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是說隋家如今的家主隋墨?”明華端了藥茶遞給寧王,露出回憶的神色,半響才舒展眉頭,輕聲道:“此人年輕的時候好賭成性,與隋崛好色成性一樣有名。不過,那都是一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成親之後就完全收斂了性子,在戶部謀了個缺……”她說着坐在小几另外一邊,捏了顆晶瑩透紫的葡萄,剝皮入口,甘甜的味道讓她露出滿足的神色。
她拿着帕子擦了下沾染果漬的手指,對寧王笑了下才接着道:“不過,父親曾經跟我提過他,說他爲官之道也是帶着賭性的。”
第二顆剝好的葡萄在寧王的注視下送到了他的脣邊,明華繼續往下說:“如今看來,在齊王和魏王之爭中,遲遲沒有站隊的他,倒是準備賭一把了。”
“支持我?”寧王笑了下,張口吞下脣邊的葡萄,舌尖從明華指尖略過,“這賭注未免下得太大,賭的也太冷門了些。京中有齊王、魏王,我一個遠從北疆回來的王爺,又不受重視……”
“齊王已經是隋家死敵了,爲了蕭家絕對不可能會接受隋墨的投誠。至於魏王,雖然跟隋家有着一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可惜,爲了自保也絕對不會摻和到這一趟渾水中的。實際上,隋墨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說到這裡她猛然一頓,低頭倒了杯茶水捧在手心,半響一言不發。
又是這樣……寧王神色不變,只一口喝下了藥茶,這才追問了一句,“然後呢?”
明華擡頭,明眸微轉,露出一絲笑容,緩緩道:“王爺戰功累累,如今又是隋家唯一擺脫困境的機會,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足爲奇。”見寧王不以爲意,她這才把心中所想的話說了出來。只是,餘下一些分析,卻也沒有再多言。
寧王本就是聰明人,何須她在一旁多言?倒是顯得自作聰明,又聒噪。
她這般欲言又止,寧王如何看不出來是話還未曾說盡。只他也不願意逼迫明華,轉而笑着道:“岳父倒是什麼都跟你說,這朝中要員,怕是你比我還熟悉些。”此話一出,他就看到明華露出緊張的神色,暗道又說錯了話,正想改口,就見明華過去收起了他喝藥茶的杯子,纖細的手指把玩着,低聲道:“我小時候調皮,時常會偷偷穿了哥哥的衣服,扮作他的樣子去學堂。偶爾也會聽父親講一些朝堂之事,後來年紀漸大,懂事之後就隨着母親學管家、理事,直到兄長去世……”
這不算是一個好話題,明華聲音低沉中透着一絲傷感,沉默了一會兒才擡頭紅着眼眶對寧王露出一絲笑容,道:“父親後來想着立我當宗女,坐產招夫也不便宜了那……所以,這些年來一直把我當做男兒培養,只擔心我撐不起門面,受人欺負。”
“岳父一派慈父心腸。”寧王感嘆,想起自己的父親,倒是有些羨慕明華,“只是倒是苦了你,原本是國公府嬌滴滴的女兒,卻是習得一身武藝,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習慣了也就好了。”明華知皇上不重視寧王,甚至多有排斥,因此也不多說林矍對她的好,只挑着初時練武的小事兒說了一些。兩人在房中說笑片刻,外面紅櫻就通傳說是外院南宮先生尋王爺,說是查到了一些重要事情。
這位南宮先生明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也知道他是寧王最爲倚重的人,算是王府的謀士。當初在北疆的時候,也曾與寧王一起定下計謀,圍剿北陵。因此,知道是他急着見寧王,她就立刻起身過去給寧王絞了帕子擦臉,然後又幫他整理頭髮,套上外衫,一路送他到外間。
寧王回身道:“我又不出去,你就不必這般送了,外面太陽大,還是回屋涼爽一些。”說着又囑咐一旁低頭的紅櫻,讓她在屋中多添一個冰盆。
等到寧王離去,綠桃就和翠果兩人端着冰盆過來,只聽到紅櫻笑着道:“王爺對王妃倒是關心,也不枉費王妃特意撤了冰盆的心思。”
“就你知道。”明華白了她一眼,過去一邊剝葡萄吃一邊細細想着之前夫妻兩人說的話,暗暗覺得自己在寧王面前實在太過於放鬆,不知不覺就又多說了些話,提醒自己還有再謹慎一些纔是。不要自作聰明,讓人厭煩。
這世間,至親至遠夫妻。在閨中凸顯聰明是爲了讓父親看重,不讓他失望。可若是出嫁在夫家展露才華,就是刺眼了。世間男子,誰會樂意自己妻子竟然比他還要強上一些呢?
縱然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覺得寧王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卻也不願因爲寧王的放縱而得意忘形,最終在夫妻之間留下嫌隙。
紅櫻笑着絞了帕子給明華擦手,低聲道:“姑娘,紫葡來了。”
紫葡?
明華一愣,這纔想起她曾經讓紅櫻試探過紫葡夫婦,問他們是否願意來王府做事。只今日突然傳來隋崛的死訊,這般忙了大半天就把這件事情給拋之腦後了。此時聽聞紅櫻說紫葡來了,她心中一喜,問道:“她可是樂意?”
“來王府做事,又是跟在姑娘身邊,她如何不願意?就連她那當家的王成也十萬分的樂意呢!”紅櫻笑着道:“姑娘若是不放心,那奴婢就把紫葡姐姐帶來,姑娘自與她說就好了。”
明華笑着讓紅櫻把人帶到一旁隔廳裡,不一會兒就見一個身形略微發福、打扮適宜的年輕媳婦兒低頭進來,一到明華跟前就立刻跪下行禮,擡頭的時候人已經是淚眼汪汪了。
“咱們主僕許久未見,你怎麼這般表情?”明華笑着示意紅櫻扶人起來,才戲謔道:“難不成是夫家苛待你不成?我倒是看着你比出嫁的時候圓潤了不少,這面色也好……”
“姑娘怎麼嫁了人還是這般性子!”紫葡雙頰微紅,拿着帕子抹了眼淚,笑看明華道:“奴婢不是許久未見姑娘,心裡想得慌……”她說着仔細打量明華,見她雖然換了裝束,然而深情舉止卻與閨中變化不大,許久才低聲道:“姑娘倒是看着瘦了些……”
“王府可用的人少,偏偏事多,這不姑娘才請紫葡姐姐回來幫忙的嘛!”紅櫻笑着湊了過去,搬了凳子拉着紫葡一起坐下,才笑着道:“紫葡姐姐只見姑娘瘦了,難不成我跟在姑娘身邊就沒瘦嗎?”
“你若是反倒胖了,那纔要教訓你呢!”紫葡性子爽利,這會兒擦了淚伸手就擰了紅櫻一把,道:“姑娘忙,你們可不準偷閒!”
主僕三人說笑了片刻,明華這才重提正事。紫葡聽了說了這府中情形,認真想了想才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該如何做。姑娘後院這邊,紅櫻她們幾個未出閣的姑娘有些事情辦起來確實爲難,至於前院,先給我那當家的放門房,可好?”
這正是明華心中所想,門房這個位置看似不重要,實際上卻是關係着各方各面的,也最爲容易把前院的人認個清楚,理清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只是,她巴巴讓人回來,卻安排對方當個門房未免太過於苛刻,幸而紫葡懂她心思,也知道她爲難自己就把這話給說了。
“你放心,只要你們夫妻兩人好好做事,我定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姑娘的脾性,奴婢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紫葡笑了笑,滿口應下。
此事定下,明華倒是鬆了一口氣,紫葡做事素來妥帖。如今看來,她嫁人之後倒是心性未改,反而愈發的爽利了。想來在家中,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角色。這府中大小事務只等紫葡上了手,她定然能夠再鬆散一些。
第二日就是明華約了林明芊入府一敘的日子了。
一大早,林明芊就登門拜訪,可見心中還是有些急切的。她被丫鬟引着入內,見明華這邊剛剛收拾了賬冊等物就笑着道:“姐姐果然還是這般習慣,早飯之後才處理家中瑣事。”她說着上前行禮,只叫大姐,不稱王妃,愈發顯得姐妹兩人親近了。
明華過去拉着她起身,兩人挨着坐下之後才細細看了林明芊的氣色,見她略微好轉這才笑着道:“可惜你們夫妻來得匆匆,家中兩個哥兒沒有帶來京城,不然父親見了定然會喜歡的。”
林明芊實際上還心有餘悸,如今一應事情都交給了寧王,又知道牽扯進了不少人,比之前鄭天行所預料的還要複雜,夫妻兩人私下還爭吵過兩次。鄭天行也不得不承認是自己一時貪心,把妻兒牽扯其中。然而如今事已至此,自然是沒有後退之路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明華嫁入了皇室,丈夫還是以軍功赫赫出名的寧王。
鄭天行思來想去,又細細打探了寧王處理這樁案子的手法,最終決定讓妻子來試探一二。
林明芊畢竟出嫁多年,此時和明華說過了兒子,又聊了聊臨州的山水風情,就有些尷尬了。她本是心思通透之人,然而事關緊要,縱然是面對一起長大的明華,心中也生出了三分不安,不如當時求明華救人時那種被逼上絕路的果決。
明華如何看不出她的忐忑,只是不知道林明芊究竟心中藏了什麼事情,也不主動點破,留下她用了午膳,又讓人收拾了客房給她做午休用,這才關心起寧王的事情。得知寧王一早去了大理寺未歸,明華眉頭略微皺起,只詢問府上可有送去湯藥和藥茶,知道一切無礙,這才鬆了一口氣。
雖然說是裝病,然而寧王本就底子差,若是不小心謹慎,裝病也會變成真病的。
“紅櫻,你去聯繫孫半升,問他一下二妹夫和二妹妹在京中這些天的所作所爲。”明華吩咐,之前見林明芊幾番躊躇,她大約就猜測到了這是有什麼事情。然而,林明芊既然忍着不說,她自然要先行打探一番心中才有數。
林明芊在客房並未睡下,聽着屋外兩個小丫鬟低聲說話,也知道這寧王府中看似太平,實際上明華也有不少的麻煩。雖然寧王與她自成婚之後就感情和諧,她心中卻還是有些爲明華擔憂。
她與鄭天行乃是情投意合成親的,夫妻兩人感情水□□融一般,小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縱然偶爾有些爭吵,事後卻更是濃情蜜意。因此,林明芊更是明白什麼叫做相敬如賓,什麼纔是真正的畫眉之樂。
明華與寧王兩人,聽着夫妻和睦,實則是各自抱着當一個好妻子或者好丈夫的想法,在小心翼翼地尋得相處之道而已。至於,寧王對王妃如何喜歡、疼愛、信重,不過是寧王懂得輕重,重視嫡妻而已。若說夫妻兩人榮辱一體是真,若說心思想通怕是還早。
丈夫交代她的事情那般緊要,她是否該對明華開口,讓她爲難,也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嗎?萬一寧王心中有所戒備,由明華出口是否對鄭天行更是防備一二,甚至連帶對明華心生芥蒂?
更何況,自己丈夫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令而已,若不是仗着林國公女婿、明華妹夫的身份,如何會讓寧王看在眼中?
林明芊在牀上翻來覆去幾番,最終還是忍不住坐了起來。
她心神不寧,如何有心情睡覺。外面說話的小丫鬟聽到屋中動靜,立刻低聲詢問了下。林明芊推說昨日睡足了,要了一分解暑的酸梅湯來,盤算着明華午休的時間。她素來知道明華的習慣,清楚明華午休之後若是無事會有半個時辰用來練字,之後怕是要去校場練武。
最初聽聞王府之中有專門給明華建的演武場時,林明芊心中還有些驚訝,只是轉念一想就明白。想要娶林國公最爲疼愛的嫡長女,縱然是寧王,也當下些功夫纔是。
寧王壽數不長這一點,知道的人並不多。至於兩人成婚之中的內情,更是秘而不宣。因此林明芊夫婦纔會覺得這門婚事還算不錯,也覺得寧王對明華還算有心,可以一試。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散亂的頭髮,等到王府的小丫鬟送了酸梅湯過來時就驚訝地看到了其後跟着的紅櫻。
“這般大的日頭,什麼事情還勞煩紅櫻你親自跑上一趟,讓小丫頭過來不就好了?”林明芊心中微緊,思及明華在國公府的種種手段,對着紅櫻不由也客氣了三分,給她倒了一杯酸梅湯,又讓她坐下說話。
紅櫻笑着行禮謝了,這才道:“王妃讓我看看二姑奶奶可有休息好,說是二姑奶奶素來擇牀,怕是睡不着。”她說着笑了笑,“還說,若是二姑奶奶真的睡不着,就讓奴婢請了過去和她一同說說話。”
林明芊一顆心似乎都被人給抓在了手心中一樣,紅櫻的話雖然客氣,然而明華怎麼會突然這個時候尋她來說話?定然是她已經知道了她此行的想法,這才匆匆讓紅櫻過來的。
因此,那冰鎮的沁涼的酸梅湯她也再沒有心思喝上半口,連忙起身道:“既然如此,也不好讓姐姐久等。”說着過去親自塞了個荷包到紅櫻手中,笑着道:“倒是勞煩了紅櫻姑娘多跑一趟,這點兒小東西,給你帶着玩罷。”
林明芊是國公府出嫁的女兒,雖然丈夫鄭天行如今不過是個縣令,卻也不會小氣摳門,她親自出手的東西自然是好的。紅櫻笑着受了,引她去了明華所在的容嘉居中,又帶着人上了茶水、點心之後就領人出去,只留這對姐妹低聲說話。
等屋中人退出了個乾淨,林明芊心中就篤定明華定然是知道她的來意了。心中對這個被父親和嫡母自幼悉心教導的嫡姐更是生出三分嫉妒來,然而心中更多的卻是不安。
她本也是個聰明人,此時見明華低頭倒茶,連忙起身過去,笑着道:“還是姐姐這裡的茶香,應當是宮中賞賜下來的吧?寧王殿下在臨州逃兵案中剝繭抽絲查出了不少當年的隱秘之時,皇上定然很是看重。”
皇上看重?
明華脣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那位九五之尊的想法,她實在不知。不過,依着她來猜測的話,如今皇上對寧王的看重倒是真的,信重嘛,就不見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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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寧王府出來,林明芊坐在馬車之中神色古怪,一時擔憂、一時又放鬆。心中只不斷回想着明華之前與她所說的話,還有她說話時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
“你當知道,這逃兵一案實則是一個燙手山芋,皇上若真的是疼愛寧王,如何會把這案子交給他來處理。不過是因爲不在意,所以才由着他得罪人罷了!”明華當時笑容嘲諷,林明芊還未開口勸慰就又緊着往下說。
“二妹妹不用說好聽的話來哄我,你也並非是笨拙之人,二妹夫小心經營這些年,與官場上也當看得分明。你捫心自問,這樁案子辦下來,難道真能得了什麼好處不成?不管怎麼處理都難免會得罪人,偏偏王爺也算是軍伍出身的人,遇上這樣的事情,無論如何也要查個清楚明白纔會安心,我也是勸不過他……”
大姐明華這些話,確實皆是肺腑之言。寧王的處境看似繁花似錦,實際上卻是烈火烹油,一個不小心就是……思及此處,林明芊露出遲疑之色,想起丈夫交代的話她最終也沒有說出口又覺得鬆了一口氣,卻又忍不住懊惱和內疚。
此時依附寧王,確實不是一個好主意。大姐這般與她分說,倒是顯得她這般計較得失和情勢,有些太過於現實了。
林明芊一路糾結,等到家中見鄭天行正在樹下喝茶,就擺手讓人退下。鄭天行拉着她一起坐下,拿着帕子給她擦拭了額頭細細的汗水,這才低聲問道:“如何?”
“此事……”林明芊遲疑了一下,見鄭天行擔憂道:“難不成,大姐回絕了?”
“那倒沒有。”她連忙搖頭,道:“大姐待我一如既往,把府中實情說與我聽,只我覺得如今寧王處境不大好,所以未曾開口……”
鄭天行一愣,給妻子倒了茶水遞過去,“別急,你先喝口水,慢慢說給我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林明芊緩了緩心神,事無鉅細把明華的話原樣轉述,鄭天行聽得眉頭緊皺,等她說完也許久沒有說話。林明芊心中不安,半響才輕輕推了一把鄭天行,問道:“你倒是說句話,我是否做錯了?”
鄭天行回過神,嘆息了一聲,拉着妻子的手道:“你一心爲我考慮,如何錯了。只是……大姐這般如實告知,應當是已經知道了你的來意。不然爲何會提及這般瑣碎的事情?”
“我有這般猜測……”林明芊神色間更是帶上了幾分內疚,“所以才越發覺得大姐對我好,而我有些對不住她……”
鄭天行苦笑,明白妻子想法還是簡單了些。
明華據實告知,除了念及姐妹情分之外,怕也是一種試探吧!
正是這樣,他才越發的肯定,寧王定然有奪嫡之心!
鄭天行輕輕握着髮妻的手,神色變幻了幾次,這才沉聲開口:“明日你與我一同再去一次寧王府!”這話說得果決堅定,沒有絲毫的迴旋餘地。林明芊聞言一愣,她明白鄭天行去寧王府的意思,卻不明白他爲何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