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涼亭,坐落在花園裡的小鏡湖上。‘.亭子不高,臨近水面而建,似乎伸手就能觸及湖裡的紅魚。府裡的女子們,從前總是很喜歡在這兒撒魚食,看着那些肥美靈活的魚兒,互相爭逐,搶奪它們眼裡的美味。
只不過此時,這沁涼亭遠沒有從前熱鬧了。長日之中,唯有一抹孤清的身影煢煢而立。
“夫人。”木娥跟在木婕身後,朝亭子裡孤獨的女子,輕輕一拜。“不知您喚奴婢來,有何吩咐?”
“大人還是不肯見我麼?”女子的聲音蒼涼無助,隨着蒼勁的秋風,蕭瑟的旋入耳中。
木娥輕輕點一點頭,卻沒有做聲。隨即去看夫人的時候,才發覺她的眼裡,唯有那些追逐的魚兒,根本沒有看向自己。想了想,木娥斟酌道:“奴婢猜想,大人必然是太忙了,這會兒子還抽不開功夫。”
那被喚做夫人的女子,輕緩的笑了起來。遮在她臉頰的鮫綃是略有深的青色,從她入府的這一天,就從未摘下來過。“大人怎麼會有不忙的時候,可無論多忙都好,今晚我一定要見他一面。”
“這……”木娥十分爲難,誠然道:“夫人別怪奴婢多嘴,大人這會兒正在福晉房裡用膳。想來是……”前言不對後語,也並非木娥的本意。
“想來是要歇在福晉房裡了是不是?”木娥不敢說的話,從自己口裡說出來,心依然很不舒服。這樣的日子,不知還要挨多久,夫人道:“木娥,不是我刻意爲難你,大人跟前,也就唯有你還能送上句話去。他不肯見我,總有個由頭不是。我只求個明白。”
木娥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夫人說這些話了,心裡很是難受。前些日子,大人還心疼夫人的不行。若論恩寵,足以媲美正妻。可怎麼入了宮一回,一切都不同了。若是自己麼有記錯,大人已經有半月餘,沒同夫人講過一句話了。
“奴婢汲深綆短,唯恐力有不逮,實在幫襯不上夫人的忙。還望夫人饒過奴婢吧。”木娥爲了這事兒,沒少遭福晉的數落。一邊是舊愛一邊是新歡,兩股勁兒較着,兩頭都不敢得罪,木娥真心想替自己訴苦一回,這當主子的又哪裡會知道奴婢的難處。
“這麼說來,你便是不肯幫我了。”冰冷的聲音有些沙啞。“你也會喚我夫人了不是麼。”
不待木娥說話,那夫人又冷笑一聲,複道:“告訴大人,若是他不肯來見我,從哪裡揀了我回來,便將我送回哪裡去。”
木娥艱難的點了點頭,旋即道:“既然如此,就請夫人在此稍後片刻。成與不成,木娥一準兒來知會一聲。”
“夫人,天涼了,奴婢去給您取一件帛衣來吧?”木婕乖巧而又貼心。
“不必了,他一定會來的。”輕輕撫了撫自己的面紗,夫人的眸子裡閃過了一絲祈盼。
果然木娥沒有令她失望,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傅恆就到了。
“你終於肯來了,我還以爲,你不會理我了……”
“你們先下去吧。”傅恆打斷了女子的說話,吩咐木娥與木婕退下去。“你鬧夠了沒有,是不是怕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從哪裡來便將你送回哪裡去,當你還回得去那金瓦紅牆的深宮之中麼?還是我把你從死人堆裡扒出來的亂葬崗子?”
一聽這話,她還是忍不住笑了。“大人,芷瀾賤命一條,實在不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風險。不錯,當日皇后娘娘的確有心留下我這一條賤命,可又能如何呢,你看看我這半張臉,終究是毀了。”
“我說過,長姐一定不會這麼做。”傅恆怨氣沖天,臉色登時漲紅起來:“漫說是你毀了半張臉,即便是一整張臉面目全非了,亦不會改變我對你的心意。爲何,你就是不肯信我的話?”
芷瀾垂淚,眸子裡裝不下那份沉甸甸的傷懷:“我信你的話,大人。正因爲信你的話,纔會跟着你回府,纔會當什麼‘夫人’。可你的話,何時對我言出無悔過?你答應要拋下這裡的一切,帶着我遠走高飛,你說過的,難道你忘了?”
原以爲自己死定了,芷瀾沒想過她還能活着再睜開眼。既然老天不要她死,又爲何要奪走她的一切,連一張乾乾淨淨的臉也不給她留下?
好在還有傅恆,好在他冒着株連九族的大罪,將她改名換姓的接進了府中。天子腳下,越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誰會想到皇后賜死的暖牀婢,竟然成了皇后嫡親幼弟的夫人。
可這一切,早已不能滿足芷瀾死而復生的蒼涼之心。她是真的想離開這裡了,哪怕是跟一個自己不愛,但憐惜自己的人。
“除了這件事,你還有什麼心願未了?”話說出口,傅恆被自己驚了一跳。原來這些天的避而不見,也無法沖淡他內心之中的涼薄與狠戾。他竟然想要親手了結了她,那個曾經走進了他的心,卻從來不曾走出來的女子。
芷瀾立即明白了過來:“原來你不光是不願意拋棄這裡的一切,你還容不下我了,是麼?”命是他撿回來的,由他來了結,也未嘗不是一樁幸事。反正芷瀾已經找不到什麼理由,說服自己好好活下去。
傅恆深深吸了一口氣,卻鬱結在胸腔,死活不肯呼出來。他真的很害怕,呼出去的是芷瀾薄如窗紙的性命。
“原以爲上天待我不薄,總算還有你。”芷瀾沒有哀求,也沒有怨懟,她只是真的心寒了。那滋味,令她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已經凝固了。沒有愛沒有恨,一切都是那麼隨意,可有可無罷了。
就連她這條殘命亦是如此的可有可無。
“倘若我死,能換來你的榮華富貴,安穩前程,沒有什麼不可。”芷瀾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痛癢的事兒。“我只想問你一句,當日將我撿回府來,你可曾後悔了?”
傅恆看着她漸漸隱去淚水的眸子瞬間變得清亮起來,心中愈發不忍。爲何心儀的女子,會是皇上的女人?不救她,他會遺憾一輩子。可救了她,等同於讓自己最親近的人命懸一線……
腦中浮現出永璉病中憔悴的面容,以及長姐故作無憂的焦心,傅恆溫暖而柔軟的心,忽然像是灌進了鉛,一點點的堅硬起來。“已經沒有選擇了,或許你可以這樣想,根本從來就由不得我選擇。”
得到了確切的答案,芷瀾反而沒有什麼遺憾了。“多謝大人,你終於讓我明白了。”她不恨傅恆,因爲他和自己沒有什麼不同,都是被命運操控的可憐人。礙於熹貴妃的權勢,成爲皇上的暖牀婢,她不能選。能選的不過是毒藥與不孕之藥的差別。
迫於皇后的威嚴,成爲皇上的宮嬪還是一具丟棄在亂葬崗子的屍首,她也不能選。能選的卻是此刻如何了結自己的性命,再不被別人操控此生了。
“大人,福晉還等着您呢。”芷瀾徐徐的轉過身子,看着月光下湖面暗閃的銀光漣漪,說不出心裡是何種滋味。“紅魚雖然看不清了,可我還想一個人,在這裡待會兒。”
傅恆隨着她的話音落,決然的轉過頭去。跫然的腳步,讓他看起來略顯頹廢。他的年歲比芷瀾輕,可用心卻不輕。本該親手瞭解她的性命,可傅恆糾結了足足半個月之久,依然下不了決心。
咕咚一聲,水花飛濺,驚得湖中魚兒四散,像是天大的災難來臨一般。
傅恆猛然停住了腳步,腦子裡閃過一張張令他牽腸掛肚的臉。芷瀾的聲音,似乎還在耳邊蜿蜒,卻猙獰成了嗆水的掙扎與快要窒息的嗚咽。
只要他轉過身子,將她救起來,那麼這一切便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他還是希望,能將她藏在自己的身邊,哪怕日日如履薄冰,哪怕頭頂上懸着一把鋒利的寶劍。只要她還活着,什麼希望都總是有的。
若干年後,或許他真的可以拋棄京城裡的榮華富貴,帶着她逃離這劍戟森森的地方。或者說,她能願意安下心來,藏匿在旁人永遠無從察覺的角落,心甘情願的由着他疼惜、寵愛。
“大人,您……”木娥聽見了響動,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惶恐,急急奔來。“夫人她……”
木婕更是瘋魔一般的奔向亭子,口裡連連的喚道:“夫人……夫人……”
傅恆不敢回過身去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懦弱,這麼可悲。非但保護不了自己心儀的女子,還逼着她走上這條不歸路,撕裂的痛楚早已將他的理智全部吞噬。
“大人,夫人她沉下去了。”木娥藉着淒涼的月色,瞪大雙眼惶恐喃喃道:“沉下去了。真的沉下去了……早知道是這樣,奴婢就不該去請您過來。您不過來,夫人就不會……”深深的愧疚,讓木娥一下子癱軟在地,她死命的咬住自己的食指,直道滿嘴的血腥味兒,才隱隱感覺手疼。
在亭子裡的木婕也癱軟的跪了下去。她不再呼喊,不再哭泣,整個人軟綿綿的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哭泣。
傅恆含着淚,惶恐不已:“芷瀾她,真的沉下去了?她真的沉下去了!”難道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結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