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柳昱冷笑,不知何時,影子已經離開,偌大的穆華殿議事房,也只有兩人一上一下相視冷笑。
樞念高坐在帝王金座上,身體略向前傾着,脣邊帶着抹世人熟悉的溫涼淡笑,他將雙手交握,撐着自己的下顎,居高臨下的看着那個無規無矩冷眼相對的人,動了動脣,“柳愛卿好大的脾氣!”
他說的漫不經心,但短短的一句話,卻透着無限的迫力,帝王的威嚴展露無疑,柳昱渾身一震,不着痕跡的抿了抿脣,這個人,是天生的帝王,是搶了雲卿的人,是凡事都強壓着衆人一頭的人。
“臣不敢!”柳昱低頭,眼中一點寒芒一掠而過,再擡頭時,已是滿臉的笑意,“只是近日臣府上有人傳言皇上在皇陵暗害太皇太后,僞造聖旨登基上位,臣聽了,心中存了火,不免……”他忽地跪下身,朗聲道,“柳昱君前失儀,自請責罰!”
“愛卿一片衷心可表日月,朕怎捨得責罰!”樞念眯着眼,看着他俯身下去時那一片深黑的後腦勺,微微笑了起來,他將手放落,懶懶的翻着桌案上的奏章,眼中笑意灼灼,“這裡有份奏章,愛卿可要猜猜是何人所奏?”
柳昱雙眼飛快的瞥了眼那道奏摺一眼,眼中光芒暗斂,低低笑道,“臣又怎麼猜得到,不過皇上也可以猜猜,一旦皇上暗害太皇太后,僞造聖旨登基上位這事流傳開去時帝都百姓的反應!”他說着,緩緩擡頭,眼中掛着邪笑,一如從前的柳昱。
樞念笑眯了眼,脣邊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甚至還帶着點讓柳昱感覺刺眼的淡定,“哦,這個還不好知道嗎?直接將這消息傳播出去,不就不用猜都能知道他們什麼反應了嗎?”
“皇上!”柳昱心底一驚,面上卻依舊含着笑意,“皇上難道就不怕……”
樞念笑着直起身來,悠悠開口,“柳昱,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只不過……”他慢慢垂下眼,嘴角噙着抹複雜的笑味,“雲卿她,朕不會將她交給你。”
“你說什麼?”柳昱此刻臉上驚怒大過於詫異,他直愣愣的擡頭看向樞念,眼中寒光頻閃,“什麼叫做不會將她交給我,我要的,自然會靠自己的本事去奪,這是她教我的,我不用你來讓……怎麼?”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眼中現出抹譏諷來,“難不成是咱們的皇帝陛下得到了便覺得再不新鮮了,所以覺得她礙眼了要將她送走是嗎?”
簫樞念,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樞念嘴角的笑容慢慢凝滯起來,臉上再不是僞裝的溫和,他慢悠悠站起身,負手而立,連聲線也帶着不容人退卻的冰冷,“朕真是蠢,居然會想和你說這些。”
柳昱一噎,臉色卻陰沉沉的一片,聲含譏誚,“皇上若是沒什麼事,可否容臣先告退,畢竟刑部還有一大堆的事需要臣去打點。”他擡頭看向樞念,眼中的光芒帶着點挑釁和冰冷。
樞念微一挑眉,“應該這麼說,柳愛卿忙着將朕這個皇帝拉下馬纔對。”他笑着走下臺階,一步步靠近那個人,“怎麼?你支持的是誰?陽逸麼?不過據朕所知,他似乎……拒絕了你!”
“臣不知皇上在說什麼!”他飛快的低頭,“皇上莫不是病糊塗了,莫要……”
“柳昱你可知!”樞唸的聲調一轉,斜睨他一眼,“就憑你剛纔與朕說話的口氣,朕就能辦了你。”
“是嗎?”柳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若是臣死了,誰來替皇上掌管刑部,誰還會替皇上守着那個皇陵裡的真相,恩?最重要的,誰又來愛雲卿……”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驀地一正容,“皇上莫要忘記,當初那個能將先帝的筆跡模仿的相像的人是誰找的。”
從那個時候他就留了個心眼,帶着影子去找了另外一個人滅了口,而真正的那個人卻被他
好好的藏在一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狡兔死走狗烹這個道理他早就明白,所以不能不爲自己留一條退路。
“你威脅朕?”眼中飛快的浮起抹危險,樞念暗暗緊了拳,指甲摳進掌心,真實的刺痛讓他的心緊了緊,不動聲色的放下了手,他淡淡一笑,“朕好似忘了一件事。”慢慢迴轉過身,他將背對着柳昱,微微仰頭看着那高於任何一處的金座,脣邊的笑,淡漠而又清冷,“不久之後,陪在雲卿身邊的人,只有表哥,只有徐祁煙……”
也只有他,才能讓他放下心來,除了雲卿,徐家便是徐祁煙最後的軟肋,而徐家對他的生養之恩,早在徐祁煙受了宮刑之後就已經徹底斬斷,如今,徐祁煙的心裡,只有一個紀雲卿……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柳昱因爲過分的震驚,想要離開的腳步像是被定住了般,什麼都動不了,他不敢相信似的緊走兩步,整個身體幾乎貼着他的背,大吼出聲,“你在說什麼,雲卿怎麼可以和他在一塊,他是個太……”
‘啪’冷不防臉上被重重甩了個巴掌,樞念冷冷的側了身子看他,目光中盡都是鄙夷,“不是他,難道是你嗎?”冷冷的勾脣一笑,“朕有考慮過你,可惜你太讓朕失望,不……”或者可以說,柳昱這個人,在他鬼使神差的假裝失憶又娶了徽娘那會,就已經失去了資格。
“那麼你呢?不是要死要活,連命都可以捨棄嗎,這會怎麼這麼大方?”柳昱臉上盡都是瘋狂,邪肆尚書也有這般怨恨的一面,“皇上!”他一字一句咬的切齒,“將她推出去,皇上就能坐擁三千佳麗,終於可以沒有了顧忌,既然如此,爲何還做出解散後宮這樣的事來……”
他重重的一甩了袖,冰冷的話語,再沒了對上位者的恭謹,“臣告退!”
殿門開啓又閉上的聲音,沉重之中又帶了絲尖利。
本挺的筆直的身體有剎那的軟弱無力,他踉蹌的後退幾步,慌忙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案才讓他免去了摔在地上的尷尬,他用力的捂住心口,狠狠的呼吸了幾口。
影子從樑上面無表情的飄落,在他跟前跪下,樞念朝他揮揮手,“跟着他。”影子略一猶豫,最終卻還是飄身前去。
“你又何必故意將他激怒!”議事房的內室突然傳來一聲戲謔的笑,杜謙掀了帷幕出來,就着光亮,對着他的臉細細瞧了瞧,狐疑的眯了眼。“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伸出手要去扶他,卻被樞念起身微微避了開去。杜謙的手還尷尬的伸在半空,他陰柔的眼裡浮起一抹笑來,似是有所明白似的勾脣,“皇上英明,居然懂得用激怒他這一招來探得寫僞詔書之人的下落。”
樞唸的臉色微有些蒼白,聞言只是冷冷笑了笑。
“他呢?怎麼樣了?”
杜謙自然明白這個他是誰,他笑了笑,“怎麼說爺爺也是皇上的親外公,皇上正應該多去看看,上次皇上肯去看他,爺爺他很開心。”
“他最想的,也不過是朕能原諒她,不是嗎?”他悠然擡頭,似笑非笑的視線往杜謙面上一掃,對着杜謙,他慢慢站直了身體,“幫朕做一件事,朕便原諒他!”
眼中的笑意迅速褪去,杜謙下意識的皺了眉,帶着審視的目光看向他,滿眼的不贊同,“爺爺怎麼說也是皇上的親外公,皇上竟然用他來做交易?”
“你愛做不做。”樞念笑的冷酷,“錯過了這個村,便再沒了那個店,以後就算朕想原諒他,都不會有機會。”
杜謙心中一凜,飛快的閃過不安,他緊張的上前細細看了看他的臉色,聲音中,帶着不自知的驚慌,“你怎麼了?”
“朕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你跪安吧!”有些疲憊的朝他擺了擺手,樞念嘴角譏誚的一牽,還想再說什麼,卻終究再沒有開口,杜謙
心中雖滿是疑惑,但終究不敢忤逆樞念,忙躬身退了開去,只是他當真是起了疑惑,特地轉去太醫院想找羅太醫問個清楚,卻被告知他已經往穆華殿而去,他和羅太醫,怕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因此而錯過了。
他心中存了心事,連杜廉都沒有看出幾分來,倒是蘇年成瞧了出來,悄悄拉了他的手問他是怎麼了,杜謙自然是不會同他講,只是試探着問他還有什麼心願,蘇年成聽到心願二字便沉默了下來,苦笑着開口,“我曾經想,要和她好好在一起,可因此害的自己家破人亡,我這輩子,最想的,也不過是得到家人的諒解,可如今……”他只剩下樞念一個親人,可樞念,卻並不肯原諒他。
杜謙心中一個咯噔,他雖不知道樞念要他做的是什麼,但想來也絕非易事,如今看蘇年成的模樣,也不知……
對於樞唸的身體狀況,他終究是上了幾分心,只是他每次去找羅太醫,他都恰巧不在,幾次下來,他都懷疑是羅太醫在故意躲着他。
穆華殿中,羅太醫對樞念做了例行的檢查,樞念閉着眼睛養神,並不問他檢查的結果。
“皇上!”羅太醫的臉色有些不大好,他猛地跪下,聲音微顫,“臣請皇上馬上退位給太子……”
“放肆!”他驟然發怒,猛地睜開雙眼,隨手抓過一個東西狠狠砸了過去,羅太醫也不敢躲,額角被茶盅砸到,不一會就青紅一片,隱約還有血絲滲出,樞念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羅緬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逼朕退位……”
“這個時候再不走,皇上難道真打算雙十不到就累死在奏章堆裡!”羅太醫將身體跪的筆直,吼的比樞念還要大聲,“皇上,請聽臣一次,立刻找個好地方休養,皇上不能再這般勞累了,如果現在拋下一切,沒準還能再撐上些時候……”
這個孩子,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那些年,他眼睜睜看着他們母子被人虐待而只能旁觀,他看着與他同歲的皇子公主長的又高又壯,卻惟獨他瘦瘦弱弱的如同竹竿……這個孩子,從小便氣血兩虧,而之後又受了那麼多的傷,他這不是在當皇帝,而是在將自己的身體慢慢掏空啊!
“還能再撐些時候?”他冷哼了聲,“是多久?”
微微俯下身來,他看着羅太醫額上那紅腫了一片的傷口,微微勾脣冷冷笑了起來,“一天,一個月,一年,還是十年?你告訴朕?”
羅太醫臉上的表情慢慢僵硬下來,他沒有把握,他什麼把握都沒有,蒼老的臉上現出抹焦灼來,他下意識的爬起來蹲下身握住了樞唸的手,“小樞兒,不是還有個鬼醫嗎?不是還有個鬼醫嗎?”他激動的捏着他的手,眼中閃着最後的希望。
“沒用的。”樞念冷冷笑了起來,“鬼醫……哈哈,盛傳醫術高超的鬼醫,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入土爲安,你是要讓一個死人來替朕醫治嗎?”那笑聲滿是不甘和絕望。
羅太醫頹然的跪坐在地,滿臉的灰敗。樞念起身,將他的手指一點點掰了開來,他笑了笑,淡若無痕,“不要緊,朕很開心,真的,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曾經想要將她死死抓在身邊,到了現在才明白自己錯的離譜,若是自己不在了,她怎麼辦?沒有人像他這麼愛她,沒有人會因爲她一個笑而心悸好半天,沒有人可以讓她心安讓她幸福,那該怎麼辦纔好?
所幸,還有一個徐祁煙,還有一個徐祁煙……
他有時在想,上天還是在怪他,怪他太狠,所以纔會將他最後的退路都堵了死,他派人秘密去尋的鬼醫,卻只得來這樣一個結果,那個鬼醫,其實已經死了三年,剝開了墳墓,也只剩下了累累白骨!看着那刺眼的白色,也只能讓人無端心酸。
他想,若是他死了,免得她睹物思人,最好連白骨也不要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