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來了?是衝着芷瀾來的麼?
這個念想一起,衆人的臉色皆陰沉下來,根本未敢再有半分的得意或是舒心。、.
蘭昕倒吸了一口涼氣,使她原本平靜的面龐,泛起一絲倦態。像是被寒涼侵蝕了花瓣的牡丹,華貴之中,帶着些許蔫愁。而這種華貴,並非金玉裝飾而成的外在之美。反而是蘭昕與生俱來的氣魄,生生的從骨縫裡透出來的氣魄。
她溫婉的垂首,不去看弘曆臉上的顏色。憑自己對夫君的那一份瞭解,蘭昕猜想,他並不是來問責的。非但不會勃然大怒,反而還會平心靜氣的猶如不見。
蘭昕看不透想不通的卻是,弘曆真心會不在意麼?當他孤枕難眠之時,當他獨酌茉莉芬芳之時,他就不會想起芷瀾來麼?當他想起芷瀾的時候,心真的不會抽搐不會痛麼?平整的高雲髻,讓蘭昕看起來很端莊大氣,偶爾有一陣清風吹過,晃動的沒有髮絲,卻唯有那絲絲縷縷的流蘇而已。或許還有心,飽經風霜依然紅熱的心。
弘曆着一身醬紫的龍袍,風塵撲撲而來,健步帶着幾許焦急,落在芙蕖蔓枝的青磚地上,掀起很難被發覺的塵埃。
這一串腳步的迫近時,就驚得許多人站不穩身子。加之皇后請安的姿勢,並不是平常的見禮,反而是尤爲鄭重的大禮。更引得妃嬪們猜忌連連,均以爲皇后是怕招致皇上的不滿,才故意放低姿態。眉頭不免緊緊鎖在了一起。
“給太后請安。”弘曆的聲音不驚不躁,不怒不悽,顯然如平常沒有什麼不同。
雅福連忙使人奉上香茗,這纔跟隨皇后與宮嬪們一併問安,低音道了聲萬福。
弘曆平和的目光,一一掠過在場之人的面龐,揚袍旋身而坐,哂聲道:“太后這裡好生熱鬧,連海貴人也來了。這樣好的日子,怎麼少得了朕。”轉眸而笑,弘曆似乎沒有不悅:“朕一下朝,便嗅到了熱鬧歡愉的氣息,一刻也坐不住就趕來慈寧宮請安了。”
太后沉得住氣,笑容滿面,正與宮嬪們來請安時一般,慈惠和藹。“皇上能來,哀家不勝欣喜。前朝諸事,可是繁重不堪?哀家記掛着皇上,亦希望皇上能時常來瞧瞧,權當換換心情才妥。”
“是。”弘曆溫和應聲,含笑與太后互凝一眼。接過雅福端上來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纔對宮嬪們道:“都別拘着禮了,坐着陪朕與太后好好說說話。”
蘭昕最先落座,接着是高凌曦,宮嬪們一個接一個的坐好,卻沒有人吱應一聲。殿上的氣氛,如同春日纔來,那冰封於雪下的大地根本還未復甦。即便說成死氣沉沉,亦不爲過。甚至沒有人敢擡頭與皇上對視,必看不到往常含情脈脈的樣子。
弘曆亦不多看什麼,如同說好一般,兩方均刻意隱忍着自己心裡的怨氣。蘭昕卻很想問,難道不去觸碰,真的就能等同於沒有麼?
“哀家也想同皇上好好說說話,只怕皇后的話還未曾說好,倒是辜負了她的美意。”太后刻意將難題丟出來,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蘭昕輕起,尤爲鄭重的跪於弘曆面前,藉着太后發難的由頭,不緊不慢的往下說:“臣妾有罪,請皇上處罰。”
尤爲不可思議,弘曆顯然是怔住了:“皇后何至如此,有話好好與朕說就是。實在不必請罰,沒的顯朕與你生分了。何況這裡是慈寧宮,並非乾清宮,實則無需多禮。”
聞言蘭昕依舊未動,而鬢邊的流蘇擺動不停,不知是風凌亂了簪子,還是簪子晃亂了心。總歸蘭昕覺着,太后賜的梅花簪,當真不適合日日別在她鬢側。尤爲讓人有苦難言的不喜不悅。
可方纔弘曆有一句話,讓蘭昕倍覺安心。他說“這裡是慈寧宮”,慈寧宮是太后的寢宮。即便身爲皇后,亦不能凌駕於崇慶皇太后之上,對麼?蘭昕的目光罕見的貪婪,眼珠不錯的凝視着弘曆,似乎是知曉他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卻偏要從他眼裡尋出那不同尋常的情分與愛惜。
心裡漸漸的溫暖起來,春意使然,似乎有一雙入春的柔荑般的玉手,輕輕一點,厚厚的冰雪即化開消融。頗有春風吹綠楊柳岸之美效,這纔是恩愛綿長的夫妻間,最當有的信任。憑這一點,蘭昕無所畏懼。
“請皇上讓臣妾把話說完。”蘭昕蹙了眉,隱去眼裡的笑意。“臣妾身邊的芷瀾丫頭,今兒一早刺死了御膳房伺候的內侍監一名,有巡察御花園的御前侍衛撞見。兇器乃是芷瀾佩戴的一根銀簪子,且她自己也親口供認不諱。臣妾未奏明皇上,已經將芷瀾賜死。”
“身邊兒的人鬧出了這樣大的亂子,是臣妾失職,未能盡心竭力替皇上分憂所致,故而懇請皇上降罪責罰。臣妾必然不敢有半句怨言。”
高凌曦不知道自己爲何會慌張,總覺得懷裡像是揣了一頭踢踢踏踏的小鹿,亂撞個不停。怎麼也安撫不了悸動的心緒。她略微仰起頭,餘光盯緊皇上的面頰,生怕錯漏了一絲外泄的情緒。
純嬪紅了眼圈,似乎很不忍聽見這樣的消息。彷彿方纔芷瀾是怎麼死在她面前的,她渾然忘了。一心只作不覺,替皇上心疼一般的感同身受。恰逢她本就是溫婉可人,小鳥依人的模樣,這樣的表情與姿態最是貼切不過了。
弘曆遲遲不迴應,亦不開口,由着蘭昕跪在身前保持着請罪的姿勢。
皇后這樣的長跪不起,加之皇上又沉默無言,讓方纔衆人平復了的心,再一次懸了起來。
櫻脣輕起,高凌曦的臉色還是不大好,尤爲顯得她楚楚生姿,是一種別樣的風情。“皇上,芷瀾的確當衆承認了刺死內侍監,想來在場之人均聽得一清二楚。臣妾以爲,皇后娘娘寬惠,並未牽累她的家人,已經很仁厚了。”
話說的沒有底氣,並非是高凌曦不想幫皇后。而是她怕自己也會和嫺妃那樣,好端端的就惹惱了皇上。
蘇婉蓉聽了這話,心裡掂量了一兩遍,才露出艱難的微笑:“皇上,皇后娘娘母儀天下,攝六宮事,難免顧此失彼。何況宮婢之過,純屬宮婢一人過失,實在與皇后娘娘無關。”
秀貴人本來就有些彆扭,總覺得身子不大舒服。見此情形,不免心生一計。既然太后就是存心要讓皇后難看,她爲何不借這陣東風,好好的落井下石一番。說不定皇上心裡存了疑影,就會有心無意的疏遠了皇后……
“哎呦。”這麼想着,秀貴人忽然從椅子上歪下來,連發髻上的石榴簪子也順勢掉了下來。雲髻鬆散的倒向一邊,令她清秀模樣狼狽不堪。“皇上,臣妾……腹痛難忍。”
“怎麼會這樣?”蘇婉蓉顧不得繼續替皇后說好話,連忙轉過身子去扶秀貴人:“妹妹,你千萬被慌張,別怕,有皇上在這裡,你別怕。”
“皇上,是不是先送秀貴人回寢宮,請御醫來瞧啊。”蘇婉蓉幾乎帶着哭腔,憂心的不行,嬌滴滴是嗓音雖然沙啞失了原本的驪色,卻到底不影響她的柔婉與體貼。
弘曆忙不迭的起身,對太后道:“兒臣先送秀貴人回寢宮,改日再來向天後請安。”
太后連連點頭,似乎也有些慌亂:“皇上且去就是,稍後回個信兒給哀家。不,雅福,還是你也跟着去吧,着人去請御醫往鍾粹宮候着。”
蘭昕不知自己當起來否,直愣愣的跪着,心跳的快且亂。並非是她不在意秀貴人的身孕,只是還在請罪時,皇上未曾開口豁免,她實在不好自己起身佯裝無事。
就在她左右爲難時,弘曆已經打橫將秀貴人抱了起來,叮嚀一句,“別怕,朕送你回宮去,便兀自離去。彷彿身後的人與事,根本從來就未曾入他的心。
高凌曦尷尬不已,卻還是不顧自己的不適,上前扶皇后起來:“娘娘,事有輕重緩急,咱們還是先去看秀貴人,回頭再說這一樁吧。”
蘭昕自知長跪不起也沒有意思,遂道:“太后恕罪,臣妾必得先去瞧一瞧秀貴人了。待秀貴人母子平安,臣妾自會繼續向皇上請罪,還望太后寬心。”
太后看着皇后起身,默許而未言。卻在皇后馬上要跨出慈寧宮的正殿仙鶴捧壽朱漆門時,冰冷的斥責道:“非要這麼做不可麼皇后?”
纔要跨出去的腿,僵持在半空中沒有了動作,蘭昕只覺得身子都定格在這樣窒悶的氛圍中了。跟隨其後的宮嬪們,紛紛轉過身子,垂首低眉的等待太后懿旨。
蘭昕最後轉過身,滿目疑惑的對上了太后精光閃現的冷眸:“太后,臣妾不明白……”
“非要當着秀貴人的面兒,用這般苛毒的法子,處死芷瀾不可麼?”太后威嚴的聲音,哪裡還聽得出一絲和藹來。
被問住的蘭昕,怔怔的不知當如何回答,這的確是她疏忽,致命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