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天亮,臨時指揮這支平民撤退隊伍的黨衛軍下士就作出了重新啓程的決定。對林恩而言,四五個小時的休息已是相當寬裕,但這些老弱婦孺哪裡經受過軍隊式的訓練和磨礪,一個個神情疲憊、呵欠連天,但也沒有人賴着不走或是做出其他出格的舉動。在士兵們的幫助下,他們各自帶上行李、照顧着家屬,以自然的秩序重新組成了長長的縱隊。
睡醒的卡萃麗見“爸爸”還在,自是笑得如花兒一樣燦爛。就在林恩彎下腰準備將她抱起的時候,她獻上香甜的晨吻一個,然後說了一句讓林恩很是意外的話:“爸爸,我自己走!”
說罷,小手主動牽着林恩的大手。雖然是軍人,可服役的時間還不算太長,林恩的這雙手並沒有像老兵們那樣粗糙,因而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隻小手的細嫩嬌滑,每走幾步,小傢伙總要仰起頭看看自己,時而頑皮地笑,時而歡快地蹦跳。在她的世界裡,這不是難民逃難,而是一次愉快的東遊。
雖然還要拎先前那個狡猾老頭兒的皮箱,因爲馬車走了,白山羊鬍子家的毯子也只能背在自己背上,可休息了大半夜,林恩這會兒還是走的格外輕鬆。若不是一手實在難拿兩個箱子,他甚至可以幫老者和少婦拿上全部的行李。只是這清晨的田野格外的寒氣逼人,他回頭看看“白山羊鬍子”和年輕的遺孀,兩人各自掖緊衣物,好在寬厚的圍巾與披頭能夠幫助他們儘可能抵禦寒冷,但呼出的白氣是那樣的清晰,足以顯現室外溫度之低。
“卡萃麗,你會冷嗎?”林恩低頭問道,說話的時候,他有些擔心自己的發音不準,會使得小朋友無法理解自己的問題。
小女孩立即擡頭回答說:“不冷,爸爸!”
這每一聲“爸爸”都像是拂面的春風,讓林恩心裡涌起陣陣暖意。也許,行程稍稍漫長一些也沒什麼不好……
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小女孩仰頭看林恩的頻率加快了。林恩會心一笑,躬身將她抱起,自然又收穫了純摯的香吻一枚。碰到這個年輕強壯又好心的“爸爸”,卡萃麗無疑是幸福的,可一同撤向柯尼斯堡的平民們就沒那麼好命了。長長的隊伍始終保持着每小時兩公里左右的步行速度,剛出發還好,過了不多久,漸漸有人停下來歇息——頭髮鬍子花白的老人,然後是帶着孩子的婦女。他們從隊首落到了隊尾,大多數人都竭力跟上隊伍,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掉隊的越來越多,這情形與之前一天如出一轍。
天終究亮了,未等太陽升起,後方再次傳來了隆隆的炮聲。搞不清是蘇軍進攻還是德國守軍反擊,撤退隊伍的速度短時間內加快了一些,但很快又回覆到了先前的狀態,甚至還有所減慢。
炮聲已經讓平民們脆弱的神經受到了影響,緊接着,從柯尼斯堡方向飛來一羣德國空軍的戰鷹,一些平民停下來歡呼並揮舞帽子,幾名士兵也加入其中。可是在戰爭末期,任何樂觀情緒都註定是盲目的。此刻回頭遠望,更大規模的蘇軍機羣有如烏雲壓境。隨着它們的出現,沿河防線上的轟隆聲陡然密集起來,聲勢一陣強過一陣,地面甚至都在顫動。
升空迎擊的德軍戰機數着二十多架,這已是林恩數日來看到最多的一批,然而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雙方的投入越大,越是說明戰鬥升級到了決定性階段。德軍若能夠守住陣地,那麼這支平民隊伍撤退的時限就還相對寬鬆一些,若是蘇軍一鼓作氣攻破沿河防線,後果將如洪水決堤一般駭人!
許多平民和士兵饒有興致地站在路上觀望空中的戰鬥,德國的戰鬥機飛行員固然和他們的前輩一樣有着英勇無畏的鬥志,可到了1945年,除了噴氣式戰鬥機比較先進,其他空戰部隊已經失去了原本引以爲傲的技術和裝備優勢。憑着直覺和理性的雙重判斷,林恩連忙叫上老者和婦人,自己抱着卡萃麗飛快地走向道路右側的樹林,並且用他那蹩腳的德語回頭朝平民和士兵們喊道:“隱蔽,注意隱蔽!”
三四百米的距離並不算遠,但在體力並不充裕的情況下,未雨綢繆地多走一段路也是需要魄力和決心的。儘管不明所以,“白山羊鬍子”和年輕遺孀還是緊跟着林恩離開了道路,可剩下的平民和士兵之中,響應這名黨衛軍普通士兵的就很少了。只有十幾個人果斷離開道路向着樹林前行,這其中還有六七個是隨行的黨衛軍士兵。等到他們氣喘吁吁地進入樹林時,那場精彩有餘、激烈不足的空戰已然臨近尾聲,殘存的一小隊德軍戰機敗退而走,龐大的蘇軍機羣繼續向柯尼斯堡方向飛去,沿途不斷有一隊一隊的戰機脫離大部隊。只見它們迅速降低高度各自尋找目標,德軍陣地、村莊、房屋、橋樑,但凡被認爲具有軍事作用的都可能被蘇軍飛行員列入攻擊目標。從數百米的空中往下看,道路上的這支縱隊想必是非常醒目的。
林恩擔心的災難果然降臨,先前那兩輛馬車上備有畫了紅十字的牀單,在關鍵時刻或能發揮一些保護作用。可馬車已經先行離開,留在道路上的那數十個平民和士兵即便喊破喉嚨、揮斷胳膊,也沒辦法改變蘇軍飛行員的攻擊意圖。只見四架橄欖綠色塗裝的雅克戰鬥機以標準的戰術編隊俯衝而下,那優雅靈巧的姿態就像是在進行飛行表演,而機翼下掛載的火箭彈大概是在先前的空戰中消耗掉了,掛架位置空空如也,看上去更是毫無拖沓累重之感!
“快跑,快啊!”
眼看着蘇軍戰鬥機擺出了俯衝掃射的姿態,已經身處樹林中的士兵和平民焦急地大聲招呼那些先前站着看戲、火燒屁股了纔想起逃命的同伴。可是人的兩條腿怎麼能夠快過飛機,大部分人還沒跑出一半路程,航空機槍“噠噠噠”的吼叫聲便當空爆裂,連貫的子彈旋即帶着清晰的軌跡飛射而至。不及奔逃的平民驚聲尖叫着,聰明的選擇了就地趴倒的躲避方式,愚鈍或是慌亂無神的仍埋頭往前跑,甚至在敵人子彈的干擾下慌里慌張地跑偏了方向……
雖然不是真正的“同胞”,可是看着這些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在眼前受難,林恩心裡像被針扎一樣,痛苦、壓抑卻找不到釋放的出口。作爲戰爭中出生的不幸者,小卡萃麗此前顯然已經目睹過類似的場面,她將頭緊緊埋在林恩懷裡,嚶嚶地抽泣着,身體還在輕微地顫抖着。她的母親,少婦艾莉絲,同樣不忍看着這人間悲劇,她站在林恩身後,一聲不吭地用額頭抵着林恩的後肩。
在如風暴般狂烈的彈雨中,趴着的人一動不動,捨身奔跑的人一個個倒下了,看樣子不會再有人逃進樹林了。“白山羊鬍子”那張寫滿滄桑的臉刻着無盡的悲傷,兀自轉向樹林伸出。周圍的士兵或攢拳捶樹,或單膝跪地、垂頭不擡,僥倖逃過一劫的平民莫不哀傷至極。
救得了自己,救得了卡萃麗這一家三口,卻救不了更多無辜的平民。林恩擡頭仰面,原本潔淨無瑕的天空被白色的飛機凝結尾跡劃成了不規則的條塊。天堂若是存在,又能夠承載多少悲傷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