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說,今天你二妹來了,你們兩人說了許久的話,連去校場都誤了時辰?”寧王張開雙臂由着明華幫他褪下外衫,笑着問她:“你們這麼些年沒見,如今事情解決了果然是好多話要說。”
“是說了不少。”明華笑着道:“二妹夫入京有段時間了,既然擺脫了臨州逃兵案的牽連,也當謀求一下日後的發展。”
寧王眉頭一揚,回身看着明華,“求到了你這邊,他想去哪邊發展?”
“二妹夫想要留京,至於想法……”明華略微頓了一下,看着寧王道:“倒是跟隋大人一樣,很是看好王爺呢。”
寧王坐下,由着明華幫他散了頭髮,慢慢喝着藥茶。“你應了?”
“我豈是那種魯莽的人,王爺放心,我拿話堵住了二妹沒讓她把話說明白。”明華笑着那牛角梳幫寧王梳通頭髮,御醫講過,這樣有助於通絡活血,對寧王身子有好處。“我把如今王爺處境略微講了講……只二妹夫是個聰明人,若是他此心不改的話,怕是這兩日就要登門了。”
寧王動作一頓,放下茶盞回身拉着明華坐在身邊,“鄭天行,他倒是……”他眉頭微皺,話未言盡。明華見狀笑着揮手示意一旁人都退出去,這才笑着道:“我不過是提前傳句話而已,王爺不必因爲我而煩惱,只做好打算就是。至於二妹夫如何會生出此般想法,我也是有些莫名呢。”
事實上,寧王的意圖表現的並不算明顯。最起碼,在明華的跟前並未表現出特別的權利慾、望。明華不確定寧王對外私下是什麼樣子的,可從孫半升給出的消息來看,寧王並沒有展露出太多的野心。他只是按部就班,甚至有些拖拖踏踏地在做皇上交給他的事情而已。
至於爲什麼隋墨和鄭天行都這般敏銳的湊了上來,明華只能把這理解爲政治人物的直覺。
就如同她也是在那一日隱隱猜測,寧王對那九五之尊之位有了企圖之心一樣,也許這些人也察覺了一些不能言說的細節。
寧王沉默了片刻,這才道:“拉幫結派,收攏官員,對於我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他示意明華坐下,“你我夫妻一體,我自然是信你不會隨意對外言說,鄭天行留京之事,我可以幫忙。畢竟,我們怎麼說都是連襟,這是明擺着的關係。”
明華領會了他話中的意思,以連襟的身份幫忙可以,至於其他,就先免了。反正他們是親戚一體,總歸是比旁人更親近一些的。鄭天行若是聰明,當明白寧王如此作爲是何意思。
“王爺既然如此說了,我知當如何回二妹妹和二妹夫。既這樣,今晚就讓人送了口信兒過去,也免得他們再來回奔波,引人注意。”她說着看向寧王,見他點頭應允這才笑着轉而給他絞好帕子遞過去擦臉,道:“如今天氣炎熱,我讓人做了涼麪,爽口一些,王爺要吃些嗎?”
寧王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成親這些時日他也算看出了一些端倪。明華人前端莊大方,私下活潑機靈、聰慧過人,對身邊丫鬟、奴僕也很是寬厚,只在這吃上有着讓人難以察覺的喜好。也許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每次說及要吃些什麼的時候,一雙眼睛都跟着明亮了許多。
“涼麪?”他笑着問,果然見明華坐過去細細講了這涼麪的做法。她雙眸明亮動人,輕聲細語間不疾不徐,竟然是把配料做法都說得清清楚楚,真的聽得寧王食指大動。“聽王妃這般說,倒像是會做?”
“小時候調皮,又爲了在父母跟前顯孝心,就偷偷跑去廚房跟着家中廚娘學的。”明華說起往事,笑容明媚,“廚娘纏不過我,就挑了簡單、好吃的涼麪,味道都是她調好的,只這樣麪條還是沒被我煮熟,吃的父親、母親連同大哥都半夜起了幾次,反而是我自己一點事情都沒。”
“聽你這般說,我倒是有些期待,不知道何時我也能吃上王妃親手做的涼麪。”
明華一愣,轉而笑着道:“王爺若是餓了,這就讓橙香擺膳吧。想來王爺在大理寺那邊,於一衆官員同吃同行,怕也不習慣。”她說着起身叫人吩咐了在透風、涼爽的花廳擺膳,這纔回頭看向寧王,雙眼彎彎笑着道:“至於我的手藝,王爺若是不怕半夜拉肚子,哪天你空閒了,我下廚就是了。”
這原本是夫妻之間的玩笑話,誰知道,不過三兩日之後,寧王在大理寺聽了一大通蕭家和隋家有關給徐澤淵下毒的爭吵之後回來,竟然不見明華在容嘉居中。問了小丫鬟,得知她去了廚房,寧王先是一愣,然後脣角就露出了笑容。
他自去了南邊明華隔間出來的書房,一邊翻看有關徐澤淵中毒一案的各項文書,從中尋出一擊就能夠重創蕭家甚至齊王的破綻。這樁案子到了如今,實際上真相如何,只怕除了徐家的人之外,再也沒有旁人在意了。而對於寧王來說,真相雖然不是最重要的,卻也當調查出來纔對。
他知自己在京中勢力薄弱,這般拿着病軀拖拉辦案並不能長久,這才從一開始就縱着各方勢力摻和進來。
而鄭天行自從那日晚上得了紫葡丈夫王成遞過去的口信兒之後,就在家中閉門不出,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之中,倒是惹得林明芊擔憂。她透過窗戶看向書房裡的人影,咬着下脣半響終於下定了心思,提筆給明華寫信。
明華這邊難得有了空閒,想起那日寧王隨口所說的話,略微遲疑了片刻就起身朝着廚房走去。身邊紅櫻低聲勸阻,又說染了一身的油煙味道不好,又說如今天熱,廚房裡面生着幾個竈更是能把人給熱暈了過去。只可惜,她的一番苦心被明華拋擲腦後,徑直去了廚房就吩咐人準備好所用的東西,親自從和麪開始動手。
一旁紅櫻和橙香無法,只得吩咐人多搬了兩個冰盆過來,又在一旁拿着蒲扇給明華扇風,不時還要上前拿着細細的帕子給她擦汗。
“姑娘這到底是怎麼了,竟然在這個時候……”橙香出去端冰盆的時候忍不住嘀咕了一聲,一旁白蓮連忙噓了一聲,她年紀小,自來了王府就一直在廚房中忙碌。雖然不知道明華的厲害,卻也清楚當奴婢的背後非議主子是不對的。橙香自然是沒有旁的意思,只是心疼明華而已,此時笑着看了白蓮一眼,道:“你個小丫頭,心思還不少。”
“這不是姐姐總照應我,我才膽子大了些嗎?”白蓮嘻嘻笑着,低聲道:“我看着姑娘動手的樣子,一開始還有些生疏,之後倒是越發的熟練起來。”若不是在廚房裡面下過一陣子的苦功,可沒這點兒和麪的本事。
橙香笑了笑,道:“姑娘的廚藝,當年可是夫人手把手教的。”夫人在世時,女紅、廚藝、管家、理事皆是細細教過姑娘的,只可惜,自大少爺死後,姑娘忙於跟着國公爺學習各樣事物,再未曾捻過一次針,掌過一次勺,倒是管家理事不曾放下。如今姑娘竟然在大熱天洗手作湯羹,她這個八歲起就被選在姑娘身邊,跟着她十年的丫鬟如何不驚訝?
她這般和白蓮一起捧了冰盆進去,廚房之中熱氣這才略微降了些。一旁紅櫻只顧着給明華擦拭汗水,偶爾遞一下調料之類的東西,抽空對着橙香點了下頭,就不再言語。
橙香見紅櫻這般沉穩,心中也漸漸安定下來。半響看着明華如玉的臉龐因熱漸漸升起紅暈,她一時倒是看得有些癡呆了。按說姑娘已經二十有二,放在旁人家都已經是兩三個孩子的娘了。然而,許是因爲嫁人晚的緣故,姑娘倒是眉眼越發的明豔動人了。這般的美人,又親自下廚,難不成姑娘是有事情求着王爺?又聯想起前幾日二姑奶奶來訪的事情,橙香心中倒是又篤定了三分。
她這般一想,倒是心思開朗,再不覺得明華舉動有所奇怪了。
明華哪裡知道身邊丫鬟的胡思亂想,她許久不曾下廚,手藝早就退步了不知道多少。還好她常年習武,手上還有些氣力,這面用了一刻多鐘的功夫,倒是揉的光滑圓潤。一旁白蓮嘴快,笑着道:“放上一刻鐘再揉一揉,再放上一刻鐘,如此三次,面才勁道!”
此話一出,不止是橙香就連紅櫻也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白蓮自知說錯了話,這廚房本就是酷熱難耐的地方,怎麼好讓姑娘一直在這裡。她心中後悔,卻又不知道該怎麼改口,就見明華回身對着她一笑,“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可見當初跟着學廚的時候是用了心的。”
她把揉好的面放在一旁,這才把清洗好的幾樣蘑菇一應處理了,然後煮成湯來。
“姑娘這是準備做菌湯的麪條?”紅櫻早有猜測,等明華忙碌完了這才笑着上前給她擦拭汗水。明華笑了笑,道:“原你還記得。”
“奴婢自然是記得的,以前夫人、國公爺和大少爺過生日的時候,姑娘都會做這菌湯雞蛋麪,根據個人的口味做上不同的臊子,權作長壽麪之用。”紅櫻笑着道:“奴婢還記得姑娘爲何每次都拿菌湯做底,只因爲國公爺曾經誇過一句,菌湯的味道鮮美。”
她說着臉上笑容略微淡了些,只可惜後來物是人非,自大少爺過世之後姑娘就再也沒有下過廚了。
只今日……紅櫻想起這菌湯麪的來歷,不由雙眼一亮,看向明華。
“姑娘,難道今日是……”
明華笑着點頭,回頭把放好的面重新拿起揉了起來,緋紅的臉上帶着一絲笑容,低聲道:“今日是王爺的生日呢。”這原本算是高興的事情,她語調輕柔說出去的話卻是帶着別的韻味,竟然讓人心中不由升起一絲的惆悵。
寧王生辰,宮中沒有任何的表示。沒有賞賜、沒有賜宴,甚至連招他們夫妻入宮說句話都沒有。若非如此,她如何會在午後從校場回來,突生了下廚的念頭呢。
時過境遷,思及寧王眉眼帶笑的淡然模樣,她倒是第一次如此真心實意的想要給一個人慶生。
寧王在書房翻看卷宗,思及京中如今的情勢倒是不由出了神,直到一股淡淡的鮮香飄來,他肚子一陣轟鳴這才猛然驚覺竟然是到了晚膳的時候。
這些日子他甚至明華看似隨意,但是規矩極言,這書房並不是隨意什麼人都能進來,因此丟下卷宗就起身走了出去,只見花廳之中幾個丫鬟忙碌着,反而不見明華的身影。
不是去下廚了嗎?怎麼這會兒都開始擺飯了,她人卻不見了蹤影?
寧王眉毛微微一揚,沉聲問道:“王妃呢?”
正在擺放的幾個丫鬟均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這般突然出聲倒是嚇了他們一跳,還是橙香穩住了心神,連忙蹲下行禮,低聲道:“王妃今日下廚,此時剛沐浴更衣,片刻就到。”
她說着偷偷擡頭看了一眼寧王,想起自家姑娘爲了給他慶生特意下廚,又想着要幫姑娘表功,又覺得這非明華的性子,就這麼猶豫的片刻就見寧王擡腳離去,徑直朝着臥室的方向去了。
橙香這才鬆了一口氣起身,看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小丫鬟,連忙叫了人起身繼續擺膳。
屋中綠桃正給明華烘乾頭髮,低聲道:“如今雖然天氣熱,可是也不能頭髮總溼着,萬一染了涼氣,病了可怎麼辦?”明華聽着她碎碎念,倒是不覺得煩躁,只眯着一雙眼睛由着她忙碌,直到聽到腳步聲這才睜眼朝着門口看去。
寧王繞過屏風,只見髮妻斜靠在湘妃榻上,烏黑油亮的長髮散落下去披在身後,一張臉膚白如玉,明眸皓齒,微微勾起的脣更是殷紅欲滴的模樣。她這般懶散中透着一絲驚訝的表情讓他不由心情愉悅起來,在明華起身之前快步過去拉着她的手坐在一旁,低聲道:“你這丫鬟說的不錯,不要仗着自己習武,就帶着溼頭髮出去,如今晚間風涼。”
“多謝王爺關心。”明華笑了笑,由着寧王捏着自己的手。她原本也沒有準備在頭髮幹之前出去,此時寧王陪着更是自在,只笑着道:“我聽聞王爺在書房,就沒讓人打擾。如今可是公務忙完了?”
“公務哪裡有忙完的時候,我是聞着香味腹中飢餓,這纔出來了。”寧王低聲說,一雙眼睛只目光輕柔地看着明華,“聽聞你今日親自下廚,做了什麼?”
“上次王爺不是說想要吃我做的涼麪嗎?我想着這纔剛吃過,今日就做了菌湯打底的雞蛋麪。只是許久未曾做過,只怕手藝越發不好了,王爺可不許嫌棄簡單纔好。”明華說的嬌憨,寧王只笑着點頭。晚飯的時候他果然很給面子,麪條足足吃了三碗,驚得明華硬是拉着他在院子中走動了一圈,到了後院偏南的翠竹軒外面的荷花池子。如今晚開的荷花正是豔麗。又因爲主子來的緣故,負責花草的丫鬟也算是用盡了心思,附近樹上掛了不少的燈籠,影影綽綽之下別有一份風情。
寧王倒是從未察覺他這王府竟然還有如此的美景,低頭與明華說話:“我之前來過一次這裡,春日回來的時候,這裡殘枝敗葉,也只讓人匆匆收拾了一番,如今看着倒是有些章程了。”他說着脣角露出笑容,“能有如今這般景緻,想來是辛苦王妃了。”
“王爺這般說,倒是讓我不敢當了。不過是我分內的事情罷了……”明華不居功,低頭笑了笑。更何況,這宅子的一應事情都是她分派了下去的,她自己每日裡日程也是排的滿滿的,也是第一次來這裡呢。
兩人並肩而立,不時低聲耳語兩句,親近而不失禮數,明華尚不覺得如何,倒是翠竹軒裡察覺了這邊動靜,暗暗偷窺的人恨得幾乎要拗斷了手指。
“你這又是何苦,王爺與王妃關係融洽,對於我們來說纔是好事。”綠蘿聽得身邊細碎的聲音,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粉黛。想起兩人一院同住,雖然算不上一損俱損,卻也總是會被粉黛牽連,她這才又多勸了兩句,“皇后娘娘把我們送來,打的是什麼心思,難不成寧王殿下還會不知道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
綠蘿冷眼看着粉黛,沉聲道:“我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你若是聽不懂,就當我白瞎了這份大家同住一院的心好了。”她說着轉身離去,走了兩步才又回頭看了對方一眼,“不過,你若是敢牽連到我,就不要怪我不顧及這麼點姐妹情分。”
粉黛愣怔了片刻,回頭再看那湖邊彷彿依偎在一起的那對男女,輕哼了一聲轉身也跟着進了屋。她透過窗戶朝着綠蘿所在的屋子看了兩眼,半響才扭着一雙手退了回去。
綠蘿這個死丫頭,是知道什麼了嗎?
……
夜色漸深,夫妻兩人各自洗漱之後,明華坐在窗臺書桌前,幫着寧王整理那些卷宗,而寧王則斜靠在湘妃榻上,頭髮散落在後面滴滴答答往下落水。屋中伺候的丫鬟早被屏退,明華把卷宗放好,回身拿了吸水的帕子給他一寸寸擦拭頭髮。
屋中燭光溫馨,明華看着帕子裡面細膩烏黑的頭髮,目光不時落在寧王消瘦的臉龐上。平日裡面蒼白的臉色此時映上了燭光的暖意,明暗之間帶着平靜和安寧。這個七尺男兒,似乎根本就沒有在意過他的生辰並無親人在意一般。甚至,他自己可能都已經忘記了這個日子與平日有什麼不同了吧?
明華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來的酸澀,不是爲自己,而是爲她身邊的這個男人。
自回京之前就在京城風光無限、引來了無數注意力的寧王,在他的生辰之際竟然沒有一個人給他慶生。甚至,除了她這個妻子之外,可能都沒有人記得他的生辰……
而她,爲了種種的避忌只能下廚做上一碗麪,甚至連提都不敢提,只怕勾起他的心事,反而不美。
天氣畢竟熱,加上吸水的帕子,不一會兒寧王的頭髮就八分幹,餘下只需自然風乾就可以了。明華起身,正想給他倒杯藥茶就被寧王給拉住了手。
溫熱的手心,透着涼意的指尖,明華微微一頓,回頭看向寧王:“王爺?”
“坐下陪我說說話。”寧王許久未說話,聲音透着一絲黯啞。他看着明華睫毛在眼下投下的長而細密的陰影,脣角展露一絲笑容,低聲道:“今日特意爲我才下廚做的面?”
“王爺之前說過想吃嘛。”明華抿脣微笑,只覺得寧王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緊,不明所以擡頭看過去,只見寧王雙眼微微有些溼潤,半響才低聲道:“王爺?”
“明華!”寧王起身用力一把把明華摟入了懷中。
淡淡的馨香藥味撲鼻而入,明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心臟狂跳,幾乎要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中,她聽到有人在耳邊說:“明華,有你真好……謝謝你爲了我做這一碗麪……”
明華慢慢放鬆下來,身體柔軟的貼合過去,腦袋輕輕靠在在寧王的肩膀。只要他明白這番心意,那麼一下午的忙碌和燥熱,就都值得了。只是,她的心底依然暗暗心疼了這個緊緊摟着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