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沒有鬆開蘭昕的手,反而是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身側,也正是海貴人的牀尾。見索瀾聞聲而退,思緒越發的凌亂。“朕常常在想,從前府裡那麼多朕的孩子,都未能平安降生,入宮以來也是如此,亦不止如此……是否朕德行有失,令老天遷怒於朕的骨肉。”
蘭昕從未聽弘曆說過這樣灰心的話,一猛然將食指貼在他的脣上:“皇上不許亂猜。非但是潛邸後宮,即便是尋常百姓家,婦人誕育後嗣也總是如此。老人們常說,孕育孩子是爲母的天職,可孰不知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是多麼難以控制的事。”
垂下頭去,蘭昕自覺失態,縮回了手:“從前臣妾與皇上失了一個女兒,後來有了如繽,總算填補了臣妾心裡的缺失。誰知永璉又……他是臣妾十月懷胎,歷經分娩痛楚所生,臣妾絕不會比皇上少疼他些。若是皇上都這樣說,那臣妾豈非是罪孽深重了。”
一時有些哽咽,蘭昕沉了聲。
海貴人的寢室之中,擺放了好些茉莉,正是當季的花卉,清香四溢。弘曆嗅着這熟悉的味道,心裡多少有些不忍。“是朕不好,無端的提及傷心事,讓你難受了。”
“皇上。”蘭昕順勢伏在他肩上,哽咽道:“純妃誕下了三阿哥永璋,嘉嬪也爲皇上添了四阿哥永,不過是臣妾福薄罷了,皇上怎麼也不該怪自己。”
“傻丫頭。”弘曆心疼的低低說道:“你是朕的皇后朕的妻子,有朕的福澤庇護,你怎麼會福薄。別難受了,是朕不好,惹你傷心。”
蘭昕許久未曾聽過皇上喚自己一聲“傻丫頭”,心不禁柔軟起來了:“皇上……”
其其格攥着被褥手心裡盡是冷汗,平日裡看慣了皇上與皇后威嚴端莊的一面,誰曾想到今日又能看見這樣溫情繾綣的一面。心裡慪得慌,其其格卻也不敢亂動。只是覺得皇后這樣溫溫婉婉的樣子,頗有幾分小女兒的情調。卻原來撕下端方大雅的外皮,內裡竟也是這樣倚姣作媚的。
“皇后娘娘……”索瀾匆匆而入,未曾提前揚聲,卻正巧看見皇上的面龐貼在皇后臉側,當即羞赧得不行,連忙退了出去。
蘭昕也略有些尷尬,緊忙坐正了身子。弘曆倒安然,輕輕捋順了蘭昕鬢邊垂下的宮花流蘇,輕聲道:“你別擔心,凡事有朕在。”
“是,皇上。”蘭昕定了定心,動容一笑。隨即才喚了索瀾進來:“何事匆忙成這個樣子?”
“回皇后娘娘的話,梅勒貴人暈倒在自己的廂房之中。奴婢去瞧的時候,發現貴人口邊有好些白沫,像是也中了毒。這會兒曹御醫已經過去瞧她了。”索瀾的臉頰還有未曾褪盡的殘紅,看上去如明媚的紅霞,別有一番容姿。
弘曆的目光稍作停頓,沉了口氣道:“隨朕去瞧瞧。”
“是。”蘭昕從容的起身,臨走前還不忘替海貴人掖了掖被角。
曹旭延替梅勒貴人仔診了脈,憂心忡忡稟明道:“皇上,貴人服用了好些不潔的食物,已有中毒的跡象。現下昏迷不醒,恐怕是得強行催吐了。”
“何種食物能如此厲害?”弘曆朝牀榻上病容殘損的梅勒氏瞥了一眼,隨即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曹旭延:“你可能分辨清楚,僅僅是食物所致而非有人故意下毒?”
這也正是蘭昕心中的疑惑:“怎的旁人宮裡就沒吃到不潔的食物,反而將那最不好的送進了永和宮。小廚房可以自己做膳食不假,但礙着皇嗣,誰又敢公然使這樣的絆子。臣妾懇請皇上徹查此事,此等不正之風,後宮決不能姑息。”
略微頷首,弘曆冷清的目光深邃了幾分:“你但說無妨。”
曹旭延正要開口,卻是綺珊與曹院判返了回來。綺珊大步往前,朝帝后一福:“皇上、皇后曹院判已經弄清楚了不潔的食物爲何。請皇上皇后過目。”
音落,侍婢晴子連忙走上近前來:“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話,致使海貴人身子不適、腹痛難忍的正是這生了芽子的馬鈴薯。此物雖然普通便於存放儲藏,可當食新鮮當年的纔好。尤其是海貴人有着身孕,是不能碰陳年的舊存,更別說這些已經發出新芽壞損了的。”
弘曆沒有出聲,只看了曹秦川一眼。
曹秦川連忙正色釋疑:“據老臣所知,的確如此。”
“生了芽的馬鈴薯不能食用,恐怕是尋常人家孩童都知道的事情。”蘭昕面色僵冷,語調苛責:“葉赫那拉貴人,你可千萬不要告訴本宮你不知情。”
“臣妾惶恐。”綺珊連忙跪在了皇后身前:“臣妾烹調膳食所用的材料,都是內務府一大早送來永和宮的。新鮮的如同新採摘下來的。這已經壞了的陳年馬鈴薯的的確確不是臣妾擱進膳食裡的,還望皇后娘娘明鑑。”
蘭昕看她神色鎮定,沒有分毫惶恐之意,心裡頗爲不適:“這麼說來,倒是本宮錯怪你了。”
“臣妾不敢。”綺珊垂下頭去:“海貴人自有孕以來,時常害喜,食慾欠佳,臣妾也是想着能儘儘心,才每每變換着花樣準備不同的膳食。這些日子以來,御膳房已經鮮少送膳過來,貴人的飲食都是臣妾一手操持。絕不敢不盡心。今日之事頗爲蹊蹺,臣妾心裡也沒有底。可無論怎樣,臣妾都不敢陷害貴人,謀算龍裔啊,求皇上皇后徹查此事,使臣妾不得蒙冤。”
弘曆雖然看她可憐,可心裡的疑惑卻不曾削減半分:“朕也有疑惑不明。御膳房既然不送膳食來永壽宮,一應的吃食都是經你手準備的。何以沒有吃這不潔馬鈴薯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這麼說便是不信自己的話了,綺珊心裡雖然委屈,可到底沒有傷心。畢竟她伺候皇上的日子不久,既沒有誕下過皇嗣又不是孕中的宮嬪,皇上涼薄一些也無可厚非。何況她知道,恩寵似乎恩寵,情分是情分。
皇上喜歡的時候,多說兩句話也無可厚非。可一旦不喜歡了,翻臉如同翻書也未嘗不是幸事。“臣妾方纔只顧着爲海貴人佈菜,還未曾進膳。”綺珊垂下眸子,卷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要抖落掉自己滿腹的傷懷一般。
“那麼有誰在你準備膳食期間,進過小廚房,動過這些菜餚?”蘭昕能感覺出來皇上的心意,未免皇上自己心疼,亦只好轉了話頭。她心裡有些想笑,皇上能治理好天下,卻不盡然能看懂女兒家全部的心思。
何況皇上向來喜歡這樣楚楚可憐的,再冰冷的心也能軟下來。
綺珊想了想,慢慢的說道:“臣妾於小廚房內準備膳食,通常身邊兒只有幾名侍婢在側幫手。今日也不例外。”
“那就逐一審問。”弘曆沒有讓她起來的意思。只吩咐曹旭延道:“催吐便催吐吧,好生替梅勒貴人解毒。”
蘭昕瞧皇上眉頭擰的極緊,知曉他已是不願意多管:“皇上想必還有奏摺要審閱,這裡不妨交給臣妾。稍後有了結果,臣妾再稟報皇上如何?”
“也好。”弘曆看了一眼李玉,又道:“你自己也當心身子。”
“是。”蘭昕端然一福。
李玉隨即揚聲道:“皇上擺駕養心殿。”
“你起來吧。”蘭昕看了一眼伏在地上的葉赫那拉氏:“皇上既然有了聖意,本宮自然會查清楚的。”
薛貴寧聞言躬着身子退了出去,連同永和宮的小朴子一併去尋當時在場的幾名侍婢。
蘭昕看了一眼扶起綺珊的侍婢,略有些疑惑。
也正巧那侍婢擡起了頭,對上了皇后的目光。只是這輕微的一對,她便又猛得跪了下去:“奴婢冒犯皇后娘娘威嚴,還望皇后娘娘恕罪。”
綺珊連忙福身道:“啓稟娘娘,晴子是臣妾的家生侍婢,才入宮不久。並非有意冒犯娘娘,還望娘娘寬恕。”
蘭昕嗯了一聲,只道:“罷了。”又對曹旭延道:“梅勒貴人這裡交給你了。”
“。”曹旭延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他心中既覺得虧欠了皇后,又敬畏皇后的威嚴,尤其是對上皇后一雙清澈的眸子時,他總是能感覺到心口隱隱作痛。那是瀕臨死亡的感覺,驚悚至深。
“那麼海貴人的龍胎,本宮就交給曹院判來照拂。”蘭昕轉過了臉,肅和道:“皇上極爲重視子嗣後繼之事,曹院判歷來穩妥,醫術高明,必然不會令皇上失望。”
“臣自當盡力而爲。”曹秦川不敢擡頭,總覺得皇后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周身散發的高華氣度,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般。以至於即便兩家是世交,從前她口口聲聲喚自己伯父都好,往後在她面前依舊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膽的伺候着。
“本宮去看看海貴人。”蘭昕就着索瀾的手,規行矩步道:“葉赫那拉貴人,你就在此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