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染說着伸手關上了燈,只留了牀頭一盞小小的夜燈。或許在這樣比較昏暗的環境下,她能夠更順暢地說話。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幸現在你找到他了,不然明天我陪你去看看他?”
“不要,”餘染堅決地說,“他一定不想讓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然,他肯定會來找我的。”
她果然想得比我周全,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能夠保持理智。應該說,這種理智,從她的父母離婚那一天起,就已經被人一覽無遺。縱然全家人都知道她與父親的關係有多好,而與母親有多疏離,她都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跟母親一起生活,並且逐漸成爲了全家人最喜歡的小孩。在某一些方面,我其實發自內心地對她產生過敬畏的情緒,我做不到。
“林孤,”她把身體靠過來,然後抓起我的手撫摸手腕上淡淡的傷痕,“要是你能選,你最想回到什麼時候?”
我看着黑暗中的房間,一時間無言以對,這一個問題我似乎也曾經不斷問過自己。想不想回去,回到曾經的某一時刻,挽回一些遺憾或者錯過一些偶然,可是又有太多事情想要重新來過,這種貪得無厭,最後都會讓這個問題的答案無疾而終。我總是妥協般地想起曾經看到的語句,然後心裡默唸着:人生往往只是一個因爲脫口而出而不夠通順的陳述句,並且即使有所欠缺,仍沒有第二種假設。
“餘染。”
“恩?”她擡起頭看着我。
“我們明天去遠方看看吧,好嗎?”
她有些驚訝地看着我,然後眼神裡又出現那種難得地溫柔,“好啊,反正也閒着嘛。”
那個晚上我又一次失眠,直到感覺到我的頭髮已經完全乾了,我仍然沒有睡着。餘染在我的身邊呼吸均勻,她有磨牙的習慣,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我時常笑話她長不大,卻又時常懷念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即使會在睡前爭吵甚至打架,翻了身卻依舊可以安然入夢。
每一次的失眠都會讓我陷入整夜的夢魘中,從一個夢中不斷醒來,又墜入另一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夢裡持續泛着一股灰白的陳舊感,有時候四下無人的操場,卻完全不是鋪上了青紅色塑膠跑道的樣子,整片過去都是水泥地的灰白色,我也看不到自己,萬籟俱靜,時間就好像停在了那。印象中,我和餘染熱衷於拿磚紅色的石塊在地板上畫格子,然後跛着腳,小心翼翼地踢着石塊前進,那個遊戲我們玩了很多年,然而我卻幾乎沒有通過關,總是在快到終點的時候,不是將石塊踢出了屆就是還未踢到應有的範圍裡,於是餘染就大笑起來,站在旁邊看着我頹唐地又回到原地重新開始。我重複着這個遊戲很多年,直到我們告別了小學,直到我再也不願在石堆裡尋一塊紅磚去畫格子,我似乎都還在不斷跛着腳,搖搖晃晃地跳那一段路程,然後在快終點的時候跳錯格,又回到原點。命運無常,似乎從始至終我都一直反覆回到原點,沒有一次成功地跳完整條路程。
那是我最常夢到的片段,那片灰白的水泥地上,人影在不斷跳躍,儘管我看不清楚究竟那個人是餘染還是我自己,又或許那本來就是我們兩個的疊影,那個持續跳躍着又不斷重頭開始的畫面,一直晃盪在我的夢中好多年。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
餘染坐在書桌前,電腦小聲地播着音樂,是姜昕的《秋日》。
記得初中的時候我跟餘染經常去漢口的老街淘這些老唱片,然後興致勃勃地回來聽,那時候的我們沒有所謂的mp3或者別的播放工具,只有我家的一臺老舊的cd機,卻被我們視作珍寶,成爲了我們空餘時間最親密的伴侶。
餘染跟着音樂輕微地擺動着,我發現她穿了一身純黑色的立領大衣,緊身的深藍牛仔褲把她的腿顯得修長,褲腳刻意地帶着毛邊。一瞬間我竟有些恍惚,透過窗影看到坐在書桌前的她,背景竟然是那麼寂寥,那身打扮像極了初中的我,永遠孤傲地穿着黑色,在人羣裡特立獨行像桀驁的鷹。
我從牀上爬起來,呆呆地望着她,她聞聲轉過頭,臉上是溫潤恬淡的笑容,我才晃過神來。是,唐林孤沒有這種笑容,只有餘染,才能笑得如此雲淡風輕。
“你終於醒了啊,中午吃飯的時候你媽又數落你了。”她說着。
“不用搭理她,”我起身,翻出我的衣服,“她每天要是不抱怨點什麼,就活不下去。”
“那你要吃點什麼?”餘染說着已經停掉了音樂,走到我面前來。
“待會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能吃的。”我下牀拿出那件剛買的藏藍色呢子外套,剪了吊牌隨意地披在了身上,瞬間感到一陣暖意。
“昨天買的嗎?”餘染看着我,問道。
“恩,羅雨嘉挑的,還行吧?總比那件可怕的棉襖要好得多了。”我穿好了衣服,站在鏡子前。
餘染看着鏡子裡的我,半晌,說:“林孤,你還是別瘦下來了,你已經夠漂亮了,要是瘦回初中的樣子,就容易有距離感了。”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弄得不知所措,“餘染,這大中午的你沒毛病吧。”我伸出手做出摸額頭的動作。她顯然沒有要讓我調侃的意思,立刻躲開了,說:“快去洗臉啦,剛起牀就這麼活躍,邪了門了。”
我被她推推搡搡地出了房間,撲面而來一股寒氣,窗外早已經沒有再下雪。然而這融雪的天氣反而更嚴寒,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搓了搓手向廚房走去。
冰箱裡面空空的,只凍着一些蔬菜和水果。我挑出一些土豆和香腸,抓了一把青豆,準備做一道燜飯填飽我的肚子。
我回到房間開始洗漱,餘染安靜地坐在外面沒有半點響動,不知在幹些什麼,等到我出來的時候她正盤腿坐在沙發椅上。看得出來她畫了一點兒妝,雙頰淡淡地泛着紅暈,看上去明媚而素淨。我隨意抹了一下臉和手腳,然後坐到餘冉冉的旁邊,“咱們什麼時候動身?”我問。
“啊?”餘冉冉又開始展示她出衆的演技,“去哪?”
“琴行啊,昨天不是說好今天去那看看的。”我並不打算戳穿她。
“噢,對噢,”她竟然還能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吃點東西再出門吧。”
“行。”我看了看時間,準備去把我的飯弄出來。
“餘染,你要嚐嚐嗎?”我端着一大碗燜飯對着她說。
“你做的?”她顯然來了興趣,走過來拿着勺子舀了一大勺,“天哪,林孤,你確定你上的是經濟學院而不是烹飪學校嗎?”她嘴裡含着飯口齒不清地含糊說着。
“謝謝誇獎。”我有點沾沾自喜,畢竟被人誇讚廚藝確實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我說,你男朋友應該很有口福吧?”餘染突然說,“你會經常做吃的給他吃嗎,在廈門。”她轉過身子對着我。
“恩……我沒做過吃的給他。”確實如此。
“真是可惜。”餘染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突然她話鋒一轉,對着我:“唐林孤,你老實說,你們同居了嗎?”
“沒有。”我知道她遲早得問到這個問題。
“那你們怎麼打算的?”餘染竟然開始八卦起我的事情。
“我沒有打算要把下半生交給他。”我冷靜地說。
“下半生?還是下半身?”餘染不依不饒。
“有差別嗎?反正暫時是不考慮這個問題。”我埋着頭吃飯,突然想起昨天手機沒電自動關機後就沒有再打開,而從回家到現在,我竟全然忘了何衷的存在,前日裡他的短信我也沒有回覆,想到這裡我只好放下飯碗去開機。
手機已經充滿電,我拿着它坐到了沙發上。餘冉冉識趣地坐回電腦前,繼續放着《秋日》。果然,在關機的這段時間裡,何衷打了五個電話過來,三條未讀短信全部來自於他。
我回復短信給他:回家後一直匆忙整理,忘了開機,不好意思喔。
我不太擅長用語氣詞,尤其是在短信裡。但是何衷曾有一度反覆跟我強調語氣詞的重要性,他說:“有時候一個語氣詞能夠表現撒嬌、可愛、賣萌等多種情緒,你不覺得沒有語氣詞的陳述句很生硬嗎?”
我保持緘默,從此給他發短信我都會帶上一些語氣詞。
他很快回復了過來: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爲你出事兒了呢,到家了好好陪陪父母,無聊就給我短信。
好。我回復。
姜昕唱得正歡,聲音突然被截斷了,是餘冉冉關了電腦,她已然開始收拾東西。我把空空的碗放回廚房,拿上包靠在牆上等她。
儘管她明顯打扮過,但從始至終她也沒有詢問過我任何關於她穿着打扮的問題,她一向都很聰明,不會給着我任何機會來取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