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目的地,我才發現我們來到一處豪華異常的別墅區,我吃驚地站在路邊,半天邁不開腳步,江秦平靜地走過我的身邊,他不說話,只是一路嘆息,彷彿早就預知了一切,然而我卻絲毫沒有想法,只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着抖。
我和林歌跟着江秦往裡走,正片心灰如死寂,仍希望着有那麼零點幾分的希望。
按完門鈴後,屏幕上顯示着我蒼白可笑的嘴臉,沒過一會兒門便開了,我卻邁不進去,覺得腳像灌了鉛,還是林歌推了我一把,嘆了口氣,說:“走吧。”
陳藍穿着睡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一副慵懶而淡漠的表情,屋裡沒有別的人。
我猛地鬆了一口氣,心裡暗暗地恥笑自己,不知方纔是在擔心什麼。我抓了下糟亂的頭髮,一身酒氣,走過去想要擁抱她。
“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你朋友的家?”我坐在她身邊輕輕問。
然而對於我的示好,她並不受用,從頭至尾沒有看我一眼,而是站起身走到江秦面前,說:“等我一會兒,我去換個衣服。”
我整個酒都醒了,涌上一陣極致的怒意,又只能強壓着,不想再對陳藍髮作,只覺得這場征戰,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
江秦與林歌有些尷尬地站在客廳裡,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這才注意到這是棟十分豪華的別墅,從設計擺設便能看出是男人的居所,我覺得憋屈又惱火,看到她換好了衣服,拿着包走出來,臉上明豔豔的,心裡刀絞一般。
回去的時候,我們一路都沒有人說話。彼時街道已經涌出來許多人羣,林歌似乎已經很疲倦,幾次靠到我的肩上,又恍惚地驚醒,直到江秦回頭問她:“林歌,你撐得住嗎。”
她點點頭,一言不發。
我這纔想起她掛了彩,頭上紅紅的一片腫,從昨夜開始什麼都沒吃,方纔還要陪着我們一路折騰,我覺得心裡十分過意不去,急忙問她:“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她笑了我幾聲,漫不經心地說:“得了吧,我躺一覺就好,沒事的。”
我坐在後座的左邊,能夠看到副駕駛上的江秦,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的,不知是擔心還是疲憊,一直用手揉着太陽穴,下車的時候,他又很快過來後座幫忙開門,將林歌扶出來,她實在已經很困,踩着高跟搖搖晃晃地走路,江秦一直扶着她,她幾乎半個重心都壓在他的身上。
陳藍走在我的前面,我追上去,拉了她一下,想去牽她的手。
“你別生氣了。”我說。
她停了一步,轉過臉瞪着我,眼睛裡有些溼潤,然後又決絕地轉頭往前走。
我心裡一下被她觸動,望着她背影,好似立刻就會消失人海,再也不與我相見,我又想起她脆弱如同孩童的樣子,飄蕩一夜在車站等我的側臉……我險些淚如雨下,衝上去抱住她。
她這一次沒有掙脫,而是反過身來抱住我,像受了委屈的幼童,嚶嚶地伏在我懷裡哭,着響動驚到前面的江秦與林歌,他們停在不遠處,神色複雜地看着我們,我想這樣也好,這些事,遲早或晚,江秦都是應該知道的。
我想,大概人間三月已經到來了。
在那個春初冬末的清晨,陳藍在我的身邊很快地沉沉睡去。我暗自猜想着江秦家裡會是怎樣的場景,他是否會幫林歌處理臉上的傷口,兩人又該如何相對,然而他們之間那般靜如止水的溫和,即便一言不發,也足已讓我羨慕。
世界寂冷,窗外一片悽白,四處都是光亮,讓人膽怯,我起身走到窗前將簾子拉上,眼前陷入無際的黑暗。
我就在這樣如同黑夜一般的房間裡站立着,陳藍的呼吸聲漸次傳入我耳,沒有月光。
屋裡的空氣是冰涼的,冰涼之中混合着我身上的菸酒氣味,陳藍略略醒了,喉音模糊地喚我:“江嫣,江嫣,你怎麼還不睡。”
我立在牀前,內心一片倉皇的空白,俯下身撫了撫她的額,觸手溫良。
然而我幾乎不忍看她,未施妝容的陳藍實在太像一個瘦弱的孩童,她轉了個身,裹緊被子繼續熟睡,我終於冷得沒有了知覺,翻身擠進被子裡,陳藍的身體仍是冷的,我從背後抱住她,將她圈在懷裡,一股莫名的心酸。
陳藍,原來情愛深處盡是酸澀的。
我這般想着,像輾轉在黑夜的叢林,觸手不見五指,彷彿一直在往下跌墜,最終撲進料峭的風霧裡,晨曦已然有了微光,卻暈得如此淺薄。
我醒來時候已經是晌午。
陳藍不在身側,外面傳來炒菜的聲音,依稀有着談笑。
我心裡略略有了暖,從抵達北京之後,我們一路都是動盪,旅程亂得不像話,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只希望之後的幾日,能夠有清淺淡然的平靜相處。
穿好衣服,下牀,我在黑暗之中摸索到燈,房間恍然亮起,我的眼前盲了一片的白。
恰好這時候陳藍推門進來,她化了精緻的妝,臉色明亮,興奮地說:“江嫣,快起來吃飯,林歌做了好多菜,可香了。”
我心裡不忍,知道她極少有機會感受到這樣的溫暖,有點寵溺將她抱過來,聞到她身上濃郁的沐浴香氣。
“我洗個澡就去,你先去幫她的忙。”我說。
“好,那你快點啊。”她說着,給了我一個明朗的笑,轉身走了出去,腳步輕快,我卻是一陣心酸。
我一直覺得人若帶着缺失降臨世上,一生走向都會有種命定的意味。生命的得來其實本身就是一件不公至極的事,這便是爲何我們會感知痛苦。陳藍從小便沒有這般簡單的家庭溫暖,即便是這樣簡單的一頓家宴,於她而言,都是難得可貴的饋贈。
她的心如同風箏漂浮不定,無法降落,我想這大概是命運交付給她的,我只有心疼與不忍,終於開始懷疑,我這般軟弱而任性的人,是否真的能夠給她所有的溫暖。
但我也早便了解的,從始至終我都是知道的。
我把水的溫度調到很高,皮膚被燙得有些發紅。
大抵這樣我才覺得安心,以及一絲打從心底裡升起的暖。
走到客廳我才發現葉青也回了,以及她的丈夫鍾楠——昨天我已聽林歌說了她們的故事,此刻對他的印象也好起來。江秦與他正坐在沙發上聊些什麼,對着手機聽音樂,手邊放着一把琴,我若無其事,心裡已經在默默感嘆,他們實在是活得特別的人。
“江嫣,你醒了。”葉青聞聲走出來,和我打招呼。
我有些尷尬地對她笑了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她卻沒有提起昨晚的事,見我已無大礙,便催促我洗手吃飯,陳藍聞聲從廚房裡探出頭來,對我吐了吐舌頭。
洗完手出來葉青與陳藍已經在端着菜從廚房裡出來,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食物,葉青擦乾淨手便走到客廳去跟鍾楠講話,他們放下手中的事,朝餐廳走過來,陳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身後,看得出來她十分高興,大概從小到大,她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午餐。
她臉上的妝因爲激動而有些暈開來,眼角黑黑的,不知道爲什麼,自從與我在一起後,她總是每日對着鏡子化濃妝,然而濃重的妝容總是容易讓一個女子看上去染着風塵氣,像是用油漆刷過的花朵,本色盡失。她自從學會之後,不化妝便無法出門,化不好便不厭其煩地洗臉重來,好似一種強迫症。
我在她耳邊提醒她,她便馬上緊張起來,急忙跑去廁所,補完妝才神色平靜地走出來。林歌裝模作樣地在一旁開了兩瓶白酒,說:“大中午的,我們意思下就好,想喝的話以後機會多的是。”
我一早就知道他們必然都是喝酒的好手,但是現在大致摸清了酒量我仍然有些後怕,他們喝起酒來,真的是如同尋常飲水。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年輕的象徵,即便他們都是比我年長許多的人,我卻仍然能夠從他們身上,感受到那股看得到希望的年輕。
但也可能只是因爲我還太過於年輕,所以許多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應該如何跟他們一樣,將自己的生活變得肆無忌憚,儘管在我們學校裡,我已是處事較爲不同的人。
林歌半杯白酒下肚,無事一般地吃飯,我實在有些怕,昨夜有些難受,我的酒勁還沒緩過來,此刻實在是喝不下。
“江嫣,我們敬你姐姐哥哥一杯吧。”陳藍一臉明媚,轉頭對我說。
桌上的氣氛瞬時有些尷尬,我心裡也有些不是滋味,總覺得心裡不好受,卻尋不到緣由,於是給自己倒了整整半杯,硬着頭皮喝下去,其實心裡一點也不爽快,還要賠着笑臉,說:“我敬你們。”
葉青與江秦也是默默地喝酒,只有陳藍很是開心,她其實並不很能喝,又幾乎沒有碰過白的,此刻顯然有些沒有緩過勁,臉微微的紅。她放下酒杯便又給我夾菜,我看到她忙碌的作態,心裡像倒了瓶瓶罐罐,什麼味道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