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秋意涼透骨,穿過了一條小巷又步入正大街,耳邊沒有了喧譁吵鬧,沒有了絲竹管樂,一切歸於沉靜,有的只是幾聲狗叫幾隻蟲鳴。
之前水仙兒說完那番話後,花吟回覆的並不乾脆,仿似怕被拒絕,水仙兒沒等她說話就將她推出了房外。有眼尖的姑娘瞅到她,嬉笑着就扭了過來,一臉的古怪笑容,花吟慌張的避開,因爲走的急,樓內的管事沒有招呼上,並不若平時那樣替她僱頂小轎或者馬車。好在她熟悉這裡的角角落落,自後院的小門溜了。
素錦街與丞相府相隔甚遠,卻是與西門弄的花府頗近,花吟歪頭一想,不若回家看看去,算算日子,大嫂臨盆也就這幾日了。
她擡步,在一個岔路口正要往西走,突然被夜裡巡查的官差給喝止住了。
官差不認識她,又鄙俗無禮,推搡間言語頗爲粗魯,恰在此,有馬車由遠及近噠噠駛來,及至近前,馬車伕一勒繮繩,粗着嗓門喊,“那位是我家大人的兄弟,你是什麼東西?怎地如此蠻橫?”
那官差循聲瞧去,認出與馬車伕同坐一起的烏丸猛,嚇的一哆嗦,忙忙上前請罪,又自辯了幾句,被烏丸猛一通呵斥後,才灰溜溜的跑走了。
花吟疑惑的看向烏丸猛,平日他見到自己不說替她撐腰了就是不衝她橫眉冷對她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今日他倒是怪了。明亮的馬燈下,倆人目光對上時,她甚至還看到他朝自己勾了下嘴角。
這是衝她笑的意思?
花吟受寵若驚。
“還不快上來,發什麼愣?”烏丸猛說。
“不了,這裡離西門弄挺近的,我剛好回家裡一趟看看。”她說完又衝車內揚聲喊道:“大哥,夜深了,你先回去吧。”
烏丸猛不置可否,側耳偏向車內,那是在等南宮瑾發話。
又過了一刻,車內才傳出慢悠悠的聲音,“上來。”
花吟張了張嘴,又閉上,還是爬上了馬車,經過烏丸猛的身側時,似乎他的表情又不好看了。
車內寬敞,南宮斜依在一團軟墊上,身上搭着一條黑絨披風,濃墨凝聚成的劍眉下雙眸微合着。此刻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談不上凌厲但也絕稱不上友善,花吟心知他定是又被哪個不長眼的給得罪了,心頭暗笑,眼珠子轉了轉,思量着又當如何哄他。
“去西門弄。”他吩咐。
外頭得了命令,“駕”的一聲,馬車開始走動。
花吟往他跟前湊了湊,拽了拽他露在披風外頭的衣角,“大哥您這幅樣子,可是誰又惹您生氣了?”
“你。”
“我?”
他斜睨了她一眼,冷冷的,卻又不是憎惡厭棄的那種冷,似是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惹惱了他,卻又不至於讓他大發雷霆,所以他忍耐着,又不爽着。
花吟細回憶了番,自己最近也沒做什麼出格的事,又暗道自己多心,大抵是旁人惹火了他,自己不過是池中之魚被殃及了吧。這般想着,她倒自在了些,亦如往日那般,沒話找話道:“大哥這是打哪兒來?”
南宮不語。
花吟習以爲常,不覺尷尬,自問自答道:“看這方向,大哥也是從素錦街那兒來。”
這次,南宮倒是哼了聲,態度更是輕慢,似有嘲諷之意。
花吟被他這態度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禁不住腹誹了句“莫名其妙,”若是平常她大抵還有十足的勁頭與他討好糾纏,可今兒她太累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裡,又因爲水仙兒的請求讓她煩惱不已,於是,她索性窩在馬車的角落裡垂着頭不再言語。
一路無話,直至馬車明顯的減慢了速度,南宮這纔出聲詢問了句,“可是到了西門弄的巷口?”
外頭答應了聲“是。”
南宮道:“就停這吧。”
花吟聞言,頭一擡,眼睛快速的掃過南宮瑾,也沒細看他此刻的神情,只快速的說:“大哥,我到了,您也早些休息,不高興的事別往心裡去,別因着不相干人的事氣傷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得。”言畢也沒敢再看他,後撤着掀開車簾,烏丸猛已然先一步下了地,她也一咕嚕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花吟與外頭的二人道了謝,烏丸猛點了點頭,態度似乎又和善了些。
一陣涼風吹過,花吟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不再多言,轉身朝西門弄走了進去。
恰在這時,身後的烏丸猛突然出聲,“主子,您這是……”
花吟將將走了幾步,聞言回頭,只見南宮瑾正自馬車上下來,動作優雅,渾然天成一股貴氣。
烏丸猛自知阻止不了,只得自馬車內捧出那條披風搭在他的肩頭。
花吟愣了神,直到南宮瑾與她錯身而過,拉住她的手拽了把,她這纔回神,卻也只是隨着他的步子由着他拉自己走。
西門弄的巷子雖然較正大街窄而暗,卻也足夠一輛馬車通過,倆人也沒提燈,就這樣肩並肩走着。
“我覺得我自己有些奇怪,”黑暗中,他如是說。
“啊?”花吟糊塗了。
長時間的沉默,他拉着她,走的緩慢。
涼涼的夜風,彼此相攜而伴的倆人。
花吟擡頭,欲沒話找話,打破這份不尋常的靜默,恰巧南宮低頭看她,那一瞬間似有光亮閃過般,彼此入了對方的眼。
咚……突入其來錯亂心跳。
花吟後腦勺一熱,面上的表情變了變,害怕,慌張,不知所措……
“到了,”他微涼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卻突然擡朝她的後背推了把。
花吟一個踉蹌,最後的表情定格在——“哎呀。”
她回頭,他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花吟深吸一口氣,不自覺摸了摸咚咚跳的胸口,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心臟伊始,一直蔓延至四體百骸,這種感覺太熟悉,熟悉到花吟禁不住後脊發涼,“怎麼可能!”她擰緊眉頭,重重一跺腳,轉而風一般的跑向花家的大門前,一通亂拍亂打。
府內的小廝開了門,一臉受到驚嚇的樣子,見是花吟忙側身讓開,又關切的連問了好幾句。
府內一衆老小基本都在各自的屋子歇下了,因着花吟與花二郎同住一個小院子,花吟一番動靜自然驚動了他。
花吟脫衣上牀的時候,花二郎推門進來了,事先也沒敲個門,進來後,倒是愣了下,繼而別過臉,口內道:“我怎麼將你是女孩子這事給忘了。”
花吟只着了件單薄的褻衣,一面拉開被子一面說:“有事明天說吧,我今兒個累了。”
花二郎卻三兩步跑到她面前,笑的不懷好意。果不其然,他突然比劃起自己的胸部,說道:“都是裹胸布害的吧,你看你這前胸後背一個樣,將來多對不起我西嶺兄弟啊!”
花吟燒了個大紅臉,扯起身後枕頭就朝花二郎砸了去,“滾出去!”
花二郎笑鬧着接住,又死皮賴臉的捱了過去,花吟彎下腰又去拾鞋子砸他。
花二郎左躲右閃,口內求着饒,花吟這才氣哼哼的停了手。
“好妹妹,這大晚上的你是一個人回來的?”
花吟頓了下,也不知出於什麼羞於啓齒的心情,答道:“嗯,是我一人回來的。”
“哈呀,你這心也未免太大了些吧,最近京城風聲緊,若是你被當成前朝餘孽給抓了,皮肉受些苦也就罷了,若是被發現是女的,可是攸關你性命的大事。”花二郎面容嚴肅,“下回可不興你自己這麼亂跑的,若是在哪耽擱的晚了,你就打發個小廝捎個口訊給我,我親自接你去。”
“至於嘛,我獨自走夜路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現在能和往常比嗎?”花二郎大着嗓門衝她翻了個白眼。
花吟疑惑,“幹嘛呀?出什麼事了?”
花二郎表情驚異,擡手就朝她腦門扣了一巴掌,“你心可夠大的呀!我說你天天待在丞相府都幹嘛去了啊?那南街菜市口都快血流成河了,你居然毫不知情!”
花吟一聽到南街菜市口就忍不住的肉疼,細一追問,才知道這幾日朝廷內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原是朝廷內有前朝餘孽意圖刺殺當今聖上,所幸有驚無險,皇上雖未受傷,卻受了很大的驚嚇,自然龍顏大怒,當即就下了道聖旨,責令烈親王與丞相七日內掃清前朝餘孽。也就昨兒午時,牽涉此案的一百餘人全都於菜市口被砍了頭,那血腥場面,瘮人啦!”
花吟吃驚的捂住了嘴,“不能吧,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情?”想想也不對,這幾日丞相與南宮瑾的確是忙的根本看不到身影,而相府下人歷來管教森嚴,亦不會亂嚼舌根子。她又並未與旁人接觸,除了今日去了趟寧府,也只爲看病救人,根本無閒暇與他人說到旁事。
花二郎瞪了她一眼,“所以我才叫你深更半夜的不要到處亂跑,沒見現在夜裡巡邏的官兵都多了麼。”
“只是,這也才幾日的事情啊,怎麼那些人說斬就斬了。”
“我聽人謠傳,說是丞相早有所覺,連花名冊都有,只不過他性子和善,只暗中警告了,所以那些人才怕了,狗急跳牆了。要不監斬這種血腥的事怎麼會指派到一向心善的丞相身上呢,大抵也是皇上怒急,卻又不忍苛責忠良,就給了個警告。至於烈親王,大周人都知道他剛正不阿,行事果決狠辣,又是行伍出身,見慣血腥場,既然那些人的罪名坐實,也就乾脆利落的全斬了,省的一時婦人之仁,又生事端。”花二郎說完這些後,話鋒一轉,“妹兒,哥跟你商量個事,最多再過一個月,西嶺就要過來了,咱家屋小,爹又不願意用我賺的銀子換個大點的住處,我看你在丞相府住的那地兒倒是挺好的,又大又寬敞還安靜,要不往後你就別歇在家裡了,將這屋騰給西嶺吧?”
花吟一時腦子沒轉過來,回過味來後,大怒,“花二郎,咱倆是一個爹孃生的嗎?你這麼維護鄭西嶺,你倆到底什麼關係!”
花二郎嘿嘿笑,手中抱着花吟的枕頭,“我和他什麼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畢竟是個女孩子,可別和男子往來密切了,叫那些臭男人佔了便宜,尤其是那個南宮瑾,我覺着你倆是不是也太親密了些,大哥大哥的喊着,又不是親大哥……”
“滾……”花吟驟然爆發出一聲大喊,一掀被子,惱羞不已的將自己整個人都埋在了裡頭。
花二郎又說了些話,見她不理,自覺無趣,也便吹滅了燈,退了出去。
一切又歸於安靜,花吟憋悶的透不過氣,這纔將被子扒拉了開。
她睜着眼,腦子內滿滿都是之前與南宮瑾彼此對望的靜默,以及那不尋常的心跳聲。
瘋了,瘋了,一定是瘋了!
“沒事,沒事,就是喜歡也很正常,他那般俊美的一個人,不管是什麼樣的姑娘,若是被他認真看着,恐怕都會臉紅心跳的,我也不過是正常反應吧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且莫要想多了,亂了本心。我佛慈悲,南無阿彌陀佛,衆生皆煩惱,煩惱皆苦。煩惱皆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有形者,生於無形,無能生有,有歸於無。境由心生……”
次日一大早花大義便早早去了衙門,花吟一夜沒睡好,第二日卻起的不遲,拜見了姥姥與母親,花容氏一瞧見她額上的傷就抱住她哭了起來,心疼不已,又說再也不放她走了,至少得在家裡養好了傷才準離開。花吟無奈,只得先應承下來。
永安候府的二房姨太太也就是花容氏的娘,自從搬過來和女兒女婿住一起後,大抵是心情舒暢了,氣色也好了許多。婦人間聊不來什麼家國大事,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家長裡短。因着姨太太住了這兒,倆家往來密切了起來,容家那邊大大小小的事也會在不經意間傳到了花家人的耳朵裡。例如容家大太太又在挖空心思的要給嫡親的孫兒容二公子物色親事,又如那個數月前才嫁到都尉府的三房嫡長孫女容芊芊似乎過的並不好,有回姨太太與花容氏去廟裡上香撞見了,面容憔悴,整個人卻氣沖沖的,見誰都一副欠了她錢的樣子。
花吟也沒往心裡去,姥姥與母親愛嘮叨,她就陪着,平日裡也沒機會盡孝心,也就這時候陪陪老人家了。
府內的婆子丫鬟進來添了幾回水,見三少爺這般的細心貼心,暗地裡都道三爺將來必是個疼娘子愛孩子的好男人。
因着這般,有婆子沒忍住,就說了自己有個老姐妹在另一戶老爺家做活,前兒些天因知道她在這邊做活,那家的太太還親自將她叫去了問話,看那意思是想託媒人跟府上的三少爺說親呢。婆子越說越激動,只恨不得花容氏也有這心思,她立刻就去報喜似的。
花容氏與姨太太對視一眼,二人又無可奈何的看向花吟,也便將這事給揭過去了。
到了晚上,先是花二郎回了來,從大門開始就一路嚷嚷着,“我的寶貝兄弟,你真是出息了啊!”
花吟知是叫她,剛探出頭,花二郎竟瘋魔了一般,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花吟不解,正要問話,卻見花大義黑着一張臉回了家,步子又急又重。見到花吟後,面上更黑了,指着她連點了三下,“你呀你!跟爹到書房來!”
花吟不知出了什麼事,回頭看花二郎,後者一臉古怪,忍着笑又忍不住,整張臉都快崩壞了般。
花大義大概是真的被氣到了,到了書房,房門還沒來得及關,劈頭蓋臉就衝着花吟一通大罵。
花大義是粗人,不會拽文,罵人也是糙言糙語,可有顧念花吟畢竟是個女孩兒,不能照男孩那般犯了錯一通亂打,又不能罵的太難聽,罵一句覺得不妥又修正一句。
不過花吟也聽明白了,大抵是外頭都在傳她昨晚留宿醉滿樓的水仙姑娘那兒。
大周好風雅,就算是官員留宿娼、妓也不犯法,若是能成爲名妓的入幕之賓,反被文人墨客引以爲風流事,水仙兒雖然不比素錦等紅牌有名氣,可也因是清倌兒,又彈的一手好曲,作的一手好畫,在素喜花柳的男子心目中也能排的上名號的。
若是花吟真是男子,花大義最多也就狠狠訓斥一通,睜隻眼閉隻眼了,畢竟孩兒大了,某些事是做爹孃的也管不來的。但是花吟是個女孩兒,而且她現在還頂着花謙的身份活着。
況且,待花吟二十歲後破了了緣師太口中的生死大劫,勢必還是要換回來的,女兒到底是要嫁人還是出家暫且不論,兒子是肯定要成家立業的。但花謙就是花謙,不可能頂着花吟過去的生活軌跡活下去,到時候恐怕還是要戳破曾經彼此互換身份的隱秘。
那會兒若是世人罵他花大義這個做爹的糊塗,他也認了。可不能叫女兒日後換回身份被人笑話羞辱。
這頭花大義正努力的回憶他在禮部學的那些聖人之言教導女兒呢,豈料前院突然有人將門捶的震天響,小廝開了門,只見門口停着一頂軟轎,邊上站着一個打扮妖嬈的中年女人。
小廝正不解,那女人揮了揮帕子,滿臉喜色,“快進去告訴你家三爺一聲,我將姑娘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