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深夜還算涼快,到了下半夜,暑氣漸漸消退,蛐蛐和初蟬也開始聒噪起來。
楊璟穿着皁衣,隱沒於夜色之中,與唐衝躲在後衙的小徑邊上,透過拐角,他就能夠清楚看到曹家小院兩側懸掛的燈籠,王鬥以及一干捕快暗中則將整個後衙都包圍了起來。
衙門雖然不差錢,但也不會這麼鋪張浪費,燈籠也不會燒一整夜,大家都入睡後,燈籠就會被吹滅,但因爲楊璟需要整夜看顧李婉娘,是故只有曹家院子亮着燈籠,格外的顯眼,但凡有人進出,必定會被看到。
楊璟之所以散佈李婉娘即將開口說話的假消息,就是要引蛇出洞!
在那名廚娘緊張兮兮地詢問自己的時候,他陡然醒悟過來,才決定用這一招。
上一次他來曹家小院搶救李婉娘之時,纔剛開始逼問夏至丫頭,便有人去殺夏至的家人,如今他已經知道真兇並非鹿家的人,如何抓住夏家滅門案的真兇,也一直在楊璟的考量當中。
這個滅門兇手極具分量,因爲抓住這個真兇,就能夠拔起蘿蔔帶出泥,順藤摸瓜揪出買兇殺人的主使,而在鹿月娘不敢拋頭露面的情況下,這個兇手的證詞,也就變得極其關鍵了。
從滅門案的詳情來看,這些人在楊璟接觸和審問夏至丫頭之時,就已經察覺到危險,這說明他們的眼線就安插在了衙門裡頭,或者說他們的眼線能夠比較容易地進出衙門。
這兩天李婉娘之所以安然無事,除了因爲夏家滅門案和王鬥等人遭伏擊,衙門增強了守衛之外,李婉娘命懸一線,而且無法開口講話,也是真兇沒有下手的一個原因。
但楊璟的歸來肯定會引起他們的關注,吸引極大的注意力,因爲楊璟是李婉孃的救命恩人,而且楊璟起死回生的傳聞早已散播開來,而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便傳出李婉娘第二日就能開口說話的消息來,相信無論是真兇還是幕後主使,都會坐不住。
所以楊璟便藉口找食,卻暗中讓王鬥調集所有捕快,將後衙的通道以及關鍵位置都把守起來。
因爲他相信今夜就是動手的最好機會,否則等到明日,李婉娘能開口說話,必定要將秘密全都吐出來。
而眼下正是衙門防備最森嚴的時候,潛伏在衙門裡的眼線不可能獨自行動,爲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們一定會請高明的殺手來刺殺李婉娘。
如果楊璟推測沒錯的話,那麼這個兇手,應該就是製造夏家滅門慘案的真兇!
他曾經答應過夏至,一定會替她抓住兇手,報仇雪恨,如今又不得不將夏至丫頭獨自留下,讓她充當誘餌,迷惑敵人,楊璟心裡也是擔憂得緊。
他那捏着長刀的雙手早已被汗水溼透,刀柄上纏繞的絲線都浸溼了,但他卻毫無察覺,因爲他的注意力全都投在了曹家小院的門口。
燈籠散發昏黃的光芒,照亮小院門前的方寸之地,就像在黑暗之中垂死掙扎的火種。
隨着時間的不斷推移,楊璟心裡也越發緊張,因爲他在房間裡就故意大聲地跟夏至囑託過,他只是出去找些吃食,下半夜會回去替換夏至。
可如今已經到了下半夜,卻仍舊沒人上門,演戲演全套,刺客再不上門,他也只能提着預先準備好的食盒回去,如此一來,夏至會安全一些,但刺客會更加的警惕,甚至有可能放棄刺殺!
汗珠一顆顆從額頭上滑落下來,刺激楊璟的眼睛,火辣辣地難受,但他仍舊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院門的方向。
而他身邊的唐衝卻如同衙門口的獅子一般,彷彿暫時失去了生機,甚至連一絲人類的氣息都收斂了起來。
那夜色之中,唐衝臉上的刀疤顯得更加的堅毅和猙獰,他的腰刀還未出手,只是虛按着刀柄,口中正在無聲地自言自語,彷彿他身邊有個只有他才能看到的亡靈一般。
“篤篤篤!”
衙門後頭的小巷裡又傳來了打更聲,楊璟咬了咬牙,正準備放棄蹲守,走進院子去接應夏至,卻被唐衝一把按住了!
那院門前面的光圈之中,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
“刺客果真來了!”
楊璟的心臟開始狂跳,雖然他也經歷過不少兇險,但這個刺客能夠避開王鬥和諸多捕快的重重把守,進入到後衙,直逼曹家小院,足以說明他對衙門的佈局瞭若指掌,更說明他武藝高強!
那黑衣刺客似乎生怕驚醒曹家的人,也不破門而入,而是越上院子的矮牆,翻了進去,端得是身輕如燕!
楊璟擔心若是遲來一步,夏至丫頭就會被刺客殺死,當即朝唐衝沉聲道:“行動!”
唐衝乃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早就看出這刺客的不凡,而且他與周南楚帶着鹿月娘去提醒夏家之時,極有可能與這刺客有過遭遇,哪裡還需要楊璟吩咐,早就提前一步衝出去了!
楊璟緊握手中長刀,趕忙緊隨而上,才跑到門口,便聽得一聲尖叫劃破夜空,而後便是刀兵相撞的金鐵之聲!
“嘭!”
爲了吸引刺客的注意,擾亂刺客的心神,又爲了提醒曹家的人,更爲了向王鬥和捕快們示警,楊璟毫不猶豫就踢破了門扇!
夏至丫頭適才那一聲驚叫足以喚醒沉睡的人們,此時楊璟一腳破門,更是振聾發聵!
楊璟提刀而入,果然見得唐衝正與那刺客纏鬥,唐衝雖然武藝高強心狠手辣,但刺客卻也不懼,可見得楊璟進來支援,那刺客也是倉皇要逃!
這等程度的刺客,必定比狼還要兇狠,比狐狸還要狡猾,比蛇還要毒辣,比兔子還要警醒,楊璟既然已經出現,他又豈會不知自己中了埋伏!
見得刺客要逃,楊璟又豈能放過,他雖然對刀法一竅不通,只會憑藉蠻力來亂揮亂砍,但好歹有現代搏擊術的底子,反應和速度也都不差,有唐衝在前頭擋着,楊璟便能夠伺機對刺客下黑手了!
唐沖和刺客廝殺的範圍很大,他們不斷在院子裡躲閃騰挪,兵器的碰撞也越來越激烈,刀兵相撞之時,甚至能夠看到火星四濺!
楊璟在戰場外遊弋,如伺機而動的毒蛇一般蠢蠢欲動,雖然一直沒有出刀,卻同樣給了刺客莫大的壓力,因爲他需要分神警惕楊璟的偷襲,使得唐衝很快就佔據了上風!
見得如此,那刺客也是慌張起來,硬拼了一刀,唐衝的刀刃都捲了口子,刺客卻趁機往院牆的方向退走!
唐衝也不囉嗦,更沒有喊話,默默拖刀而上,閃電般前踏一步,出刀將刺客給攔了下來!
這刺客也是老手,拿唐衝沒法子,便將矛頭轉向了楊璟!
楊璟一直在旁邊伺機偷襲,而且從他握刀的姿勢就能看出他蹩腳至極的刀術,但刺客與唐衝旗鼓相當,楊璟就是唐衝這邊的優勢。
想要打敗唐衝,想要逃走,先解決容易解決的楊璟,應該是刺客的不二選擇!
楊璟也是心頭大駭,他自問不是唐衝的對手,適才看得二人廝殺纏鬥,幾乎刀刀到肉,看得驚心動魄,自己幾次三番想要出手偷襲,都不敢上前去,眼下刺客卻轉攻自己,楊璟只能舉刀格擋!
“鐺!”
刀刃對撞的這一瞬間,楊璟只感到手臂一麻,一股衝擊力彷彿貫通了整條臂骨,手中長刀一下就被磕飛了出去!
眼看着刺客的刀刃再度落下,楊璟也是叫苦不迭,腦子裡一片空白,被滿滿的恐懼佔據着心靈,這真叫弄巧成拙了!
然而那刺客的刀刃沒能落下來,因爲楊璟看到唐衝就在刺客的背後,朝刺客劈出了力大無窮的一刀!
大難得脫,劫後餘生,楊璟也是肝膽俱裂,驚魂甫定,四周卻陡然想起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院落三面矮牆上紛紛冒出一排排人頭來!
“大膽狗賊,竟然潛入縣衙行兇,還不束手就擒麼!”
王鬥一聲大喝,從院牆上躍下,穩穩落地,那沉穩的腳步彷彿紮根地底一般!
“唰!”
王鬥和捕快們紛紛抽刀,捕網和牛皮索鉤爪之類的器具不斷往那刺客的身上招呼,終於將那刺客給制服了!
楊璟見得塵埃落定,這才暗呼慶幸,雙腳發軟,就想找個地方坐一坐,可又陡然醒悟過來,趕忙衝進房間,見得夏至丫頭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臉上掛滿了驚恐的淚水,又看了看內臥,發現李婉娘並沒有受到傷害,這才大鬆了一口氣。
此時門外已經安靜下來,王鬥命令其他捕快地毯式搜索縣衙四周的大街小巷,想要將這刺客的同夥和接應者都給揪出來。
楊璟將夏至扶起來,這才重新回到了院子裡頭。
無論是楊璟唐衝還是王鬥和捕快們,誰都想看一看這個兇手的真面目,當即給他繳械,捆綁了手腳,這才取了包裹着刺客的捕網,扯下了刺客的面紗。
“怎麼是你!”
當面紗被揭開的那一瞬間,王鬥和捕快們,甚至於楊璟,都驚愕得目瞪口呆!
楊璟如何都無法將眼前這個陰鷙兇狠的刺客,與那個滿是官僚氣的年輕人聯繫在一處!
還記得當初他與夏至到夏家去調查滅門案之時,這個年僅二十四五的刑案推吏,對楊璟是那麼的不屑一顧,不冷不熱高人一等的嘴臉,便是現在都讓楊璟有些忘不了。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家世背景不俗,走後門當上的刑案推吏,慢說與諸多佐貳官,便是與楊知縣都有着不淺的交情,本身又是主管刑名的推吏,竟然就是幕後的真兇!
“難怪除了鹿月娘周南楚和唐衝之外,再沒有別的腳印和痕跡,難怪那些仵作會犯低級錯誤,將屍體都搬出來,更是將現場破壞得一塌糊塗,因爲他就是真兇!”
楊璟想起當初在夏家兇案現場的情形,心裡也說不出的難受,真兇就在他的眼前,這根本就是燈下黑啊!
周文房當時就光明正大地對他不冷不熱,就裝出一副草包推吏的姿態,大搖大擺在楊璟的面前擺譜,以致於楊璟根本就沒想到兇手竟然一直沒有離開,竟然就是這個周文房!
楊璟心裡很難受,不是因爲自己被周文房愚弄了,而是自己同樣也犯了低級的錯誤,他專注於分析腳印等痕跡,想從專業角度來解決問題,卻忽略了人的因素,第一個發現兇案現場的人,往往能夠帶來第一手最直觀的線索,也正是忽略了這一點,楊璟纔沒有及時發現周文房的嫌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