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各部門按部就班,花吟將一切事宜交由原太醫令處理後,就自顧自的找了個地兒休息,她覺得自己真是老了,稍微一折騰就腰痠背痛骨頭縫都透着寒意,很累,想睡,卻又睡不着,入睡難,睡眠又淺,稍微有點響動都會驚醒,但身上沒勁兒,只想攏着袖子癱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躲着。
她這樣想着,真就找了個草垛子,選了個乾燥的地兒,舒舒服服的曬起了太陽。
她覺得太陽溫暖極了,曬得人懶洋洋的,雖然睡不着,就這樣閉着眼都是一種享受,遠遠近近的牛羊聲,豪邁的男聲嬌俏的女聲,無不喜氣洋洋,活着真好啊,真好。
她是覺的舒服了,可苦了暗中保護她的人了,或者更確切的說是監視她的人。
平坦廣闊的草場,一望無際,連個乘涼的地兒都沒有,他們不敢走遠,但太陽烈的灼人,不到一刻,年輕力壯的男子已然大汗淋漓,女子的鼻尖也都是汗。
這一男一女是六葉的徒弟,平素負責護衛花吟的安全,同時隔絕她和外人的接觸。
男護衛摸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她該不會是故意的吧?再這樣曬下去都快成人幹了。”
女護衛說:“看着不像啊,我怎麼覺得她看上倒挺享受的,你沒發覺麼,她似乎特別怕冷。”
“你會相信這樣的天還有人怕冷?”
二人正嘀咕着突見幾名少女手挽着手朝草垛走了去,女護衛剛要上前制止,男護衛卻一把拉住她的手,面容古怪的朝她遞了個眼色。他祖爺爺的,他真是熱的快瘋了!
不一會,突聽一名少女尖叫出聲,“哎呀,有人!”
其他幾名少女亦做驚慌狀,待看清花吟不過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後,才一臉驚奇的看向她,“你是誰?怎麼躺在這兒?”
花吟只眯了條眼縫,見是幾個小姑娘,也懶得搭理,仍舊閉着眼,朝她們揮揮手,示意她們該幹嘛幹嘛去別打擾她休息。
這幾個小姑娘穿戴金貴,一看就是部族權貴家的女子,脾氣驕縱,見花吟如此,不免着惱,厲聲喝問,“你這女子好生奇怪,莫不是奸細,在此鬼鬼祟祟是要作甚?”
花吟不語。
其中一個脾性暴烈,上前就要打罵,那倆名護衛眼看不好就要上前制止,突聽一聲厲聲呵斥,“你們想幹嗎?”
衆人回頭,卻是烏丸將軍的夫人在幾名僕從的跟隨下氣勢洶洶的走了過來。
女孩子中有認識烏丸夫人的,忙互相耳語了幾句,也有不服氣的,但面上無不和緩了臉色,紛紛上前見了禮。
樑飛若不耐煩的朝她們揮揮手,“快走,快走。”
衆女子心情不悅,你推我搡,其中一個小姑娘落在最後,甚是好奇的朝花吟看了一下,問,“姐姐,這麼熱的天,你暴曬在日頭下,就不怕熱嗎?”
“啊,”花吟見了樑飛若心情大好,勾了勾嘴角,很是耐心的解釋道:“聽說過冰肌玉骨麼?嗯,說的就是我這樣的。”
起先走開的幾個女孩子無不站住了腳,一臉好奇紛紛看來,這才發覺花吟除了臉被曬的紅撲撲的,而身上的肌膚卻跟雪一般閃着瑩白的光,且渾身上下不見一滴汗珠,反觀她們自己,在太陽底下曬了一路,跑了一路,無不香汗淋漓,衆人無不納罕,看花吟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我有獨門秘方,想跟我討教的,只管來找我啊?”花吟一本正經的信口胡言,口內說的熱絡,身子卻不動半分,仍舊窩在草垛裡,跟個世外高人似的。
這些女孩兒臉上寫滿了渴望,腳下就跟生了根似的,哪還想走,若不是樑飛若發了脾氣,開始轟人了,女孩子們怕是已經忍耐不住的撲上前來討教了。
幾個女孩走的遠了,隱隱約約的還在聽她們提及“陛下”“討歡心”“心上人”什麼的。
樑飛若站在離花吟七八步遠的地方,目光怔怔的,仿似不敢認一般。
花吟笑了,“怎地,這才幾年不見,我老的連你都不認識了?”
樑飛若這才快步撲上前來,尚未近身,一道人影閃過,女護衛執劍橫亙在她二人之間,男護衛則抱劍站在花吟身後。
樑飛若怔住,一臉火大,“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與故友相見,閒聊幾句都不成?”
女護衛面露倨傲,“夫人請回吧,這裡沒有您的故人,只有太醫令大人。”
樑飛若說:“那剛巧我身子不適,請太醫令給我瞧瞧。”
女護衛又說:“太醫令大人是陛下的御用太醫,除非王令,不予任何人看診。”
樑飛若泄氣,但又不肯走,要不是爲了想見花吟一面,她根本不會出門來參加這勞什子趕牧節,她是周人,自小到大養成的習慣只對周人的節日敏感,況且,這樣熱的天,成千上萬的人圍在一起,又是唱又是跳,不是找罪受麼!
花吟自她身後淡淡笑開了,樑飛若瞧出了那笑容的苦澀,眼眶一熱,眼淚就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花吟一驚,她這幅模樣要是經由護衛的嘴傳到陛下耳裡,他生性多疑不定曲解成什麼樣子,那就大不妙了。眼珠子一轉,衝護衛說:“二位就在邊上盯着就是了,我和夫人閒聊幾句,說完我就回帳篷內歇着了,若不然,我就只好在此待到天黑囉。”
這一招果然奏效,男護衛本就容易體熱,此刻已經汗流如漿,聽了這話哪有不心動的,與女護衛對視了一眼,就退了開去,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
樑飛若一見女護衛離開,就提步奔上前來,一把握住她的手,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化成一句,“還真是冰肌玉骨,曬了這麼半天手只是溫溫的,連手汗都沒有。”
花吟溫和一笑,抽了帕子先是將她臉上的淚給擦了。
因有護衛在側,二人不敢觸及敏感話題,都是一些閒話家常。
臨了,花吟突然問,“你現在幾個孩子了?”
這話也不知觸痛了樑飛若哪根神經,一說她就氣上了,口氣很衝,“生出來的已經四個了!老三老四是雙生子!”
花吟瞠目結舌。,果然,她那個武將都比較強悍的言論有理有據啊。
誰料,樑飛若又毫不在乎的拍着自己的肚子說:“這裡還有一個呢,已經兩個多月啦!”
花吟順着她的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說:“你倒是輕着點。”
樑飛若不以爲意,老大不客氣的摸摸花吟的臉又捏捏她的胳膊,“看看你,再瞧瞧我,你還是這副冰清玉潔的少女模樣,我都已經是醜陋的肥胖婦人啦!”樑飛若這話倒是毫不誇張,樑飛若這幾年來發福嚴重,身上裝扮也走了奢靡婦人風,若不是那五官輪廓還是她,花吟才真個不敢認她。反觀花吟仍舊是那副清新少女風,雖說瘦了,恰又給人一種弱柳扶風之感叫人憐愛,花吟自己不覺得,還口口聲聲自稱老人家,但旁人眼中卻別有一番味道。
說到懷孕,樑飛若又忍不住抱怨道:“你說我一年生一胎,我自己都覺得我跟頭母豬差不多了,可是男人吧,你又不能不給他上牀啊,總不能給他找了藉口上其他女人的牀不是?你是不知道,現在孩子他爹是御前紅人,想往他跟前送女人討他好的多不勝數,若不是他還算是個有良心的,恐怕我這後宅就得炸了!可是在一起了,又總免不了懷孕,這一年到頭的懷孕,我旁的事都幹不了了,就生生生,孩子他爹倒是好,說生一窩,將來帶兵打仗都不要從外頭招兵了!你聽這叫什麼話!說到底還是怨上頭,”她指了指天,花吟曉得她在說耶律瑾,繼而又聽她抱怨道:“也不知那位怎麼想的,嚴令官民臣婦避孕落胎,有了孩兒必須生養,否則就犯了大罪。”
花吟柔聲安慰道:“大金土地廣袤,人煙稀少,如今民生凋敝,陛下此舉也是爲鼓勵生育,添丁進口,壯大金國。”
樑飛若對生子之事怨念頗深,聞言翻了個白眼,道:“這世上有稀罕孩子的,也有那隻生兩三個就夠夠得了,我們家現在就夠夠得啦!”
花吟也是談興正濃,聞言話接的快,“兩三個怎麼夠?若是我十個八個都嫌不夠。”言畢,一愣,自知失言。
樑飛若卻毫無所覺,笑哈哈道:“那就別蹉跎歲月啦,該生就生啊。”因着烏丸猛知道樑飛若是個性急的,怕她口無遮攔壞事,因此花吟在宮中的情形並未如實相告,而樑飛若只知花吟在阻止耶律瑾攻打周國時犯了大錯,現下不被陛下原諒,其他的恩恩怨怨她並不知情,心內只道既然都留在宮內了,重歸於好也只是遲早的事。只是陛下一直不放花吟出來,也不讓她們進宮探望,這讓她怨念不已。
花吟慢慢扯了個笑,心裡冷了下來,不着痕跡的轉了話題,道:“時候也差不多了,你也該回去了,我那邊估計也有很多事要忙。”
樑飛若擊掌道:“也是!孩子們見不着我估計都亂套了!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啦!”言畢,一把將花吟扯了起來,力氣大的很。
花吟猛的被她拽起來,眼前一懵,有些兒暈,樑飛若卻沒在意,哈哈大笑,跟個正宗的金國婦人一樣的豪邁,她出其不意的朝花吟的腰上捏了一把,嘖嘖道:“沒有生養過孩子的就是不一樣,瞧瞧這小腰,嘖嘖,所以這女人啊,還是不要嫁人生子的好,永遠年輕貌美!也不對,去年冬我還見過素錦一回,她就老了許多,眼角都是細紋,看來人和人啊還是不一樣的。”隨即她湊近她,“你不會真的鑽研出了什麼駐顏秘術了吧?”她又握住花吟的手摸來摸去,就跟個色中餓鬼一般,“你這冰肌玉骨不會是真的吧?”
花吟收回手,背在身後,老神在在,睨了她一眼,“都說了是秘術了,密不外傳。”
樑飛若不屑的嗤了聲,又姐倆好的擁住她,道:“你不在的這幾年我都悶死了,我就說麼,你回來了纔好玩。算了,這冰肌玉骨我就不跟你討教了,只求你將來與陛下和好了,替我討個人情,偷偷配點避子丸給我啊,我是真不想再生孩子了。”
花吟含糊應着,樑飛若卻一副尤嫌不足,不說個三天三夜都說不夠的樣子,但倆名護衛已經意圖明顯的沉着臉隔開了二人。
樑飛若狠瞪了他二人一眼,無奈,只得與她揮揮手道:“等你得了自由,咱們再聊個痛快。”
花吟笑眯眯的點點頭。
二人分道揚鑣,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花吟是官員,自然與太醫署那幫人在一起,但因她是女子,特恩准單給了她一個帳篷。
可這回來的路上,花吟明顯的感覺到那個男護衛幾次欲言又止,終於,花吟先忍不住了,“你是便秘了還是怎地?有話直說。”
男護衛終於厚着臉皮,沒大好意思道:“太醫令,您那個能讓身體變涼的法子……”
花吟反應了下,才明白他說的是她的玩笑話“冰肌玉骨”,含笑點點頭,“好啊,我教你,等天最冷的時候你來找我。”
花吟身上的冷與耶律瑾以前的寒症又不一樣,她只是單純的覺得冷,因曾傷了根本,容易體虛乏力。而寒症卻是骨血仿若被凍住,若沒有名貴藥材養着,活不長久。
花吟之後的一天都在自己的帳篷內待着,即便外頭人馬沸騰,熱鬧非凡,她仍能靜下心,安安穩穩的寫書,她的《醫典》第二冊早就完本了,如今已開始寫第三本,但耶律瑾顯然沒她厚道,第二本收入國庫,當做大金的醫學寶典,無意流傳出去的樣子。花吟無可奈何,只能聽之任之。
入夜,外頭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比白日有過之而無不及,草原晝夜溫差大,白日還害怕太陽灼曬不敢出來的人,如今都雀躍的跑了出來,無論男女皆打扮的花紅柳綠,只盼能覓到心上人。
花吟忙完手頭的工作,也感到體力不支了,都脫了衣裳準備躺下歇着了,外頭突然急匆匆進來稟報說:“太醫令大人,宴會上有人傷着了,請您過去包紮。”
花吟老大不樂意,說:“太醫署跟來了那麼多人,你隨便找倆個過去就是了,你沒見我已經睡下了嗎?”
小廝埋着頭,爲難道:“可是陛下的吩咐……”
花吟心內重重一嘆,又匆匆穿好衣裳,大致問明瞭情況就匆匆跟了出去。
**
且說耶律瑾白日裡按照往年慣例,先是開弓獵了一頭狼,後又親自主持了幾場大型活動,不知不覺這一天就過去了。到了晚上,篝火燃起,宰牛宰羊,載歌載舞,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孩子就多了起來,準確的說從他出現開始,女人們的目光就從未離開過他,只是他慣於被仰視被注目,也就沒特別在意過男女。只是現在閒了下來,各部族的族長們爭搶着恨不得將送女兒的意思擺到明面上來,耶律瑾就有些煩了。
不過今年不同往年,雖然族長大臣們往他身邊塞女人的熱情一年高過一年,惹煩了他,早早離場,那是他慣常的做法。但今年他卻饒有興致的欣賞那些女人爲了吸引他的注意花招用盡。
而那些女人顯然將坐在他下首的吉雲公主當成了最大的勁敵,看着吉雲公主一年美過一年的容顏,無不嘔的心裡都快吐血了。
耷拉族長因爲女兒的緣故,在衆族長中頗有面子,看着女兒的眼神也充滿了殷切的期盼和激賞。
吉雲也無所畏懼的迎視着或羨慕或嫉恨的女人們,在她看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對她最大的肯定。
場內女人們扭動腰肢,男子和歌擊鼓。
耶律瑾側了耳畔,聽護衛與他原原本本的彙報這一日子下來花吟的所有舉止言談,這已經成了他勞累一日最舒心的放鬆方式了。
經過了那一日他的嚴詞訓斥後,花吟確實不再動不動就抱怨了,仿似又回到了那個只管埋頭做事的老好人模樣了。
但護衛口述出來的形象,呈現在他的腦海裡卻是一副垂垂老矣的老人家,這又讓他感到了不舒服。
他不喜歡老氣橫秋的她,起先他想不明白,後來他意識到老人家就意味着隨時會死去,怕她死只因他捨不得她,想通這一點後,他又悶的不行,暗想她這樣做,不過有是換了種方式叫他心疼心軟,他厭煩極了,一再告誡自己不能着了她的道。
護衛記性非常好,原原本本的又將她和樑飛若的談話給複述了遍,在耶律瑾聽到花吟說要生十個八個孩子時,表情微變,眼神放空,後面的話就再也聽不進去了,待他回過神來,臉色陰沉的嚇人,他自己尚不覺得,一直注視着他的臣子無不心內打起了鼓。
恰場中有人賣弄武藝,耍起了大刀,二人對打,其中一人一不留神看向耶律瑾,見他臉色難看到極致,還當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惹他不快,反應慢了一拍,就被對手橫刀劈在了胸前。場內有人驚呼出聲,對打的二人也唬了一跳。所幸傷口並不深,傷者本就是武夫並不在乎這點小傷,退回席位,捨不得宴會熱鬧,也沒離開,就隨意的傳了大夫過來包紮,傷口用布塊按壓了。
金人多不講究,對於流血受傷只覺得神聖而光榮,也沒有御前不能見血之說。況一應而來的西北部族更是狂野,有些興奮的過了頭,將上衣給扒了,光着膀子吃肉喝酒。耶律瑾也不管他們,由着他們怎麼開心怎麼來,衆人更是歡鬧的暢快。
而下人們下去傳太醫時,一直在席間的王泰鴻眼珠子一轉,耍了個心眼,點了個人附在他耳邊耳語一番,那人面上有些許爲難,但仍領了命令,快速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