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裡?”弘曆才下了御輦,預備步入養心殿,就瞧見一個身影鬼鬼祟祟的躲在門前的雄石獅後:“還不趕緊現身,是不要命了麼?”
此言一出,身後的御前侍衛嗖嗖的拔腰間護衛刀,厲聲附和,令躲在獅子後的人滾出來。且邊呼和邊以尖鋒利刃指向那一處,步步逼近藏匿在獅子之後的不明之人。
李玉更是謹慎的擋在了皇帝身前,生怕此乃刺客藏匿,對聖駕不利。
“皇上恕罪,臣妾該死。”石獅子後傳來女子顫慄的聲音,悽婉而悲切,仿如落花凋零,讓人深感蕭瑟。
“誰?”弘曆聽不出對方的聲音,依舊不悅的厲聲責問。
那女子身子一晃,輕輕從石獅子後面走了出來。她面前的是一排揮舞着尖刀的御前侍衛,隨後纔是擋在皇帝身前的李玉,最後是她期盼了許久的那道明黃色身影。“臣妾無心驚擾聖駕,還望皇上恕罪。”
“婉貴人吉祥。”御前侍衛極有眼色,一見面前立着的是皇上的婉貴人,連忙收了兵器,恭敬的行了禮。
李玉這才放鬆了警惕,詫異道:“婉貴人,怎能是您啊。這大冷的天兒,怎麼立在此處吹風,也不見侍婢陪着。”
陳青青沒有開口,一直拘着禮,也不敢擡頭看皇上一眼。這是她韜光養晦這些年後,好不容邁出的第一步。這一步是好是壞,怕只有皇上心裡才清楚,卻關係到她往後的命運。說不緊張是騙人的,此時此刻她的心不停的撲通撲通亂撞,像是要撞破她單薄的身子,飛出來一樣。
弘曆見她一直立在原地拘禮不動,便搓了搓自己冰涼的手。“有什麼話,進來再說。”言罷,他自顧自的先行一步,再不看婉貴人一眼。
李玉得了聖意,忙道:“貴人,快裡面請。”
陳青青這才擡起頭,慶幸一笑,跟着李玉快步走進了養心殿。
西暖閣裡的銅爐燒的很旺,撩開簾子,便是玉臺金盞沁人的芬芳。暖融融的熱氣撲面,倒是讓陳青青一下子紅了臉頰。這裡的擺設,已經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許多是她見也沒見過的。陌生的感覺縈繞心頭,她身子一顫,更是不敢妄動,僵硬的站在了原處。
李玉領着小太監奉上了熱茶,便一併退了下去,只餘皇上與婉貴人獨處。
“坐吧。”弘曆揚了揚眉,自尋了一處,歪着身子倚着,有些不解的睨了婉貴人一眼。“這麼晚了,你躲在石獅子後面做什麼?”
陳青青垂下眼瞼,卻沒有沉默,有些話這會兒若是不說,她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說。“臣妾許久不見皇上,心裡想念,便偷偷躲在養心殿外的石獅子身後偷看。心想哪怕能靜靜看皇上一眼也好,不想還是驚動了聖駕,臣妾有罪。”
慢慢的抽了一口馥郁的香氣,弘曆冷冷一笑:“你曾經被朕發落冷宮,隨後又遷入啓祥宮獨居。若非與怡嬪親厚,爲了照顧滑胎的她移去景仁宮,這會兒想必也不敢斗膽來見朕吧?”
“皇上心如明鏡。”陳青青不想狡辯,只是順從的點了點頭。“臣妾不想一個人居住啓祥宮,一來是啓祥宮太過冷僻,二來,臣妾也不願如此捱過歲月。當年的事情,皇上不提及,臣妾原本也不敢多嘴,可這件事始終憋在臣妾心裡良久,不吐不快,還望皇上聽臣妾一言。
即便是死罪,臣妾也想死的清清楚楚,不願揹負着背棄皇上的不恥罪名。”
慢慢的跪了下去,陳青青依舊沒有擡起頭。
十六盞宮燈,耀的西暖閣十分亮堂,猶如白日。弘曆很清晰的看見婉貴人的淚水,一顆一顆掉在鋪了羊呢絨的毯子上,印出幾個黝黑的淚點。“說吧。”他的語氣稀鬆平常,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儘管如此,陳青青已經覺得很好了,起碼在事情發生的這麼多年之後,皇上能夠心平氣和的聽她說一說從前的事情,這已經很難得了。“甄洛山與臣妾不過是青梅竹馬的舊相識,成爲皇上的女人之前也的確有些交情。可臣妾自入府,心中就只有皇上一人,再沒有半點不貞不潔的心思。
那時候,臣妾之所以……之所以不想甄洛山有事,並非出自情分。而是出自人情。沒有誰願意看見自己舊日的相識,因爲一些捕風捉影的事情死在眼前。臣妾替他求情,臣妾不想他出事,並非是出自情,而是道義。終究是臣妾連累了他,僅此而已。”
陳青青雙眸光彩暗淡,久久不能平靜,好半晌才繼續道:“臣妾是皇上的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臣妾不會拿皇家的尊嚴與族人的性命犯險。可皇上,臣妾終究不是個心硬如鐵的人,倘若當時臣妾真的無動於衷,那良心上一輩子都會過意不去的。
這些年來,臣妾苦苦的等,癡癡的盼,沒有皇上的傳召,臣妾甚至連宮門都不敢出。遠遠瞧見皇上的御輦經過,臣妾失魂落魄的躲起來。並非是臣妾不想見皇上,並非是臣妾能忍心割捨心底的真情,而是臣妾不想讓皇上難受,不想皇上因爲看見臣妾而不悅。
總以爲金城所致,金石爲開,隨着時間的推移,皇上總會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會重新回到臣妾的身邊,卻不知一等就是數年,在皇上心裡,恐怕臣妾的樣子已經很模糊了,模糊到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皇上,臣妾不敢奢望您的原諒,但只求皇上相信臣妾,在臣妾心裡,唯一愛重在意的人,就只有您而已。這些話不是臣妾妄圖攀附皇恩的說辭,也不是臣妾想要重新陪伴皇上的藉口,只是臣妾的真心而已。無論皇上相信與否,能給臣妾一個表明心跡的機會,已經足夠了。真的已經足夠了。”
陳青青伏在地上,光潔的額頭觸及略有些扎的羊呢絨毯子,才發覺這毯子上是的圖案很美。她沒有閉上眼睛,她想要自己睜着眼睛,聽皇上的話,看皇上的表情。這一步走的太過艱難,也許皇上翻了臉,她又得重新回到冷僻之地去。
可萬分之一的機會是皇上能給她一些諒解,哪怕只是隻言片語,已經足以慰藉她零落的心。
“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吧。”弘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然說的很是乾脆。“朕冷落你多年,已經是極大的懲罰了。”
“皇上。”陳青青激動的擡起頭,泣不能聲,她沒有想到皇上竟然如此輕易就送了口。
“從前在府裡,你協助附近側福晉將各項事宜打理的井井有條。如今在宮裡,你又能照顧落胎的怡嬪,盡心爲太后侍疾,這便是你的好處了。”弘曆想着,那一日在慈寧宮,許多宮嬪皆不待見魏常在,倒是陳青青替她解了圍,也算是個細心的人。
如此,眼裡的笑容便溫和了幾分:“既然你方纔說的都是真心的話,朕也不想再多說什麼。總之往後,還如從前在府中一般。”
“多謝皇上。”陳青青又重重的叩首,千言萬語只匯成了這一句話。
“晚些時候,等太后的病情好轉,朕便知會敬事房,將你的綠頭牌重新掛上。”弘曆說這句話的事情,沒有過多的表情。稍微頓了一頓,他繼續道:“除了前朝的事情,朕最記掛的便是太后的鳳體安康。既然太后喜歡你侍奉在側,你便盡心侍奉吧。”
“臣妾明白,臣妾必然盡心侍奉在太后身邊。”陳青青喜不自勝,她以爲皇上會對她惡言相向,又或者置之不理,卻不想如此這般輕易就寬恕了她,還肯將她的綠頭牌擱上。這感覺,讓她滿心溫熱,好像這麼多年的落寞與苦楚都沒有白挨。
“皇上,傅恆大人在外頭候着。”隔着厚重的明黃色龍鱗門簾,李玉提着嗓子道。
“讓他進來。”弘曆微微坐正了身子,對婉貴人道:“你先下去吧。”
“臣妾告退。”陳青青已經達到了目的,自然是歡天喜地的退了下去。
就連迎面而來的傅恆也瞧出了她內心無比的歡愉。“奴才給皇上請安。”
“何事這麼晚過來?”弘曆有些詫異。
“奴才方纔聽侍衛說起,在養心殿外發現可疑人物,心裡有些不安。”傅恆微微上前:“雖然是虛驚一場,但實在是奴才調兵不當,致使皇上受驚。所以特來請問皇上,養心殿內外戍守的侍衛是否需要酌情添加?”
弘曆讚許一笑,明澈道:“無妨,不過是些許小事。朕自詡十全武功,不至於被區區宮嬪驚動。”
“奴才斗膽,敢問皇上一句。”傅恆有些踟躕,說話也是猶豫的。
“你是想問,朕如何處置方纔的婉貴人了?”弘曆猜到他的心思,隨即道:“朕會吩咐敬事房擱上她的綠頭牌。”
“傅恆多事了。”連忙垂下頭去,傅恆不敢再有什麼話。
“倒也不是你多事,該給她的恩寵朕會給她。只是情分……就免了吧。”弘曆淡然一笑,誰說擱上了綠頭牌,就一定要傳召侍寢呢。他只是不想旁人怨懟他太過刻薄寡恩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