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終於醒了。”金沛姿一直衣不解帶的照顧在皇后的病榻邊,足足三日。這三日以來,她時斷時續的聽皇后囈語,時而像是念着一個人的名字,時而像是咒罵着什麼,時而又好像低低的訴說心中的委屈。
儘管如此夜裡經常能聽見,但金沛姿始終不知皇后到底再說些什麼。從那些唔唔噥噥,又或者斷斷續續的聲音之中,她總算聽出了皇后的苦悶。而這樣的苦悶像是長在心上,在紫禁城之中被利益,被權勢,被野心澆灌的茁壯參天,根本不能遏制,更別說讓它斷根了。
“曹御醫的藥一直在小爐子上熬着,臣妾這就讓索瀾端進來,娘娘您趁熱喝了吧。”金沛姿用溫熱的帕子拭去皇后額上的冷汗,有吩咐錦瀾給皇后披上綿帛衣。“這幾天可極壞臣妾了,藥湯子一日五回的灌進娘娘口中,總也不見醒轉。現在好了,娘娘這一醒,皇上便不用焦心的至極,夜夜抄寫經文焚燒爲皇后娘娘祈福了。”
許是才醒轉,腦子有些不靈光,蘭昕脫口而出:“是祈福還是求安心,想必只有皇上自己才知道。”
“求安心?”金沛姿詫異,雖然她知道宮裡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且這事好和慧貴妃、愉嬪多少都有些關係。但終究是沒有透出一絲風來。
坐起了身子,蘭昕接過溫水潤了潤喉,平復了心才道:“儲秀宮怎麼樣了?”
金沛姿見皇后沒有接方纔的話,便不再多嘴,只回道:“還是不好,非但不好,病勢漸沉了。曹御醫是天天儲秀宮、長春宮的兩頭跑。臣妾也問過他,他只說慧貴妃憂思過度,已經傷了根本,加之舊疾復發,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純粹是在耗時間罷了。”
說到這裡,金沛姿也是難受的不行,抓起襟上彆着的絲絹蘸了淚,幽幽的短嘆一聲。“也是個可憐人,這樣年輕就……”
蘭昕反而笑了起來,乾裂的脣雖然被溫水滋潤些許,但終究還是裂了口子,這一笑,細微處便有嫣紅的血水流出來。“有時候想想,誰又不可憐了。放眼後宮這麼多人,誰沒有自己的難處。年輕輕就走固然可惜,卻也算得解脫了。”
“娘娘,您這是怎麼了?”金沛姿心疼的不行,連忙問道:“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怎麼說這樣灰心的話傷自己的心呢?”
揉了揉腦仁,蘭昕斂息,卻沒有斂去涼薄的笑意:“本宮不是灰心,而是覺得這樣對誰都好。現在什麼時辰了?”
“才過了午時,御膳房送了些清粥過來,也擱在耳房熱着呢。”金沛姿接過送進來的湯藥,雙手端到皇后面前:“皇后娘娘先用藥,再吃些清粥墊飢,晚些時候,奴婢叫御膳房送些滋補的湯羹過來。”
蘭昕接過藥碗,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喝。“罷了,本宮只覺得滿嘴都是苦味兒,不喝也罷。你陪我去瞧瞧慧貴妃吧。”
“好。”金沛姿不是嗦的人,她知道皇后這樣做必然有用意,所以多一個字也沒有勸。“索瀾,方下過雪,路滑難行,你去準備輦車送皇后娘娘去儲秀宮。”
果不其然,才下過雪的紫禁城,甬路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輦車走的很慢,慢的像是幾頭粗壯的老牛在前面慵懶的拉着,倒是讓乘坐的人生出幾許急切之意。厚厚的簾子擋住了凜寒的東風,灌入耳中的,僅僅是那蒼勁的呼嘯之聲而已。
“臣妾以爲,這儲秀宮必然是紫禁城裡最熱鬧的冷宮了。”金沛姿聽駕車的奴才說到了,便掀開簾子一角,只看見嫺妃的輦車也停在儲秀宮外,不禁有些感慨。
蘭昕就着索瀾的手先行下車。
金沛姿這纔跟在身後,爲皇后裹了裹披風。“娘娘,當心路滑。”
“本宮只覺得頭重腳輕,使不上勁兒,但不瞞嘉妃說,這樣病着無力的感覺輕易還不容易有。彷彿身子不是自己的,反而沒有挺着腰肢,規行矩步的那種疲倦。倒是難爲你和索瀾她們,一左一右的扶着,費了勁兒了。”蘭昕看見嫺妃的輦車,心裡卻沒有任何的想法。
無論她是來奚落的,還是來看慧貴妃的下場,又或者是抱着同情的要香消玉殞的女子都無妨。蘭昕已經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的了。病倒之後,當她再醒來,看後宮裡的紛爭與心智角逐時,她頓時醒悟。
紫禁城裡,千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的。歷代君王的後宮,也都是這個樣子的。所以皇上沒有錯,他真的沒有錯,顧全大局,爲了大清的國泰民安,犧牲一個女子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只不過,從情感上來說,她的心終究是不好受。
那麼慧貴妃呢,當她知道一切都已經真相大白,而對她的處置卻一字不改時,她是會甘之如飴,還是恨不得一頭碰死?
“嫺妃怎麼這麼有空?”金沛姿的聲音充滿挑釁的意味兒,彷彿是帶着刺兒出來的大黃蜂,見了就想盯上去。“有空也不挑挑地方,誰不知道您最愛去拿些花團錦簇,彩蝶飛舞的吉祥地兒,怎麼有功夫來這樣的冷僻清淨處。別是來自討沒趣的吧?”
對上皇后娘娘的眸子,金沛姿會意:“皇后娘娘有話要與慧貴妃娘娘說,嫺妃就別在這兒礙眼了。”
碧瀾聞言心裡大爲痛快,三步並作兩步:“嫺妃娘娘請吧。”她還是固執的不喜歡嫺妃,雖然從進來到此刻,嫺妃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但僅僅是看着她就已經讓碧瀾恨意翻滾了。她怎麼能容許仇人在眼前呢。
盼語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朝皇后福了福,匆匆就退了出去。
金沛姿緊隨其後,依舊是不依不饒的樣子,眼裡只有鄙夷之色。“嫺妃裝這楚楚可憐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呢?皇上可不在這兒。”
“碧瀾,你也出去。”蘭昕的聲音有些虛弱,透着病態。“錦瀾索瀾,你們都一併下去。本宮有些話,只想單獨和慧貴妃說。”
聽到關門的聲音,高凌曦才努力的擠出微笑:“皇后娘娘不必介意,其實她們在不在,聽不聽到都無妨。死人的秘密,充其量也算不上什麼秘密了。無論是好的壞的,臣妾一死,就再也聽不見了。”
“哲妃殞於太后之手。”蘭昕言簡意賅,直直說出了堵在自己心裡的內些污穢事兒。“經手之人乃是愉嬪。松油致使本宮跌落之事,也出於太后之手,經手之人乃是蕭風。”
高凌曦微微勾脣:“臣妾聽着皇后娘娘的聲音有些不穩,是否身子不適。您知道的,身子比什麼都要緊,越是心氣兒不順,越是要好好顧着自己。千萬別像臣妾這樣,要死不活的,拖着難受。”
“你就不想知道……”蘭昕有些氣鬱,才說了這半句,就被自己憋着的那股氣噎的難受。
“臣妾已經知道了。”高凌曦慢慢的伸出手,想要握住皇后。無奈她根本就看不見,只好在空中試探性的摸索。
蘭昕很快將自己僵硬的手伸到慧貴妃手前,用力的包住她比竹枝還要細的手指。“你真的已經知道了麼?”那些傷心的話,或許她能想到,可皇上的決定和薄情,她又能體會多少?
“娘娘您都弄清楚了事情,不是方纔已經告訴臣妾了麼。既然您知道了,皇上如何會不知道。臣妾在這裡,咳咳……”高凌曦許是被觸動了情腸,一句話還沒說完,便大聲的喘咳起來。
緊忙幫她順了順背,蘭昕低低的勸道:“活在當下,就是要懂得認命。慧貴妃你是聰慧的,也看得清。”
“看不清也要看清。”高凌曦好不容易順過氣來,徐徐開口:“愉嬪受制於太后,即便她能站出來,也必然不會有什麼證據在手裡。太后的秘密,關係大大清的江山安穩,皇上不會爲了區區一個妃子冒這樣的風險。不過也好,臣妾能等到真相大白也好。
只是……只是臣妾永遠不會知道,皇上在明白了真相之後,會用怎麼樣一種心情來面對臣妾。他不會後悔麼?他不會替臣妾感到委屈麼?他不會覺得這一世都難以還清對臣妾的虧欠麼?還是,他根本就不當做一回事兒……”
這些話說話,慧貴妃像是被剝掉了一成皮,倏地就軟了下來。即便是靠着團墊兒,也依舊支撐不住歪歪斜斜的身子了。“皇后娘娘……臣妾怕是……快要不行了。臣妾沒有什麼爲未了的心願,臣妾只是希望母家平安,不要被臣妾這個沒用的人拖垮纔好。若是將來,爹爹有什麼缺失惹怒皇上,娘娘,臣妾求您想法子……保住爹爹的命。”
“你放心,本宮一定會盡力的。”蘭昕輕輕的捋順慧貴妃臉頰,溼漉漉的碎髮。將那一縷青絲,小心翼翼的別在她的耳後:“紫禁城裡的女子,從來都不是爲自己而活。你是,本宮也是,所以,本宮感同身受,答應你就一定會做到。”
高凌曦笑了,依舊是明豔動人,依舊是傾國傾城,可惜,任是誰看見這樣的笑容,都不會覺得美,只會覺得撕心裂肺一樣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