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閱完摺子,頓覺飢腸轆轆,看一眼手邊的曜變盞,心頭溫溫的。揭開了蓋子,盞內茶香撲鼻,黑釉盞壁散佈着琉璃色的斑點,對着透進窗櫺的一點春光,細細看來,一圈又一圈形狀奇特的光斑,深淺不一煞是好看,肅和的面容之上不免也露出了一絲笑意。
“皇額娘最是知曉朕的心意,吃穿用度,無不關懷。才得了這極好的宋盞,就着人送到南書房了。”弘曆輕輕呷了一口茶湯,抿着味兒道:“李玉,日前在皇額娘處用的鳳梨酥不錯,去瞧瞧御膳房可還有,取一碟來,朕餓了。”
李玉喜滋滋笑道:“說來也巧了,外間就備了一碟鳳梨酥,皇上想吃,奴才即刻就奉上來。”
“也好。”弘曆揉了揉雙手的腕子,鬆乏了鬆乏力道,人也覺着舒坦了些。見李玉捧着鳳梨酥進來,笑意漸濃:“你倒是細心,怎知朕今兒想吃這一口。”
用銀筷子籤起一塊兒鳳梨酥,弘曆大口的吃了起來,含糊道:“竟和昨個兒在皇額娘哪兒吃的一個滋味兒,難道是慈寧宮着人送來的?”
“皇上,您有所不知。”李玉低了低眉,卻壓不住笑意:“這鳳梨酥是海貴人親自送來的,說等皇上您看罷摺子,墊墊肚子也好。就連這上好的曜變盞,也是海貴人親自拿來的。奴才瞧着稀奇,您一準兒喜歡就用上了。”
“海貴人?”弘曆吃罷了鳳梨酥,喝一口清茶壓了壓甜膩,有滋有味兒的:“她倒是有心。怎麼來了也不通傳一聲,朕也有許久沒顧上與她說話了。”
李玉躬着身子,笑意濃稠:“是海貴人說怕耽誤皇上您看摺子,不叫奴才多嘴。皇上,其實不光是鳳梨酥與宋盞,這些日子海貴人送了不少東西來。蔘湯參茶,補品燉品,總是先送去了慈寧宮,太后用着合適,又往養心殿送了來。”
這一麼說,弘曆似乎也有些印象了:“難怪這些日子在皇額娘那兒吃着了好些新鮮東西,倒是御膳房做不來的手藝,原是海貴人啊。這麼着吧,朕也看乏了,海貴人既是如此的心靈手巧,朕便去她那兒用晚膳,陪她說說話,李玉你去備輦。”
“嗻。”李玉面露喜色,笑呵呵的應聲退了下去。
弘曆搓了搓手,心情也是大好的。前朝總算平定,諸事可解,而後宮也太平了許多日子,不免讓人安心。嗅着苦澀而醒神的龍涎香氣味兒,慢慢的站起身子,活動活動筋骨,弘曆才真是覺出春天來了,處處都是勃勃的生機。
薛貴寧躬着身子進來,一個千兒下去,不緊不慢的說道:“啓稟皇后娘娘,皇上去了永和宮。”
蘭昕睜了睜眼,似乎已經聽得習慣了:“皇上不是說了麼,鹹福宮不是什麼鍾靈毓秀的好地方,纔將梅勒貴人遷往永和宮同住。可見永和宮地氣兒好,皇上多去走動走動也是無可厚非的。”
金沛姿剝了一顆花生,卻沒有擱進口裡,只慢慢到:“皇上一個月裡總要去永和宮數回,也只得奴才來報這一回,不嫌麻煩呢。你說是不是啊薛公公?”
“回嘉嬪娘娘的話,去永和宮是常有的事兒,但奴才來報,皇上是去瞧……海貴人了。”薛貴寧輕聲道。
品着味兒,臉上的表情就有些讓人看不清楚了,蘭昕吃了兩顆花生,才幽幽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若不是薛貴寧來報,臣妾都要忘了永和宮還住着一位海貴人了。”金沛姿半玩笑半認真道:“她是嘴皮子厲害,可惜沒有人家兩位的能耐。否則同住在一個宮檐下,怎的人家那裡早早就春色滿園關不住了,她卻還苦苦等着一枝出牆來的紅杏花開呢。”
“這不是也等到了麼!”蘭昕慢慢的笑了出來:“春色滿園自然是好,總好過一枝獨秀。這兩位新貴人總算是眼明心亮的。如此說來,倒是能互相消磨掉彼此的麻煩了。”
“抱團的爭寵的確是能鞏固地位,卻不見得能長久。”金沛姿嚼着脆生生的花生豆,笑意盎然:“從來一山就不容二虎,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候,誰也不會手軟不是麼。”
從前聽見這些話,蘭昕會覺得煩不勝煩,可現下出了感慨,她都看得很淡了。“其實只要皇上喜歡就好。本宮能看見六宮和睦,心裡就舒坦了。”
轉睛看了嘉嬪一眼,蘭昕知道她不在意恩寵,只在以皇上的真心,少不得叮囑一句。“從前沒有永珹,你是可以忽略這些事情不理會的。可現在不同了,你的榮辱與他的前程自是休慼相關的。只看純妃也就知道了。該使勁兒的時候,總得使些力氣。”
“是。”金沛姿嘴裡是答應了,可心裡卻到底不願意爲了前程討皇上的歡心。
“罷了,今天兒好了,本宮與你去看看永城吧。”蘭昕喜歡那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看見他的時候,總是會情不自禁的想起永璉。
“皇上萬福金安,臣妾不知聖駕前來,失了禮數,還望皇上恕罪。”其其格一改平日裡跋扈的模樣,溫婉而謙和。一身淡藍色的碎花長裙,倒是讓她看起來格外質樸。
弘曆上前一步,託着她的手扶她起身:“怎麼穿成這個樣子?倒是不同平日裡的打扮。”
“回皇上的話,臣妾這會兒忙活着晚膳的菜式,預備送去慈寧宮給太后嚐嚐鮮。穿着旗裝多有不便,倒不如這如常的粗布衣裳最舒適。”臉上的喜色才起,其其格有匆匆斂了去:“倒是失儀了,讓皇上見笑了。”
“如常的樣子甚好,朕來此,亦覺得有家的樣子。都做了什麼好吃的?”弘曆輕緩的口吻,聽起來軟糯而溫和,竟是從來沒有過的垂注。
其其格臉頰緋紅,想掙脫出自己的手:“皇上,臣妾滿手的油污,恐弄髒了皇上的手。”
“不礙的。”弘曆握的更緊了些:“這樣才顯得咱們親密無間。”
動心的笑容總是最美的,其其格雖然看不見自己此時的樣子,卻能感覺心裡有甜蜜一點一點的溢出來。“臣妾做了黃燜魚翅,萬福肉,還現蒸了春餅,配上了十八種不同的小絲。如醬菜細絲、燻雞絲、肚絲等等,皇上可要嚐嚐麼?”
“到底是你有心。”弘曆從其其格身上,嗅到了淡淡的油煙子味兒。按老祖宗留下來的規矩,這的確是聖前失儀的不當之罪。可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卻暖融融的,總覺得這樣的海貴人有着他從前沒有發覺的體貼。“朕正好餓了,今日真是有口福了。”
“臣妾這就準備。”其其格總算是抽回了自己的手,朝皇上微微一福:“請皇上稍作片刻,臣妾區區就來。”
靈瀾隨着海貴人走進了小廚房,心下歡喜的不行:“貴人真是苦盡甘來,奴婢瞧着,皇上待您是真真兒的好。”
其其格抿脣嬌笑:“我若不做也就罷了,既然要做,便得有十成十的勝算。皇上最喜歡的,便是與衆不同的情意,後宮裡的女人再盡心也始終有規矩框着,倒不如我現在這個樣子來的真實。梅勒貴人、葉赫那拉貴人那裡,你都安排好了麼?”
“貴人放心就是,想必那兩位貴人自顧不暇,那裡還敢來攪擾貴人您與皇上的好事呢!”靈瀾眉心含春,笑得可人。
“那便最好。”其其格看着面前香噴噴的各色佳餚,心裡也舒坦至極:“快,仔細的端上去,我花了這麼多功夫,總得叫皇上流連忘返不是。”
“姐姐想什麼呢?”怡珠才走進內寢,就見綺珊一個人愣愣的立在窗外,幾乎如同木頭人似的,雙眼發直,動也不動。“姐姐?”見她沒有反應,怡珠只好再喚一聲。“皇上去了海貴人那兒,這會兒八成已經在進膳了。”
綺珊“嗯”了一聲,緩慢的收回了自己僵直的目光。“這些日子,海貴人忙前忙後的,不是去慈寧宮就是去養心殿,你我也早該料到她有此一招了。倒是這膳食很香呢,叫人食指大動,連我都想去嘗一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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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珠有些喪氣,少不得垂下眼瞼:“我何嘗不想去呢,可惜還沒走進東屋,就叫戍守的侍衛攔下,說皇上不喜旁人叨擾。”
“皇上不喜還海貴人不喜!分得清麼?”綺珊冷冷的笑着,無端瞥了怡珠一眼:“你倒是心急的,皇上纔來,你就想着過去。這永和宮沒有主位,咱們三人都是貴人的位分。往後是她壓着咱們,還是咱們壓着她尚且難說。留一條後路也總是好的,無謂撕破臉皮。”
“姐姐說的是。”怡珠復又擡起頭來:“海貴人畢竟伺候了皇上些許年,雖然不得寵但總比咱們深諳後宮之事。交好總比交惡有用,妹妹如何會不明白呢。”
“是麼?海貴人也就罷了。倘若你我之間,有一人爲嬪,你覺着是你還是我?”綺珊直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