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璋存着的憂慮因爲皇四女的降生而煙消雲散,幸虧額娘這回誕下的是個小公主,否則他又得要再多上一個宿敵。不錯,一母同胞,看似都是一樣的。但實際上,額娘不看好自己已經是難以改變的事實。
心裡很疼,疼的永璋恨意叢生,曾幾何時,額娘就是他全部的指望。就連昔日被養在皇貴妃身側,他也只要額娘,一心盼着額娘能回到自己身邊。卻原來,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往情深罷了。終究是沒有任何的用處。
“兒子給額娘請安,恭喜額娘平安誕下四皇妹。”忍着心口的疼,永璋滿面堆笑的走進鍾翠宮的內寢之中,親暱的向純貴妃行禮。
蘇婉蓉依着軟墊,正看着身邊的小女兒發呆。見是永璋來了,蒼白的臉上不禁浮現笑意:“快起來,地上涼極了。”其實她知道,自己能誕下個女兒是福氣。但不知道爲什麼,每次聽見小公主,四皇妹這樣帶着性別的字眼,她就覺得刺心至極。
也許是過分的敏感了一些,當蘇婉蓉看見女兒臉龐的那一個瞬間,她便覺得貴妃之位已經是此生的終點,再想要得以晉封,除非如同慧賢皇貴妃那樣,得死後哀榮。心裡有些蒼涼,但面上只有喜悅。蘇婉蓉召喚永璋近前來,笑道:“過來瞧瞧你四妹,小鼻子小嘴兒的,和你幼時多有幾分相似之處。”
“真的麼?”永璋歡喜得緊,快步走上前來:“四妹果然嬌俏可人,讓人一瞧着就喜歡。將來一定會像有額孃的美貌。”臉色稍微一緊,永璋略有些羨慕:“可惜四妹能養在額孃的身邊,兒子卻不能。”
蘇婉蓉輕輕伸出手,拍了拍永璋的手背:“要額娘來說的話,你比你六弟、四妹都有福氣些。你是陪伴額娘最久,也是額娘最寄以厚望的孩子。”
永璋故意不解,疑惑道:“額娘不喜歡六弟麼?兒子瞧他聰明健壯,乖巧且懂事,長大一定會有出息的。”
“是。”蘇婉蓉無限慨然:“你六弟再好,對額娘也是淡淡的。在他心裡,皇后纔是嫡親的額娘。如今皇后的龍胎也足有五月餘,額娘瞧着,一定是個小阿哥。縱然皇后疼永,也到底不是親生的。所以……永的命數如何,根本就不是額娘能左右的。
倒是你,你是雍正十三年生的,轉眼就十二了。用不了多久,皇上便會替你指婚,賞你宅子,讓你參與朝政之事,這樣一來,你便可以與大阿哥比肩了。額娘說句私心的話,着後宮就是半個天下,母以子貴,子以母榮,根本是息息相關的。額娘不指望你,又能指望得上誰?”
雖然永璋明白這個道理,可話從額娘嘴裡說出來,他還是覺得很悲傷很不是滋味。原來,在沒有永之前,他纔是指望,又或者說,再永不濟之後,他也纔是指望。如此一來,他是否有出息都不是要緊的,要緊的是有沒有永的存在。
且說,額娘明顯是告訴自己,要想有一番作爲,就離不開她這個嫡親額孃的幫襯。永璋也明白,沒有額孃的孩子路會難走許多,於是臉上的笑意便柔和了許多:“兒子多謝額孃的教誨,必然會好好的用心,給額娘爭氣。”
“那就好。”蘇婉蓉不是沒看出永璋的心思,只是她有些厭倦了。和旁人勾心鬥角,算計的你死我活也就罷了。偏是自己的兒子也這樣算計,怎麼不叫人傷心。也許這就是她作惡多端的報應吧。“今兒是什麼日子了?”
永璋將目光從四妹臉上移開,略微顯露了憂愁:“今兒是天蒼日,額娘不記得了麼?”
“哦。”蘇婉蓉垂下眼瞼,喃喃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皇貴妃便去了一整年了。可我怎麼覺着,她其實一直都在呢?”
盼語推開儲秀宮內寢緊閉多時的房門,緩緩的走了進去。身後的葉瀾正要尾隨着進來,卻被她制止:“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都別煩我。”
“是。”葉瀾領着一行人退了下去,由着嫺貴妃一個人呆在這裡。
沒有開口,卻先是哽咽了。盼語竟不知道自己會如此的懷念皇貴妃。“你可知,你走了之後,我有多麼的孤單寂寞。想找找個人鬥鬥嘴,撒撒氣,又或者一較高下都沒有。你倒是好,一了百了,而我呢?一邊要備受着孤苦冷寂,一邊還要想着你從前種種的不好,你可知我有多累麼?”
打開皇貴妃從前的飾物盒,裡面琳琅滿目皆是她從前帶過的東西。寶珠琉璃簪,孔雀開屏不搖,穿花飛蝶金鈿子,珍珠流蘇壓鬢。幾乎每一款飾物,她都依稀記得,能回憶起皇貴妃佩戴這些時豔冠羣芳的樣子。
其實不用這些東西妝點,她也依舊是紫禁城裡最美的女子。光是一雙黑岩石般的眼睛,就已經足夠叫人癡迷。除了她,再沒有見過那樣攝人心魄的目光了。“你怎沒能說走就走,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不然呢?娘娘若是這麼捨不得,爲何不隨着皇貴妃一併上路?”
這聲音很熟悉,盼語一個激靈,回過身的時候,已經有一把匕首指在她的脖頸。“碧瀾,果然是你。”
“不是我還會是誰呢?”碧瀾冷冷的笑了笑,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嫺貴妃娘娘,當日不是我手下留情,你早已經死了。既然沒有死,又做到了皇貴妃生前的位置,你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還有什麼可哭訴的。爲何還要來這裡,攪擾皇貴妃的亡靈。你可知道,皇貴妃根本就不想看見你。”
“也許你說得對。”盼語並沒有畏懼之色:“本宮也時常在想,倘若去的人不是皇貴妃而是我,那麼今時今日,她也一定會來我宮裡哭訴。不爲旁的,只是爲了宣泄心裡的悲苦罷了。你若覺得殺了我能替皇貴妃報仇,你便動手吧。其實,方纔看見飾物盒上一塵不染,盒裡的東西一樣不少,我便知道你還在這裡。你不是也舍不下這裡,舍不下回憶麼?”
碧瀾輕輕搖頭,目光鋒利無比:“嫺貴妃說錯了,奴婢舍不下這裡不假,可奴婢舍不下的不是什麼回憶,而是仇恨。皇貴妃的仇一日沒報,我都不會走,哪怕是死也心甘情願。”
“那你還等什麼?”盼語逼近一步,自覺刀尖兒紮在了脖子上,卻沒有疼痛的感覺。“你殺了我也好,也許皇上會顧念舊情,對我戀戀不忘。又或者給我死後哀榮,能與皇貴妃再度比肩。她不過是內務府的使女出身,卻扶搖直上成了皇貴妃,這樣的恩賜,不是誰都能得到的。其實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我情願是她。”
“別站着說話不腰疼了……”碧瀾的話音才落,就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她本能的收起了匕首,趕緊藏在自己懷裡。
“李玉?”碧瀾詫異:“你怎麼來了?”
“奴才是奉皇上之命,將皇上親手所書的悼念詩篇送來皇貴妃娘娘的寢宮。”李玉畢恭畢敬將手裡薄薄的一張紙呈於嫺貴妃。
盼語接過,緩緩的看了一眼,那熟悉的筆跡是真的出自皇上之手。只是,彎轉落筆之處,早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決絕與利落,有的是不捨是留戀,是悲傷,又何嘗不是追念。“底事間情一惘然,自爲此念悉堪者。”
“娘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就先告退了。”李玉看和淚流滿面的嫺貴妃,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他無法理解,嫺貴妃與皇貴妃之間的夙怨到底有多深,也不明白時至今日,爲何提及皇貴妃,嫺貴妃依舊會淚流滿面。
“去吧。”嫺貴妃將手裡的紙交給了碧瀾:“你替皇貴妃好好收着吧,這不僅僅是一張紙,而是皇上對他無法割捨的情分。”
碧瀾紅了眼眶,柔軟的跪了下去:“娘娘,您聽見了麼?皇上他從來就沒有忘記過您,從來都沒有。”
盼語哭的心疼不已,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哭皇貴妃,還是這個沒有用的自己。
“嫺貴妃請留步。”碧瀾抹了把淚,決絕問道:“我家娘娘折損誰之手,嫺貴妃你可知道?”
沒有做聲,盼語依舊不疾不徐的往前走。
“算奴婢求您了,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您就幫襯奴婢一把好不好?”碧瀾哀聲刺心,爲的就是想要接近太后。“只有您才能幫奴婢,皇貴妃的仇,奴婢一定要報!”
“以卵擊石,自不量力。”盼語輕蔑道:“皇后都撼動不了太后分毫,就憑你,你以爲你有多大的本事。只怕,還沒走進慈寧宮你就已經斷氣了。”
“死又何妨。”碧瀾咬口不鬆。“奴婢不怕。”
“死也要死的有價值,否則沒有人會可憐你。”盼語蹙眉,壓低聲音:“不留着性命,很多事情你未必能等得到。別再哩嗦了。”
碧瀾眼底驟然生光,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什麼:“多謝嫺貴妃娘娘教誨,奴婢等着,一定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