衫上垂下長髮,無聲輕笑着,薄薄的脣,在嘴角勾起了輕輕的弧度,大袖飄飄,身材偉岸,束髮欲冠,兩隻眯縫的細長眼睛突然一睜,便會放shè出森森亮光!李治看到的,是一個從容沉穩的青年大漢,長髮luàn糟糟的,黝黑壯碩,幽幽的眼光讓人莫測高深。
“平身吧行儉,一別五年,媚娘偶提起時,朕也每每唏噓感慨,如今看來,昔年放你到西北歷練,總還是沒有做錯的。”李治微微一笑。
李治說完後,武媚娘和蕭淑然一怔,猛然間才意識到如今彼此身份的差異,君臣之別再不能如昔日那般親密無間,武媚娘複雜的看了一眼李治,相公登基不到兩年,如今卻越來越像個帝王了,會不會有一天哪怕在閨房中,也只可稱呼陛下,而非夫君、相公呢?
裴行儉神秘的笑了笑,起身對着李治便是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嘆:“陛下當年雖年幼,卻機謀大策劃高,眼光高遠,那時臣悲惜父親兄長慘死,家族日益衰落,雖有凌雲之志,卻纔xiǎo量淺,不能施展。陛下看出來恐微臣有不測之危,便請先皇放臣到西北歷練,暴風狂沙,馬革裹屍,臣的心自認已被塞外的寒霜磨去了浮躁,只還有些許名留青史建一番大業振興家族的功利之心還未盡去,正等着爲陛下效犬馬之勞,說來慚愧,此次東來,臣也沒有禮物進獻給陛下,便帶來一個人,還望陛下滿意。”
李治大是驚愕,愣怔片刻,卻縱聲大笑起來:“好好好,昔年桀驁不馴的裴行儉裴守約也有一天會拍朕馬屁了,看來你那誰也不服的高傲xìng子是徹底收斂了,雖然再見不到昔年蔑視長安權貴,敢頂撞父皇的‘裴老虎’,但這樣收斂的猛虎才能咆哮的更遠,朕只希望老虎匍匐是真,爪牙依舊鋒利也是真,無爪牙的老虎可是連貓都不如,成敗方可見真章,朕歷來以成敗論英雄,日後能不能一騎絕塵,國士無雙,就看你自己了,朕可以給你一次,兩次,甚至三次機會,但事不過三,朕可不要無用之人!”
李治此話說的甚爲冷酷薄情,但裴行儉卻笑了起來,深深一嘆:“陛下愛之深責之切,臣下心中清楚。爲臣者本應爲君分憂,卻讓陛下勞心臣下,臣下慚愧,慚愧!”
“好——”李治笑道:“看你神神秘秘的樣子,這次送給朕的人必是不凡,關係重大,不知是誰可以當的如此分量?”
“還請陛下明日大朝會,召集羣臣共同商討,允許臣在這裡賣一個關子。”裴行儉平靜而鄭重的道。
李治覺得大是以外,想說又忍住了,他的好奇心是真的被勾起來了,“好好好,明日大朝會說便是。不過行儉啊,你這些年在西域應該對西域各國的情況都十分了解,朕此次下江南有用的着你的地方,不過母后又擔心朕安全,你不lù兩手,安安朕母后躁動不安的芳心。”李治xiǎoxiǎo的開個玩笑,惹得長孫無垢沒好氣的瞪了自己兒子一眼。
裴行儉聞言笑道:“陛下難道不知臣是自幼許願做一儒將的嗎,論文韜,褚遂良沒有激ng筆佳墨,就寫不出好字來。不擇筆墨而寫得又好又快的,只有臣與虞世南,論武略,臣之兵法傳自李靖,又學習蘇定方,營陣、部伍、料勝負、別器自認皆不凡,陛下要臣演武可是難爲微臣了。”
李治聞言哈哈大笑,指了指裴行儉,佯怒道:“好你個裴行儉,五年西域之行竟練得一張利口,當朕不知還是怎的,朕可是聽說西突厥年前又有叛luàn,是你帶領千餘親軍迅速襲擊李遮匐,如同傳奇xiǎo說裡真人不lù相的絕世高手,殺氣未顯、劍光不現,對手就已經倒下了,一人輕鬆搏殺百人,勇猛無匹,早已不是昔年徒有老虎之威卻無老虎之實的裴老虎了,面對朕這條真龍,還不亮亮你的老虎牙,再藏着掖着,可就要打**了。”
裴行儉哈哈一笑,抱拳大聲道:“但請陛下着人牽五頭戰馬過來,下臣便讓陛下看看臣五年來征戰沙場的成果,也好讓世人皆知陛下眼光無錯,讓太后放下心腸。”
李治輕輕笑了笑,大笑道:“xiǎo桂子,搬椅子,朕要看看今天的老虎爪牙是否真的那般厲害,來日放出去,是否能爲朕咬死一羣惡狼。歸海一刀,依裴行儉所說的辦。”
一聲令下,xiǎo桂子和歸海一刀紛紛轉頭下去吩咐cào辦,不一會兒,李治、長孫無垢、武媚娘等人已經依次入座,桌椅板凳,瓜果茶水一樣不缺,場下也牽來五匹戰馬來。隆隆鼓聲竟在皇家內院轟然乍起,但聞“咴兒咴兒——!”的一聲齊吼,五頭青海驄沓沓出場,身披黑色馬革,頭戴激ng鐵馬具,猙獰高大,威武如蠻荒巨獸一般。
更奇特的是,五匹戰馬頭上繫着金黃的流蘇,李治知道,這金黃流蘇代表着皇家御馬的等級,如此顏色正是最好的良馬,再看那戰馬,生得féi厚壯碩,máo色光滑,在燈火下油光發亮,高大如人,傳聞吐蕃人的五馬分屍,便是由青海驄作劊子手的,勁力之大,不輸草原上的蠻牛,如今,這五頭青海驄彪悍出場,莫非裴行儉想自我摧殘,自行五馬分屍?luàn起八糟李治呆呆想了一陣,卻聞場中禁軍一陣山呼海嘯般吶喊,便見場中一個大漢,紅色披風,激ng良的黑色明光鎧,帶着頭盔,像一座黑鐵塔一般,正是換了身鎧甲的裴行儉!
戰馬噠噠聲中行到近前,便在五頭青海驄旁停了下來,裴行儉向李治遙遙一拱,又向旁邊的長孫無垢、武媚娘個方位分別拱手做禮,便聞高喝一聲,響徹全場:“臣裴行儉今日在此演武,特爲大唐盛世——賀!”大喝聲響遍大明宮,竟如同龍蛇狂舞,驚雷炸響,喝聲剛過,全場不出意外的爆發出又一陣山呼海嘯:“大唐萬歲——!將軍威武——”
歡呼聲平息,便見一個校尉帶着一個百隊開進場中,帶劍校尉一揮令旗,便見五匹青海驄被卸下轡頭,五頭青海驄被五根粗繩綁住,五根繩被攢成一根巨大的粗繩,套上了巨大的皮繩亙頭,裴行儉接過來挽着那根亙頭,想了想,乾脆綁在腹部,這腹部亦、是人體要害位置,縱是金剛不壞,在五頭青海驄萬斤巨力撕扯下,也只能是腰斷骨折,內臟皆破,頃刻斃命!
驀然之間,李治好像想到了甚麼,倒吸口冷氣,他想到了萬一失手便會立馬分屍的裴行儉,想到了歷史上被五馬分屍的商鞅,想到了很多,平生一陣寒意,其中更有一種荒誕離奇,恍惚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了,竟不曾開口阻止。
一聲“咴兒咴兒——!”的馬鳴長嘶,李治驀然驚醒,只見場中五條青海驄的馬尾已經被點着了,變成五支吱吱冒煙的火蛇,戰馬驚恐死命哀叫,揚起前蹄,落地時轟然狂奔起來!再看裴行儉,卻是巋然不動,兀自發出咬牙切齒的哈哈大笑聲。排列整齊的廣場,猛然間落針可聞,靜得如同深山裡長年不入紅塵的古寺一般,只有裴行儉的笑聲響徹在夜空。
李治蹭的起身,向前幾步,一腔話硬是梗在喉間,說不出一個字,一顆心更是頓在嗓子眼,似乎下一刻便自己跳出來,蕭淑然更是驚叫一聲捂住了雙眼,不敢再看,長孫無垢也是睜大眼,武媚娘鳳眼大睜,目光湛湛,剩下幾nv都是張大嘴,大驚失色。
突然,裴行儉一聲大吼,那領紅色斗篷竟雲涌飆發驟然鼓起,裴行儉腳下立如鋼柱,死死的釘在那裡,幾乎就在倏忽之間,五頭咆哮的青海驄齊齊慘嘶了一聲,齊齊的倒退幾步,竟如五座xiǎo山被拉到一般頹然倒地,後肢屈膝跪在地上,馬蹄上的馬蹄鐵在大明宮青石地板上磨出道道白白的痕跡,摩擦聲刺耳,攝人心混!
突然間,“啊——!”的一聲沉悶的低吼碾過全場,那五頭青海驄竟驚恐的嘯叫了數聲,廣場的裴行儉背起捆在手裡腰上的巨大粗繩,狂猛的生拉硬拽了起來,五匹青海驄竟被裴行儉倒拽着往後拖拉,無力反抗!
“五馬較力——!裴將軍勝了!”!
“萬歲——!”全場爆發出山崩一般的吶喊。
裴行儉穩穩放下粗繩,大口呼吸了息方作罷,全身上下所見之處早已通紅,臉紅似血,那雙長滿粗繭的大手一滴滴的向下滴血,裴行儉不管不顧向臺階上憋住氣的李治一躬,便又是一聲雷吼:“裴行儉願替陛下掃清天下,攻略西域,揚我漢家之名,傳我大唐雄風——”
雷吼餘音隆隆間,便見校尉手上令旗起落,五匹燒光了尾巴的青海驄被牽走,另一頭更加壯碩的汗血寶馬晃悠着貓步到了裴行儉近前。
李治早已看呆,絲毫不顧形象的張大嘴,不知應答,看着情形,裴行儉是要舉起這戰馬,當真是匪夷所思,萬衆矚目之下,但見裴行儉甩掉頭盔,甩了甩胳膊tuǐ,便蹲身鑽進了馬腹下,廣場上人人見識了裴行儉神力,竟緊張得屏息了呼吸,偌大廣場頃刻又安靜下來。不少自詡力氣驚人的宮廷禁衛更是瞪大了雙眼,mí茫的盯着場中裴行儉發怔。
靜寂之中,只見校尉令旗下揮,突然之間,便聞裴行儉一聲沉悶嘶吼,碩大的阿哈爾捷金馬竟被裴行儉倏忽被扛起升高,又倏忽降落,那頭可憐的阿哈爾捷金馬驚恐的嘶叫了一聲,竟嚇得拉出了一坨坨糞便,裴行儉也不在乎,扛起戰馬,不停的轉圈圈,戰馬驚恐下恍惚間竟好似落淚,似乎這匹母阿哈爾捷金馬被裴行儉這彪悍的牲口糟蹋了!
“啊——!裴將軍腳下青石裂開了!”一個視力極好的禁軍大叫起來。
大明宮場地上的青石都是採的頂頂好的水磨巨石,最能經得起馬踏人踩,如此堅硬青石,竟被裴行儉踏裂開了,一片寂靜喘息之中,廣場上突然又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不少禁軍將頭上的頭盔紛紛摘了下來,提在手裡揮舞,另一隻手卻是高高舉起兵器,“大唐萬歲”的吶喊聲一làng蓋過一làng!
再看廣場上,裴行儉低吼一聲拋開汗血寶馬,那五百多斤重的戰馬竟被遠遠拋開,裴行儉弓着腰站在廣場上奮力的喘息着,周圍不斷響起“裴將軍舉馬,再世項羽——!”全場狂熱的大聲吶喊起來,沸騰的歡呼頓時淹沒了廣場。
長孫無垢站起來,臉色蒼白,抹了抹頭上的汗水,心有餘悸的喘息笑道:“我兒有如此猛士,母后放心了,此人當賞。”在座所有人都點點頭,李治長吁口氣,道:“朕早有此意,此刻正是好機會。”遂大步踏出,揚聲長喝:“大唐裴行儉文韜武略,力大無窮,有大功於國,現詔爲安西都護府都護,主掌龜茲、疏勒、于闐、碎葉安西四鎮,欽此——”
李治接着又是一聲高唱,廣場便猛地一靜,隨即徹底沸騰了。
“誰敢橫刀立馬,唯我裴大將軍。壯哉,裴行儉。當爲我大唐百萬唐軍又一傳世軍神,千古人傑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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