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氏與翠紅都是過來人,乍聽此言,初覺驚訝,卻也沒有大驚小怪。一男一女朝夕相對,都是青春正好的年紀,若說生情也在情理之中,一時情難自控,再要有了夫妻之實……若擱尋常人家,那就是有辱門楣的醜事,但這事若是發生在帝王身上那就只不過是一場風花雪月的美談了。
花容氏也沒有怪花吟不自重的意思,耶律瑾那人,她雖沒有和他正兒八經的接觸過,料想那樣的男人,若是他有什麼想法,又豈是自己女兒一介女流能抗拒得了的,因此,花容氏反安慰她道:“那事吧,你也不要覺得羞愧,姑娘家到了年紀,總會經過那麼一遭的,況且以前在周國的時候,太后還是丞相老夫人時,也曾去咱們家提過親,來了好幾回,只是那會兒爹孃不知你二人彼此有意,若不然,爹孃也就應下了這門親事,如今回想起來,陛下也沒有輕辱你的意思。”
花吟愣了下,“他還跟我提過親?”
花容氏點頭,又看了眼翠紅,說:“你將那鐲子拿給你小姑子吧。”
翠紅會意,走了出去,不多一會,取出一對玉鐲子,那鐲子一眼瞧去就知不是凡品,價值不可估量。花容氏直接拿起小心翼翼的給她戴在腕上。
翠紅忍不住讚了句,“大妹妹戴上可真好看,襯的玉更翠了,妹妹的手更白嫩了。”
花容氏也沒放開她,而是緊握住,滿眼的憐愛,“我滿滿打小就仙人兒一般,以前爲娘還常唸叨,西嶺那孩子娶了你,真是走了狗屎運了。雖然娘一直覺得你配了那個傻小子,委屈了你。可現在回想來,他那蠢蠢的性子倒是好拿捏,有你爹你哥替你撐腰,也不怕他將來飛黃騰達委屈了你。可世事難料,人生竟是如此多變,不成想,你竟有這段機緣。與鄭家相比,爲孃的雖然對於將你嫁給陛下心裡也不怎麼稱心,但一想到之前你差點被當成和親公主給嫁了,從今後娘再也看不到你,娘這心啊,刀刮似的。如今倒也好了,一家人至少在一起,太后說的對,大周我們是回不去了,往後定是要在此紮根的,你別理你爹,他就是倔脾氣,一時想不通,娘可看的通透的,在哪兒不是過日子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哪裡都是家。你爹說我是婦人之見,可我就是個婦人啊,我要不是婦人之見,難不成還要有大丈夫的深謀遠慮?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年我要不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又怎會心甘情願的跟你爹去了幺姑郡那般偏僻的地方,不管侯府私底下怎般苛待我,好歹我也是侯府小姐不是,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我要是有點志氣的,是不是也要離了你爹,另謀出路了?”
花吟和翠紅忍不住噗嗤一笑。
花容氏又說:“我和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是想勸你,咱們做人啊,不要想那麼多,你雖然被封了大周的公主,可你畢竟只是一個女人,當孃的只希望你幸福,不想你胡思亂想,本來沒什麼事的卻將自己折騰的不痛快。如今陛下是一國之主,雖則你們之前兄弟相稱,沒大沒小,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即使你二人現下感情正濃,你儂我儂,也不要得意忘形,忘記自己的身份。還有件事,娘必須給你個驚醒,不要執着王后之位,雖然你二人也算的上青梅竹馬了,但是一國之母,畢竟非同小可,又豈是我等人家能夠高攀的起的……”
“娘,我沒有……”王后之位,根本想都沒想過。
“沒有就好,娘只希望你無論事事如何變遷,你仍舊能保持本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帝王,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愛,在於雨露均沾,澤被蒼生,你既做不了永遠拴住他的心,但一定要做到永不觸怒他。不管是爲了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沒有退路,就好好的,用心的,走完這條路。”
夜裡,花吟與嫂子睡在一起,花蕊已經睡熟了,翠紅一面輕拍着她,故意拈酸道:“到底還是親孃啊,跟你說了這麼多掏心窩子的體己話,我嫁給你大哥這幾年,就沒聽她和我這般說過。”
花吟白她一眼,“得了吧,有個這麼通情達理的好婆婆你還不燒高香了,還跟我這說酸話來了,也不嫌牙疼。我大哥有我爹孃慣管着,你看他敢在外頭納小妾,我娘第一個不饒她。我呀,命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到了婆家我娘又護不住我,只能勸我想開點啦。”
翠紅挨近她,笑着刮她的臉,“你要再這樣說我可要嫉妒的打你啦,你那太后婆婆人也很好啊,這些日子以來,對我們照顧的很,時不時的召了娘和我過去敘話,她疼我家蕊蕊疼的不行,每次見到都賞好多東西。”
花吟瞥了蕊蕊一眼,說:“那你可得分我一半,她這麼討人喜歡,肯定是因爲長的像我,沾了我的光!”
“去呀吧你!”翠紅推了花吟一把,姑嫂二人笑作一團,後來大抵翠紅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黯然下來,花吟覷到她不自居的摸了小腹,心內一沉,低聲問,“你恨他嗎?恨他害你沒了孩子?”
翠紅當即就想否認,但見花吟一臉真摯,也沒將她當做耶律瑾的女人看了,默了默說:“剛掉了孩子那會兒,怎不恨呢,簡直恨毒了他,只恨不能找了他拼命,可到底是個誤會啊……若不是他,我們這一家子還能不能齊齊整整的團圓還是倆說。那會兒,你和晉安王被瘋傳逃婚私奔,邊境危機,整個大周的百姓全都紛紛將矛頭指向了我們家,你說可笑不可笑,就算是你和晉安王私奔吧,但是幾乎所有人罵的都是你,什麼禍國妖女,人盡可夫,什麼難聽的罵什麼,卻沒有一人罵晉安王。爲什麼?還不是因爲我們好欺負。那會兒大周朝堂亂的跟什麼似的,公公後來也看明白啦,若不是丞相將他革職軟禁了,恐怕周太子就要拿公公開刀以泄民憤了。雖然吧,時過境遷,許多當時想不明白的現在都想明白了,你哥也說了,大周之所以亂成如今這般田地,丞相是脫不了干係,但周國本身也有大問題,只不過內部的暗潮洶涌被挑到了明面上。丞相是金國人,立場本就不同,就沒有絕對的對與錯了。哎呦,我也是學你大哥講話,說錯了你也別笑,平時他說什麼我就聽,只是不大懂就是了。反正我想說的就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仇呀,恨啦,怨的,這世道本就不公平,我打小就被親爹孃扔了,後來在人牙子手裡被倒來賣去經過了多少人手,挨餓受凍打罵,恨?那時的我就連恨人的資格都沒有,後來要不是婆婆可憐我將我買回來,我早就被賣到青樓去啦,現在也不知是人還是鬼了。嫂子想說的是,人要學會感恩,而不是揪着那麼一星半點的旁人對你的不好不放。滿滿,你是聰明人,你說我這麼想對不對呀?”
次日晨起,花家一大一家子不分老幼#男女同桌而食,花大義在桌上幾次欲言又止,花吟終於忍不住,說:“爹,你有什麼想說的直說吧。”
花大義下定決心般,道:“滿滿啦,你看你待會去見太后能不能稍微跟她提一下,看咱們一家子能不能搬出宮外去住啊?要是再在這住下去,你爹就要住出病來啦。”
他一說完,幾乎全家人都一臉希冀的看着她,只是沒人開口,似乎是不想讓她爲難。
花吟吐了口氣,“其實我在這宮裡也住不慣,要我看啦,太后也沒有一直將咱們留在宮裡的道理,只是暫時忙不過來,還顧不到這邊。要不,我今天試試?”
衆人面上大喜,連連點頭。
餐畢,沒多一會,果然福壽宮有人來請,蘭珠親自來接的人。
臨走時,蘭珠攬着花吟的肩說:“咱孃兒倆個也該嘮嘮了。”
到了福壽宮,花吟尚未跪下行禮,太后就急忙扶了她起身,責備道:“你這孩子,還拿我當外人了?”言畢又拉了她的手,一併將她帶到榻上,坐在自己身邊。
二人面對面,太后翹着指套,一手捧住她的臉,口內嘖嘖道:“咱孃兒倆個都快倆年沒見了吧?那會兒你還只有十五歲,如今都快十七啦,小臉兒都長開了,大美人囉!美的我老婆子都不敢認了,難怪我瑾兒對你如此着迷。”
花吟又難爲情上了,低了頭不說話。
太后卻仍舊捧着她的臉,越看越喜歡,“以前我和你乾孃私下裡就常說,三郎那個孩子好啊,長的好看,性子也好,待我瑾兒也是真心真意的好,可惜不是女孩子啊,要不然娶進家門,將瑾兒交託到她手上我也放心了。現在好了,沒成想願望成真了,你還真是個姑娘。我就說麼,哪有男孩子長那麼好看的,偏偏就沒一個人懷疑過。你親孃還解釋說以前有個尼姑給你算過命,說什麼二十歲之前必須女扮男裝,否則有性命之虞,我看你現在不是挺好的麼,看來那些和尚尼姑老道什麼的話也不能盡信。”
花吟溫順一笑,也沒想着解釋。二人又說了些閒話,花吟這才順着話頭提到了家裡人想搬出宮的想法。
太后倒是十分不捨,說:“這後宮裡頭冷冷清清的,我就指着你們一家子湊湊人數,熱鬧熱鬧呢,你們一走了,獨獨留下我老婆子多可憐啊。”
花吟笑,“可這裡畢竟是後宮啊,花玉還小也就罷了,我爹我兄長一直住在這裡,委實不妥。”
太后斂眉,確實,對於後宮裡住了這麼一家人,宗族裡頭早有非議,只是礙於太后強勢,暫且給壓下去了,但搬出去也是遲早的事。
“宅子呢,我早就給你們家尋好了,只是我顧慮陛下初登基,外頭不平靜,沒有宮裡安全,況且,眼看着再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要急也不急於這一時啊。”
花吟思及爹爹鬱鬱寡歡,不得自在,這一個多月拖下去,年後正月裡不宜搬遷,又不知要拖到幾時,心思一轉,突然撲到太后身上,拱到她懷裡,撒嬌道:“滿滿知道太后的一片苦心,可我爹爹兄長他們畢竟是鄉野裡自由慣了得,說白了,就是個不會享福的命,您老就別管他們了,由着他們搬出去吧。您要是在宮裡苦悶,滿滿無事的時候就多進宮來陪着您好了。”
太后被她揉的眉開眼笑,她只有耶律瑾一個兒子,還是個一板一眼的,平素看到人家姑娘和母親親近也眼饞的緊,此時花吟這般黏她,哪有不歡喜的,聽了她話,扶住她的肩膀,拉開一點,說:“聽你這話,難不成你還想隨你爹孃一起搬出去?”
花吟只裝傻,說:“我是花家的女兒,自然是爹孃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呀。太后放心囉,平素我若得空,就進宮來陪您老人家。”
太后看她的眼神就曖昧了起來,花吟生怕她說出什麼叫她難爲情的話,忙說:“太后,我與家人分離太久,也就這段時間能朝夕相對,將來只怕是想也難了……畢竟出嫁從夫……”後面的話她越說越小聲,直到盡數嚥到了肚子裡。
太后到底沒放過她,捉了她的手說:“你想出去住我也依你,只怕你肚子裡的不依。”
花吟微微一愣,旋即整個人又燃燒了,她一手遮着臉,含含糊糊的說:“太后,我是大夫,我自個兒的身體,我心裡清楚。”
太后便不再多勸,捏了她的手,話倒說的直接,“待陛下回了來,你可得加把勁了,可別叫沁雪宮的那個妖精鑽了空子……”
這一聊就聊了小半天,待花吟出了福壽宮,一陣涼風吹來,她縮着脖子攏了攏衣裳,跟隨行的嬤嬤說:“太醫院在哪?”
嬤嬤緊張道:“貴人可是哪裡不舒服?”
花吟淡淡一笑,“大海不是被陛下調到太醫院去了麼?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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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吟趕到太醫院的時候,大海就跟個哈巴狗似的纏上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花吟狀似無意的在太醫院轉了一圈。
與周國相比,金國的的太醫院委實簡陋的多,藏書典籍也不多,所行醫術大都按照前人的經驗口耳相傳,流傳至今。雖然她是另有目的,但看到如此情景,心中卻有了別的想法,或許,她今後在金國還有旁的作爲?花吟這般想着,真就坐在案上翻看太醫們日常診斷筆記。起先還有太醫駐足觀望,後見嬤嬤目光犀利,因瞧着花吟衣着光鮮,暗中猜想或許是哪位貴人,也不敢直視,仍舊各司其職,只是花吟豔色太盛,一些年輕點的,多少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花吟瞧着他們煉藥製藥,多少有些技癢,看到不對的地方,總也忍不住出聲指點,年輕點兒的還好,年老的就心裡不痛快了,甩了她好大一個臉子,花吟心內吐了吐舌頭。這一耽擱就一個半時辰過去了,待花吟將親自熬好的“補氣滋陰”的補藥喝了後,也就擦擦嘴走了。
大海抱着她的腿不叫她走,一個大鬍子太醫卻揪着他的領子將他拎走了。
花吟只得說:“你先忍着,待陛下回來了,我再跟他說情。”
大海還在嚎,“小主子,您可千萬萬記着啊。”
回了北陽宮,花吟不想太后的懿旨早就下來了,一家人都在開開心心的收拾東西。
太后賜的宅子是金國平王的宅邸,因平王與慧嫺王后私通,耶律瑾執掌大權後,快刀斬亂麻,處死了慧嫺王后,而後又將平王及其家眷流放了,因此這宅子也便荒廢了。其實,若論這宅子本就是拓跋家世代的祖業,後來拓跋滿門被抄斬,這宅子也便落到了平王手裡。
平王素來驕奢,縱情享樂,宅子到了他手裡後,又大修了三次。如今雖然王府內堆積如山的金銀珠玉悉數被收繳了國庫,但其內的恢宏氣派,細微處的精巧佈局,巧奪天工,就沒有上京的哪戶貴族人家能比擬的。
自這宅子空出來後,上京城內惦記這處宅子的大有人在,但畢竟是拓跋王后家的祖業,也沒人敢明目張膽的討要。本來太后心裡也在猶豫這宅子該如何處置,她孃家已經沒人了,但是隨便給了人,她心裡又不捨,若要當做避暑山莊或靜養的別苑又不像。後來還是蘭珠出了主意,索性給了花家人住。太后思來想去,除了他們家似乎也沒有旁的人家讓她心甘情願了。未免金人對他們一家身份有所排斥,因此冠以她孃家的姓氏“拓跋”。對外也稱是自己孃家人,只是旁系遠親,早先走失,遺落在別國,自己這些年也都是在他們家避難,京中貴婦也沒個分辨的能力,自然是太后說什麼就是什麼。
數日後,拓跋太后親送了他們一大家子去了拓跋家的老宅。
宅子大的讓花家一衆老小咋舌。
若是一般人恐怕就要喜上天了,花吟悄悄看了眼父親的神色,見他面上無甚喜色,甚至還憂愁滿面,花吟生怕太后一腔熱情瞧見了不好,輕推了推母親,花容氏會意,半個身子擋住花大義,笑語晏晏,分散了太后的注意力。
男人們或許更在意家國大義,要強要面子,但女人們往往容易被眼前的幸福迷花了眼。
至少無論是花容氏,還是她娘,以及翠紅都是發自內心的高興。
內裡已經安排了一應掃灑護院的丫鬟奴僕,足足上百人,花家老小又被嚇了一跳。
太后之前未免觸景傷情並未來拓跋府,此番在花吟的陪同下繞了小半一圈,倒是說了不少年趣事,偶爾傷懷抹了兩滴淚,倒也沒有預想的那般淚流成河,又無限感慨人生之無常。
待太后走了後,花大義心裡彆扭又糾結,也沒心思看宅子了,直接找了個臥房,倒頭就睡了,倒是花容氏興致勃勃的開始給家裡衆人安置住處。
花玉都轉了一上午了,也沒將院子跑個遍,樂呵呵道:“娘,這宅子也太大了,就算我們家一個人一個院子也住不完啊,糟了,那要是住的那麼開,往後一起吃飯要是趕時間還不得騎馬!”
衆人大笑。
夜裡,花容氏又將花大義勸了一回,花大義悶不吭吭,沒怎麼說話,花容氏拍拍她的肩,“慢慢想明白就好了,可別鑽進死衚衕去了。”
次日一早,花吟剛與家裡人吃完早飯,突然門房來報說是烏丸家的小姐求見。
花吟驚喜不已,小跑着就迎了去,急的花容氏在她後面喊,“姑娘家家的,注意着點儀態。”
兩年沒見,烏丸鈴花也長成大姑娘了,二人旋即擁在一處,花吟一個勁的笑,鈴花則一個勁的哭。
正哭笑着,花吟一瞥,瞧見身後一個熟悉的身影,也是金人女子的打扮,她起先還當自己看錯了,定睛一瞧,叫道:“樑飛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