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夏初,清晨時分。.
連續數日,蘭昕都醒的特別早。許是慣了王府人進人出的那份熱鬧,反而不慣這圓明園“宛自天開”的別緻與寧靜了。
綰了個平整的吉髻,蘭昕只用一支輕飄飄的紫色絲絹花簪點綴了妝容,略微清淡,她卻覺得正好。只因弘曆說過,最喜歡她如常淡雅的樣子,特別的純真清麗。
“福晉,您起身了麼?”錦瀾端着盥洗的清水,迎着清涼的風,端莊的候在門外,畢恭畢敬的屈着膝。縱然門裡的人瞧不見她此時的樣子,該有的規矩也分毫不差。
“進來。”蘭昕的聲音慣常的清肅威嚴,似乎蓋去了她原本的柔順婉約。在旁人眼裡,是否溫柔倒在其次,端莊持重纔是她作爲福晉該有的樣子。
侍婢敞開了門,錦瀾這才站直了身子,容止優雅的走進來,步伐輕柔卻不緩慢,細碎又不見凌亂。手中的魚洗穩穩的擱下,清水微微的晃動,閃過明晃晃的水光鱗鱗,再看那盆底浮雕的魚兒,隨着水漾而擺動似活了過來。
“王爺出門了麼?”蘭昕原是想問,昨晚弘曆宿在了哪裡。可話到了嘴邊,倏地變成了這一句。
錦瀾絞了帕子,三折,疊成規矩的長方狀,雙手託好呈於福晉手中。她並非不明白福晉想問什麼,只是不願意拆穿罷了。“圓明園到皇宮總不算近的,王爺在側福晉那裡進了早膳,就出門了。這會兒興許已經到了。”
“唔。”蘭昕淺笑輒止,將柔軟的帕子敷於面上,謹慎的掩藏了心底壯闊的波瀾。雖然錦瀾沒有說清楚是哪一位側福晉,可她心裡格外清楚,能這樣周到貼心的,必然要屬烏喇那拉氏了。雖然高氏也是側福晉了,可出身擱在那裡不是麼,終究是跨不過去的。
“福晉請恕奴婢多嘴,富察格格那裡,似乎又鬧上了……”錦瀾雙手託着福晉敷面的帕子,小心的擱在魚洗裡,預備一起端下去。只待福晉有明言便可告退了。
蘭昕乍一聽這話,心裡便微微不舒暢。細細來想,卻又免不羨慕了富察氏幾分,能表露心裡的不滿,未嘗不是一種自在隨性呢。只是這樣的福氣,身爲福晉的自己,未必能有。“高側福晉才得了皇上親發的上諭,著封爲‘王側福金’,難免富察氏心裡會不舒服。”
錦瀾心裡也明鏡似的,那富察格格還是給王爺誕大阿哥的人呢,屈居使女之下,她怎麼會肯。只是這樣的話,錦瀾從不敢宣之於口,也就是擱在心裡想想吧!
“富察格格再不濟也先後誕育了一子一女,還居在庶福晉的位分,倒讓一個尚且無所出侍女蹬頭上臉的攀了上來,必然是要好好折騰幾回的。福晉,您別理會她就是了,無端的招人煩呢!”說話的女子是少時就伺候在弘曆身邊的丫頭,喚作芷瀾。
因芷瀾和弘曆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府裡幾乎沒有人不給她幾分薄面。天長日久的驕縱的慣了,難免心頭就高些,言語上莽撞無禮也從未有人與她計較。後是蘭昕嫁入了王府,弘曆怕不周全,才指了這芷瀾過來福晉身邊伺候。
這樣的話錦瀾是不敢說的,連聽着也覺得心顫。“姐姐快別這麼說了,讓旁人聽去,還當是咱們心裡也有怨呢!”清新一笑,錦瀾連忙隱去了臉上的擔憂,一雙眼直愣愣的盯着芷瀾手裡捧着的紅木嵌黃楊木橢圓的托盤:“姐姐這是準備了什麼好東西給福晉潤喉?”
“陳皮枸杞潤喉茶,加了兩滴蜂糖,潤喉潤肺是最好不過了。”芷瀾嘻嘻笑着:“福晉嚐嚐可好麼?喝好了再去瞧那富察格格不遲。”
說話的同時,芷瀾不痛快的瞥了錦瀾一眼:“你放心吧,這話我當着福晉的面兒說,就敢當着旁人的面兒說。即便是四爺問起,也不妨事兒。事實就是事實,還怕她咬我不成麼!”
蘭昕知道芷瀾的心思,也不多說她什麼,抿了兩口潤喉茶,笑贊:“你這心思越發的巧妙了,茶裡怕是還擱了些山楂水吧?”
“什麼都瞞不住福晉。”芷瀾得了讚譽,臉頰如霞:“知道福晉近來胃口不好,就加了少許。不成想福晉一碰了脣,就咂出味兒來了呢!”
錦瀾聽着芷瀾說話,心裡不禁暗暗欽佩,福晉慣常都是正經的臉色,也鮮少和奴婢們說笑,唯有這個芷瀾姐姐甚得歡心。當着福晉的面,說話也從來不用避忌。更不如自己這般,凡事謹小慎微,生怕不周全。
話才說到這裡,富察格格身邊的梅來了,只在門外輕輕的福身說話:“福晉萬福,奴婢梅,求福晉去瞧瞧富察格格。格格這會兒……又哭得暈了過去。”
芷瀾不悅的白了門邊一眼,代福晉說道:“這一早晨的,怎麼這樣不讓人安生。你且去吧,福晉這裡妥了自然就到。”
梅一聽是芷瀾的聲音,不由一哆嗦,喏喏應是,匆匆就退了下去。
“索性是王爺不在府中,不然頂是要慪氣了。”芷瀾忽閃的睫毛,靈動的抖了一抖,抹去方纔的不悅,取而代之的則是端正與穩重:“福晉,還得勞您走這一遭。再怎麼說,身在圓明園不比府中。”
蘭昕頷首,眼底盡是讚許之色,之所以弘曆指了她來自己身邊伺候,皆因她恰到好處的知所進退。懂主子的心思,能爲主子分憂,纔不至於有過失。
不過蘭昕分不清楚的,卻是芷瀾究竟是懂了自己的心思,亦或是她與弘曆的心思呢?當然,更有可能的是她,緊緊只懂了弘曆一個人的心思。
蘭昕乘着軟轎,不一會兒就到了富察格格在圓明園的住處。遠遠瞧見有人向她走過來。
“福晉,您過來了。”迎上前的人,正是側福晉烏喇那拉氏盼語。“富察格格她哭得暈了過去,這會兒才醒就又……”
盼語的話還未說清,就聽見“咔嚓”一聲。像是富察氏砸了個瓷瓶之類的物件兒,落地就碎成了些許的小片,驚得的人頭皮發麻。
隨即便是梅哭腔驚呼:“格格,您傷着自己了,這可怎麼是好?您忍忍啊,可別亂動,奴婢這就去請御醫來瞧瞧。”
“傷着了算什麼,我就死在眼前,又有誰心疼?”富察氏的聲音極爲突兀刺耳,像是尖利的金屬劃在厚厚的鐵塊兒上,吱吱嘎嘎的刺穿耳膜。“不準去請御醫,誰都不準去。”
蘭昕牴觸的嘆了口氣,總算沒有顯出嫌惡之色來。對周正而立的盼語說道:“你隨我進去瞧瞧她罷。”
“是,福晉。”盼語正點頭,眼珠一轉,竟然發覺高凌曦也領着荀瀾、碧瀾來了,心中頓時大爲不快。“你怎麼也來了?還怕這裡不夠熱鬧麼?”
蘭昕轉過身子,瞧見高氏來了,便停下了腳步。
“福晉萬福。”高凌曦容止優雅的福了福身子,笑意如春,恰到好處。“熱鬧也是熱鬧富察格格的,旁人自然不必爭搶。可我總歸是放心不下,得知福晉也來了,自得來瞧瞧學學。誰不知道福晉是最嫺淑持重的,自當爲這哭暈了好幾回的可憐人主持公道。”
盼語的心猶如觸礁的船隻,忽然灌進了冰冷的湖水,迅速的下沉。從前,高氏哪裡敢這樣與自己說話?她不過是小小的侍女一名罷了,連庶福晉也不及。這會兒卻敢瞪着若水的杏目,揚起嬌媚動人的面孔與自己叫板。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福晉端方大雅,豈是你看看就能學會的。我只怕富察格格瞧見你,七竅生煙,心裡愈發不舒坦了。憑白的只能幫倒忙添亂子,也不怕攪了福晉的心意。”盼語自覺這話說的已經不輕了,稍微有些羞恥心的人,必然是要遠遠躲開的。
可似乎,高凌曦並未有這樣一文不值的羞恥心。“福晉蕙心蘭性,即便學不來精髓,能學到幾層皮毛也是極好的。已經讓凌曦受益匪淺了。妾身不如盼語妹妹這般聰慧,但勝在勤勉,亦懂得水滴石穿的道理。至於幫不幫得上忙,總要進去了才知道。”
“妹妹?”盼語艱難的說出這兩個字,烏溜溜的眸子閃爍着難以置信的冷光。高凌曦竟然敢喚她妹妹!
“側福晉比我小些,自然要喚你一聲妹妹了。總不至於說,面相成熟幾分,就喚您做姐姐吧?”高凌曦掩住朱脣,嬌媚一笑。“只怕真喚一聲姐姐,側福晉您也未必搭理妾身呢。”
蘭昕聽不下去了,肅清問道:“你們說夠了沒有,若是沒有,只管在這裡說夠爲止。我現在要進去看富察格格了。別一會兒跟着進來,還喋喋不休的,沒點樣子。”
二人互剜了對方一眼,默契的垂下眼瞼,齊聲道:“福晉息怒。”
芷瀾扶了福晉的手,穩穩當當的將人送進了廂房之內。“福晉,當心腳下,別讓碎瓷片子扎着。”
富察格格聞聲,緩緩從牀榻上爬起來,披頭散髮的樣子,着實難看的厲害。“福晉……”她才帶着委屈軟糯的喚了蘭昕一聲,隨即就看見了身後跟着的兩位側福晉,怒火瞬間又頂了起來:“你來幹什麼,我這裡不歡迎,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