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廬。
滿屋子的藥香細細密密地在空氣裡漂浮,連帶着進出的人都會沾染一身的濃郁藥香味。
大晚上的,這裡只開了一盞壁燈,昏黃的燈下,有兩個人影,一男一女在說話,一開始說的好好的,不過三句話就吵了起來。
“不行,這種事怎麼能瞞,他的身體……”琉璃憂心忡忡,當即打算出去找天行幫忙。
陌如玉抓住她的胳膊,不許她跑出去通風報信,“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性子我比你清楚,你要是說出去了,他不會再讓我們幫忙了,而且你也不想你家宗主擔心吧。”
夜辰昏倒後,他實在沒地方可去,就將他背來了琉璃的藥廬,想着這裡有藥,可以解一下燃眉之急。
“可是……這樣能瞞多久?”
“能瞞多久是多久,我會想辦法,你不用管,你只需記得這件事爛在肚子裡,你家的人,你那些好姐妹,好兄弟,都不許說。聽到沒有!?”陌如玉口氣兇狠,全無平日的雅痞模樣,成了個惡霸。
“你兇什麼兇!你嘴漏啊,噴我一臉唾沫。噁心死了。”琉璃抹了把臉,往他身上的襯衣擦,“我看你上火了,有口臭!”
“呃……”陌如玉頓時尷尬了臉色,往後退了兩步,臉色潮紅,然後扭頭,對着掌心吐兩口氣,再聞聞,沒什麼異味才放心的回過頭,握拳到嘴邊輕咳了一聲,“反正……總之就是……不許說!對了,你那有藥沒?先讓他醒過來再說。”
“自己找,懶得理你。”她扭頭哼着氣。
“黑燈瞎火的,你讓我怎麼找,也不開個亮點的燈,你們家很窮嗎,那麼省電。”
“你——!”女人氣得咬咬脣,最後忍了,甩門就走。
“喂,你去哪啊?”
“吃飯!”
“這時候你還有心思吃飯。”
“我吃飯你也要管啊!”
“不管不管,但你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滾!”
陌如玉望着她氣呼呼的背影,轉頭瞧了一眼昏迷過去的夜辰,扶額直嘆,然後對着夜辰數落道:“就沒遇到過比你還要麻煩的兄弟!”
**
走開了的琉璃並沒有去吃飯,她一眼就能看出夜辰的情況不好,哪還有胃口吃飯,糾結着這事到底要不要聽陌如玉的不說出去。
一來,她也擔心宗主知曉後影響正在康復的身體,二來,夜家遭逢白烏鴉的那場大戰,雖不能說元氣大傷,但心理陰影頗大,夜辰從繼任畢方後才讓這陰影逐漸淡去,夜家人臉上纔有了點笑容,若是這時候他倒下了,恐怕又會引起一片驚慌。夜家現在急需一個主心骨,不是宗主,就是畢方,偏這兩個人……
唉……怎麼辦啊!急死她了。
她唉聲嘆氣走到了傾凰殿。
這是十二護衛的住所,位置在恆壽殿和鳳夙庭之間,離鳳夙庭就幾分鐘的路程,從上往下看,傾凰殿是個圈,將鳳夙庭給包圍了起來,宛若它手心裡的一顆明珠。
傾凰殿裡有十二間主屋,用的是八卦陣排列,以十二生肖命名,十二位護衛在沒出師前都住在這,接受統一的訓練,七個男護衛常居於此,女性護衛則都會搬去鳳夙庭居住,琉璃因爲製藥的關係,便常在藥廬起居,天行也如此,他有自己的醫廬,不常回傾凰殿。
琉璃習慣性地走到了沐風生前所住的屋子,掛着馬字牌匾的屋子裡一片黑暗,再不像以前那樣日夜通明,這才驚覺自己又犯了老毛病,一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就會往這走。
“琉璃?”有人從前頭的小路走了過來。
琉璃聞聲望去,看到了望月,她心裡藏着事不能和人說,突然遇到他,心裡忍不住咯噔了一下,下意識地朝後退了兩步。
望月現在耳朵不好,得走近了才能和人交流,問道:“你怎麼來了,有事嗎?”
“沒,就是剛吃完飯,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這裡。”
望月的脣語技能見長,很快看懂了,點點頭道:“哦,我正好要去找沐宸,要不要一起去,這段日子你一直泡在藥廬裡,應該也是許久沒見過她了吧。”
琉璃心想自己是個藏不住的事,去了沐宸那說不定會被看出來,還是別去的好。
“不了,我打算去看看鸞雲。”
鸞雲住的屋宇就在附近,走幾十米就到了,他瘋了以後就一直被關在自己的屋子裡,有專人看守。
“也好,多些人和他說說話,他或許就能想起些什麼,我剛從他那回來,還是那樣見人就叫沐風……”望月落寞地看向沐風的屋子。
以前他和鸞雲除了睡覺,其他時間幾乎都泡在沐風這,下棋,喝酒,聊些有的沒的,一天總是過得特別快。沐風呢,大忙人一個,圍着宗主轉,不過偶爾路過他和鸞雲的棋盤會駐足看一會兒,看的時候總會哼哼兩聲,然後擺出一副‘你們中的某人要輸了啊’的神情,弄得他和鸞雲怪不舒服的。
真懷念啊!
現在卻……
他苦笑地搖搖頭,人都走了,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屋中的黑暗籠罩在他眼裡,卻難掩他心裡的悲傷,但他很快振作了精神:“那我不打擾你了,先去沐宸那了,你要是有空的話,也去她那看看,她挺想你的。”
“好,對了,她臉上的傷,好些沒有?”
沐宸回來的時候被爆炸飛起的碎片割傷了臉頰,好幾道傷口,索性不是很深,不至於毀容,但需要好好養。
“不礙事了,你的藥很有效,已經結痂,過一段時間脫落了應該就差不多好了。”
“胃口呢?是不是還傷心地老吃不下飯?”
“嗯,還是老樣子,不過有我看着她,沒事的。”
琉璃點點頭,“嗯,有你在她身邊,她肯定會振作起來的。不說了,我先去看鸞雲了,回頭還要去看看九歌和蓮見,他們身上的藥也該換了。”
這兩人都還躺在牀上不能動,蓮見那渾身的窟窿眼,還需很長一段時間治療,九歌的情形也差不多,兩人暫時都下不了牀。
分別後,琉璃真就去了鸞雲那,在那呆了一個多小時。
藥廬裡,陌如玉用藥將夜辰弄醒了。
夜辰睜眼後,虛弱地就像只吊了一口氣活着,出氣多,進氣少,好不容易緩過來了,第一句話就是:“妖嬈在等我,再不回去,她會起疑的。”
聽聞,陌如玉氣得兇叫,“回你妹啊回,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臉色很難看,還有……”
哐噹一聲,夜辰想從榻上站起來的時候直接腿軟無力地跌了下去。
陌如玉的後半句話跟着落了地,“站不穩……”
他嘆了口氣,扶他坐下,“沒事吧,摔疼了嗎?”
夜辰搖搖頭,放在膝蓋的手,顫抖得微微卷曲,將一陣頭暈目眩壓下去,而後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脣蠕了蠕,艱難地問道:“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陌如玉一愣,支吾道:“你……你胡說什麼呢?”
他虛弱的一笑,擺了擺手,“你別安慰我,也別盡說好聽的,身體是我的,我能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嗎。”
突然而來的暈眩,還吐了血,這比去白烏鴉之前的身體狀況還要糟糕,久病成良醫,他或多或少能預感到一些什麼。
大約是吐過血的關係,他嘴裡有股作嘔的鐵鏽味,吞嚥了口唾沫道:“你還記得在白烏鴉那我醒來以後的事嗎?”
陌如玉對那件事記得特別清楚,因爲太神奇了。
“嗯,記得!”
“你給我吃了顆糖……”
“對。但不是我給你吃,是你說要吃,然後它就從你褲兜裡掉出來了……你吃下去以後就……”陌如玉扒了扒頭,“你突然就好了,什麼事都沒了,說起來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這事真的。”
“那顆糖應該不是普通的糖。”
“廢話,哪有糖讓你突然就生龍活虎的……等等,這麼說,你是知道這顆糖的來歷的?誰給你的?”這問題他一直想問,但一直沒機會,回來後事情多也就忙忘記了。
夜辰仍覺得頭很暈,扶着額搖了搖頭,光是這麼個動作,他都能出冷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滑落,“我其實也不清楚到底是誰給我的,只知道是一個女人,還有一座很奇怪的島。”
“島?在哪?你不記得人沒關係,島在哪,告訴我,我替你去找,就算把整個島翻個底朝天,我也要幫你找到給你糖的人,說不定還能要到這神奇的糖,不過真要到了,你也不能馬上吃,得讓我先研究一下。這東西……說神奇是很神奇,可也詭異得很。”
“不用了。恐怕找不到了。”
“怎麼會找不到,你不是去過嗎?”
“那是無意間闖入的。而且如果不是吃了那顆糖出現了神奇的效果……我其實一直懷疑那是我做的一個夢,當時爲了找妖嬈,我想盡了辦法也找不到她,幾乎急瘋了,那種狀況下,我真的不能確定是不是真去過那座島,以及遇到了上頭的人。不過糖果幫了我,說明了的確去過。這點不可否認了。但並非刻意爲之,就算是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上那座島的,感覺突然就去了那裡,又突然被送了回來,島上像是有一扇可以穿越的門,再具體點,我也記不清楚了。不過我隱隱還記得島上的人說過的話……”
陌如玉越聽越覺得像天方夜譚,但還是追問了一句,“說了什麼?”
“那座島會飄移,飄去了哪,島的主人也不清楚。”
“見鬼了,什麼島還會隨便飄……又不是船。”
“我記得她是這麼說的……還有……”夜辰敲了敲額頭,似乎是暈眩越來越嚴重了,突然身體一歪,就倒了下去。
“夜辰!”陌如雨俯身,用手摸了摸他的脈門和體溫。
心跳很弱,體溫也很低。
“沒事,有點暈而已,躺一會兒就好了。能給我杯熱水嗎,我總覺得有點冷……”
“好,馬上來。”
夜辰喝了口熱水後繼續道:“還有一件事,我記得在瀕死的時候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裡有顆葡萄……葡萄對我說,要我記得吃糖果,但糖果的副作用很大……”
“葡萄!?”陌如玉聽得風中凌亂了,若不是夜辰這副模樣,沒必要騙他,他真會以爲他是不是病得腦子都出問題了,但是副作用……這是關鍵,“葡萄還說了什麼!”
“記不清了,一顆葡萄在說話,我當時更驚訝於這個,也只是少許聽了一些話,哦,還有小男孩,小男孩變成了葡萄……”他越說聲音越輕,眼皮子開始打顫。
陌如玉摸着夜辰脈門的手發現了他越來越弱的心跳。
“你別說話了,躺一會兒,我給你先掛些葡萄糖……”說到葡萄糖,陌如玉皺了一下眉頭,要是這葡萄糖和那個‘葡萄’‘糖’是一個意思那該多好。
“不要了,妖嬈還在等我回去……”
“花不了多少時間的,你也不想在你老婆面前露餡吧……”
“那……那你記得叫醒我……我不想她擔心……”
他體力不支地又昏死了過去。
**
鳳眠軒裡,妖嬈和兩個兒子正在玩耍,她雖然眼睛看不清,但並不妨礙與兒子交流,牀上放滿了玩具,她摸到一隻大象,對着兒子道:“這是什麼呀,這是大象,看,有長長的鼻子……說說看,大象……”
兩個娃一歲都還沒到,娘都不會叫,哪會說大象,張了半天嘴,也就阿噗一聲,碰了幾滴唾沫出來,然後衝着親孃露出兩顆玉米粒的傻笑,笑得口水流了一圍脖。
星澄大約是覺得自己這麼傻笑可能會讓親孃認爲自己是個蠢蛋,非常嚴肅的板起了臉,盯着親孃手中的大象,咿咿呀呀的叫。
星潼爬去親孃腿上,摟腰要親親,以彰顯自己是懂的,不過是給傻弟弟機會,自己不說,讓他說。
星澄咿咿呀呀的叫的歡,口水流得也很兇猛,見哥哥去邀寵了,也爬了過去,碰上了,兩人的小胖手便像掐架的貓爪子一樣,你來我往的揮舞。
妖嬈揉了揉兩人的腦袋,各親了一口,“好了,不吵了,該睡覺了。”說完,她看向門口,想着夜辰這會兒怎麼還不回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她聞到了一股藥味,皺了皺眉頭,“誰?”
“我……”夜辰蹣跚地走到了牀邊。
“夜辰?”妖嬈朝着他模糊的輪廓摸了過去。
夜辰體力還沒恢復,一下就歪倒在她身上。
“你怎麼了?爲什麼身上有藥味?”
“沒什麼,就是累了,先借你的肩膀靠靠。”他語氣有些耍賴的意味,半點聽不出來虛弱,陌如玉將他背了過來,一路上遮遮掩掩,就怕遇到人,他埋進她的頸窩,耍賴的意味更濃了,“你們家的事情真是多的離譜,忙到現在,好累啊。身上的藥味……嗯……阿陌那小子弄的,說我最近宛如日理萬機的皇帝,他擔心我身體會出問題,逼着我吃補藥,都是溫補固元的藥,沒什麼……”
“有這麼累嗎?”
“有啊,你看我都站不穩了。”他環住她的腰,磨蹭她脖頸上的細皮嫩肉,癢得她咯咯發笑。
他無比慶幸她現在的眼睛看不清,否則他現在蒼白的臉色根本瞞不過去。
“累的話,你躺下。”妖嬈拍了拍牀,“我替你按摩一下。”
“這麼好……”他順勢躺了上去。
他的臉是雪白的,嘴脣也是雪白的,但這些妖嬈都看不見,像模像樣地替他按摩肩膀,並說着與兒子相處的一些趣事。
夜辰眼皮子有些沉,她那些話模模糊糊地穿進耳裡,那股暈眩又襲了過來,他現在只希望陌如玉讓他吃下去的藥能趕快起效。
“夜辰?”妖嬈見他沒聲音,推了推他,“你睡着了嗎?”
“唔……沒……”他嗓音有氣無力的。
“真困了的話,先去洗澡吧,洗完了睡。”
他翻身往她腰腹處鑽去,摟着她道:“不洗了,困……先讓我睡吧,早上起來我再洗……”
“你真是……”妖嬈撫了撫他的背,想他是真累了,不再想好她,彎下腰,在他發心處落下個吻,“好吧,你睡吧。”
胸口悶痛襲來,夜辰皺緊了眉宇,不敢發出一點呻吟,死死的攥緊自己的手,突然一隻溫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拇指,他半睜開眼看到了星潼和星澄,兩人正看着他,皺着疏淡的眉毛,一副不安的模樣,星澄的小手也拽緊了他的拇指,拽得很緊。
“咿呀呀呀……”星潼朝着妖嬈叫道。
夜辰立即將兒子的小手裹在手心裡,捏了捏,另一隻手的食指封住了自己的脣,搖了搖頭。
щшш ▪тTk án ▪c o
噓,不可以告訴媽媽。
星潼看到後,望了望妖嬈,再扭頭看看他,眉毛皺得像個小老頭似的。
夜辰伸手過去摸了摸兩個兒子的小腦袋,“乖……爸爸累了,要睡覺了。”
他們不叫喚了,爬到他身邊,學着妖嬈的樣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拍他的背。
夜辰受寵若驚地扯了一下嘴角,但他實在太疲累了,再撐不住了,沉入了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