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乖寶”二字,耶律瑾的神情有片刻恍惚。
花吟正低頭含笑撫着肚子,並未在意。
他說:“你要靠在牀上吃點東西,還是起來吃?”
花吟說:“起來吃點東西再出去走走啊,外頭陽光正好。”
耶律瑾點頭,眸中藏了情緒,傳了宮人打了熱水供她洗漱,耶律瑾並未走開,而是親自端了鹽水給她漱口,又擰了帕子爲她擦臉擦手,塗香脂,花吟心知他之前定然是受了驚嚇,忙笑說:“我好的很,乖寶更好,你不要這樣嘛,孕婦要多活動,我自己來。”耶律瑾一言不發,默默做完這一切,等宮人們替花吟更了衣,他這才就着花吟的洗臉水洗了把臉。
他的反常花吟看在眼裡,卻故作不覺,摳了一指香脂,待耶律瑾放下帕子就塗到他臉上,胡亂的揉了幾把,哈哈大笑。
耶律瑾由着她胡鬧,眸中凝着一股淡淡的愁緒。
氣氛有點兒壓抑,花吟無奈。
待宮人們開始擺飯,花吟說:“擺園子裡吧,廊檐下百靈鳥叫的歡暢,你不說話,我也不覺無聊。”言畢剮了耶律瑾一眼。
飯菜很快上桌,滿滿的一桌,花吟先是喝了一小碗湯,口內嘰嘰喳喳的說着廢話,眼角卻暗暗的觀察耶律瑾的反應。
一餐畢,他並未有任何反常,花吟稍稍心定,胃內翻涌,她忍了又忍,眉頭微蹙,還是用帕子捂了嘴,好一會過去,幸而,沒吐出來,花吟滿意。一回頭,卻見耶律瑾正定定的看着自己,眉頭深鎖。
花吟說,“飯也吃過了,乖寶你也看過了,你事情多去忙吧。”
耶律瑾說:“你趕孤走?”
花吟故意捏着嗓子嚶嚶說:“爹爹不做事,我孃兒倆個吃什麼呀?”
耶律瑾想笑,笑不出來,站起身,展開懷抱,“來,孤陪你走走。”
花吟窩在他懷裡,由着他帶着自己走。
行了一路,耶律瑾數次欲言又止,花吟察覺了,只不停的說個沒完,就是不讓他說自己不想聽的,最近倆人的話題總是圍繞孩子,花吟說:“也不知孩子將來出生了跟誰親,我聽老人言,女兒親爹爹,兒子親孃,也不知這是何道理。我想,不管男孩兒女孩兒,應該都是跟你親吧,你那麼喜歡孩子……”正說着話,“哎呦”一聲。
耶律瑾站住,語氣緊張,“怎麼了?”
花吟笑,“沒事,它又踢我,調皮的很。”說話間,拿了他的手往自己肚子上摸,他的手觸了一下就移開了,有些僵硬。
尋常根本不用她主動,他扶着她走路,總喜歡一隻手抱住她,一隻手擱在她肚子上,用他的話說就是讓孩子多感受感受爹爹,這樣出生後跟爹親。
但今日,他只是抱着自己,深鎖眉頭。
花吟轉頭看他,心中不安的情緒越積越大。
他看着前方,語氣冷淡,“其實孤也不像你想的那樣喜歡孩子。”
花吟心頭一跳,面上卻笑開了,“沒關係的,孩子喜歡你就行了。”
心臟彷彿被絞住了般,他語氣更冷,“這個孩子孤不想要了。”
花吟點點頭,笑容勉強,卻死也不叫笑容散去,“乖寶,你看你看,你爹又抽瘋了,又在嚇你娘了。”
耶律瑾見她顧左右而言其他,心中又痛又恨,痛的明確,恨卻不知爲了什麼,他扶住她的肩,迫使她正視自己,因爲這話說的艱難,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你看着我!看着我!我現在明確的告訴你,這個孩子我不要了!你要我也不要了!你聽明白了?”
花吟怔怔的看着他,心思電轉,他這邊眼睛都紅了,她卻略偏了頭,似想到了什麼“噗”的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你知不知道我心裡頭都開始淌血了啊?
花吟卻擡起手捧住他的臉,用力擠壓成奇怪的形狀,耶律瑾難受,蹙眉。
花吟哈哈大笑,“你不要?你怎麼不要?孩子在我肚子裡,我說了算,你還能取出來丟了不成?耶律大王本事再大也不是神仙啊!”
耶律瑾盯着她囂張肆意的笑,真想將她按在膝頭狠狠打,但又想她此刻也是在強顏歡笑,心內宛若千萬根針在扎,一把抱住她,擁在懷裡,說:“你不要這樣,咱倆好好說。”
花吟懟他,“我怎麼就沒好好說了,是你先不要我孃兒倆了,我怎麼和你好好說。”
耶律瑾氣悶,“我何時說不要你們了?”
花吟抱住他,臉貼在他胸口,“這就對了嘛,爹爹發火好嚇人的。”
耶律瑾就說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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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飛若找到花吟,話未說淚先流,花吟看了她一眼,繼續看書。
樑飛若哭了個夠,扯過她塞在袖口的帕子,胡亂擦了一圈,這才說:“你明知道我爲什麼來的,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花吟翻了一頁書,“我不知道。”
樑飛若搶了她的書,“你明知道!”
花吟眼珠子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轉,嘖嘖道:“你這衣冠不整的,髮絲凌亂,難道是被誰給……給……”
樑飛若一愣,旋即大叫一聲,“花吟,你,你,簡直被你氣死!”
花吟笑容猥瑣,“你都和你男人分開那麼久了,是不是時常覺得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啊?”
樑飛若倒也不羞臊,說:“偶爾有點,但我五個孩子啊,管他們幾個都分不過來心神了,夜夜倒頭就睡,哪有功夫想他。”
花吟摸摸下巴,“那倒也是,不過你這樣良家婦女,你男人可就不見得啦,昔年我扮男人,混在男人堆裡,常聽聞那些男人離了妻兒在外頭的齷齪,尤其軍營裡,簡直就是不堪入耳呀。”
樑飛若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扒着她的手說:“到底怎樣不堪入耳了?說來聽聽!猛要敢胡來,看我不生扒了他的皮!”還未聽呢,倒先自我代入,惱上了。
一席話說完,花吟打了個哈欠,樑飛若眉頭一動,似乎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再要努力回想,一擡眼,花吟又睡了過去。
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樑飛若恍然驚醒過來,又淚崩了!
好在這一覺並不漫長,耶律瑾終於看清了樑飛若靠不住,有些話,雖然心痛,但還得他來說。
入夜,耶律瑾半跪在牀榻前,替花吟洗了腳。
花吟說:“孔子云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耶律瑾打斷她,“孔子沒說過這句話。”
花吟疑惑,“那是老子?莊子?韓非子?啊,原來是花子。”
耶律瑾被她氣樂了,他今晚原本是心情很沉重的想和她做一番懇談,被她這一攪合……
花吟老神在在,說:“花子云,天理昭昭,因果循環,隨遇而安,順其自然,豈不美哉?”
耶律瑾盯着她,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她故意不應,其實她比任何人心裡都清楚,她已有了主意,做了決定,她怎地就這般固執!
耶律瑾將她放到牀上,倆人並排靠着牀頭,他說:“太醫說這孩子會要了你的命……”
花吟不等他說完,面露不屑,“太醫還說你身上寒症無藥可醫呢,還不照樣被我醫好了,你要知道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怎地聽他們一面之詞。”
耶律瑾聽了這話表情也有幾分鬆動,但他心內早就下了決心,說:“孩子和你我都想要,但只能擇其一,我只要你好好的。”
花吟一怔,眼圈就紅了,“說什麼傻話,孩子和我都會好好的。”
“你不要騙我,你慣會撒謊,我不信你。”
花吟拉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這次他沒有躲,剛巧胎動,踢了耶律瑾一下。
花吟問,“你真捨得?”
耶律瑾不說話。
花吟傾身過去,將頭擱在他的頸窩處,“別說你捨不得了,就算你捨得,如今月份也大了,你真個想親眼見着一屍兩命?”
“你醫術精湛,金國上下無人能及,我想你既能保住胎,自然也有法子流掉它。”他悶悶的,透着仿若承壓千鈞的無力。
“你傻不傻啊,你都相信我能在這麼大月份流掉它,怎麼就不信我能保住它?”
他沉默,半晌,仿若吹起般吐出幾個字,“我不敢賭。”他腦子已經亂了,他不知道怎麼辦了,太醫說要孩子會要了她的命,他就只能想到不要這孩子,或許她的命就保住了。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他該怎麼捱過去,只要一想,呼吸都停住了。
“放心好了,你要相信我神醫的名號可不是浪得虛名,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嘛,”她抱住他,拍他的胸口,“現在你要做的不是逼我打掉孩子,而是放輕鬆,你看我懷孩子已經這樣辛苦了,還要顧及你的情緒,你是男人吶,不是說好了要爲我們孃兒倆撐起一片天麼?你這樣脆弱,難道還要我來做你的主心骨?”
“嗯,”他擁住她,也不知聽進去了沒。
可是這一覺,花吟又實實在在的睡了一天兩夜。
耶律瑾走投無路,全國上下發了皇榜告示,一面重金聘請名醫,一面全力追查幽冥子的下落,不惜任何代價。
可那些所謂的名醫,或許在某一方面有成就,但在婦人孕事上皆束手無策,尤其這個孕婦是王的女人,那肚子裡的很可能就是未來的儲君,即使他們技癢,有心一試,也不敢放手一搏,畢竟治好了滔天富貴不假,但若是一個不慎,那可不是一顆腦袋這麼簡單的事了。
所以,只見皇榜之上,懸賞節節攀升,應榜者寥寥無幾。
耶律瑾心急如焚,原本眉宇間的喜色也仿若冰凍住了般,無人處常聽他長吁短嘆,只是到了花吟面前,才強作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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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說:“哀家不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但事已至此,有些事總要早做打算的好,名分該給還是要給的,若不然……”
“不然什麼?”耶律瑾從鼻孔內哼出這一句,犟着脖子,他不喜這些言論,脾氣也很大,臉色也不好看。
太后知他心裡難受,也不和他計較,說:“娘知道你心裡苦,可是……”
“可是什麼?”耶律瑾又嗆了句,頭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壽康宮,問了宮人花吟在做什麼,宮人回說:“稟陛下,一刻鐘前將軍夫人去了乾坤殿,這會兒應該陪着貴人聊天呢。”
耶律瑾覺得這一聲“貴人”尤其的刺耳,冷嗤道:“什麼貴人,是王后!”言畢,想了想,掉頭去了德政殿,又命大海急宣幾位大臣入宮,這頭大臣們尚未到,他已親筆將詔書擬好了。
王泰鴻等一干大臣進了德政殿,尚未來得及喘一口氣,耶律瑾就自上頭將詔書扔了下去,“愛卿替孤瞧瞧可有什麼問題?若是沒問題,就昭告天下吧。”
王泰鴻抖開聖旨,其餘幾個也都湊了過來看了一眼。
因花家被太后冠了拓跋姓,因此,詔書內花吟又被叫做拓跋花吟。
王泰鴻見是封后的詔書倒也不奇怪,尤其最近時常耳聞那位不大利落,雖然朝臣不涉後宮事,但這一胎事關重大,大臣們無不削尖了腦袋打聽情況,看着陛下一日比一日陰沉的臉,朝堂內外各種流言紛飛,但無一例外,都說這一胎兇險萬般,能不能生養的下來都是個大問題。有唏噓喟嘆的也有那幸災樂禍的更有瞅準了機會時刻準備將家裡的女眷送入宮的。
“沒問題是吧?沒問題就昭告天下吧!”耶律瑾負手自主位上下了來。
“那帝后大婚……”司禮監大臣未完的話盡數被吞進了肚裡。
耶律瑾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大步離開。
大婚?她還有這體力陪自己折騰?一直都打算給她一個終身難忘,叫天底下女人羨慕到發狂的婚禮,可到底,還是一紙詔書,草草將她納入了後宮。
他一直在與她較勁,因爲他清楚她不在乎名分,他不忿,他覺得沒有哪個女人真愛自己的男人,會不求名分的,他懊惱,他憤怒,他鬱悶,他想你不急我也不急,我一個男人還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任你拿捏?因此他一直在等着她開口求自己,求了他就立刻給,不求,那就耗着唄,看誰耗的過誰?到頭來卻發現自己幼稚無聊的簡直可笑!
他來去匆匆,大海跟在後頭一溜的小跑,氣喘吁吁,他卻毫無所覺,他急於將這事告訴她,雖然她不見得會多高興,但他迫切的想告訴她一句,他認輸了。
他來的那樣快,快的宮人們都來不及下跪行禮,倒是有個宮女恍然反應過來,許是被嚇住了,不是下跪行禮,而是拔腿就跑。
耶律瑾神色一變,六葉已迅捷如電掐住了她的喉嚨,這是暗衛對於異常事物的本能反應。
宮人們因爲這一變故俱都嚇的噤若寒蟬,再要磕頭謝罪,耶律瑾心思電轉,一揮手製止了她們發聲。
他走向那宮女,冷聲道:“見到孤你跑什麼?”
宮女嚇的面色慘白,不敢有半句隱瞞,“貴人說陛下要是過來了,叫奴婢先一步告知一聲。”
耶律瑾面上一寒,“她在哪兒?與何人在一處?”
宮女說:“只有烏丸夫人,”言畢指了個方向。
耶律瑾丟開她,途中又遇到幾個宮人,俱都被六葉制住,不能發聲。
耶律瑾武功卓絕,腳步輕的落地無聲,自從花吟懷孕後,他漸漸的將安排在他身邊的眼線都抽調走了。
王宮大內,他不需要擔心她的安危,但卻要顧慮到她的心情,太后也說了,若是孕婦心情不好,胎兒受母體影響,將來出生後脾氣不好。
他的手搭在門上,暗笑自己多想,正要推門而入,突聽樑飛若拔高了音量,“剖腹取子?!”
耶律瑾心頭一顫,附耳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