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紱接到聖旨,去吏部交卸了差使,一刻也不停,打轎趕往朝陽門外廉親王府聽訓。他自康熙五十六年入京待選,在京師五年有餘,一直住在西城閉門讀書,極少進城的,更不用說東城門外。自大將軍王允奉旨帶兵出征,康熙的二十幾個兒子窩裡炮鬧家務,爭奪帝位愈演愈烈,稍知養晦之道的誰敢沾惹這種破家滅門的是非?何況李紱以讀書養氣自矜,廉隅持重謹修崖岸,更是不肯與這乾子鬥紅了眼的王爺貝勒交結。然而廉親王允畢竟是雍正皇帝的親弟弟,如今又是上書房首席王大臣,兼管禮、吏、戶、工四部。現既然點了順天府主考學差,是禮部頭號要差,不來見廉親王請訓,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李紱坐着簇新的八人擡綠呢大官轎,前呼後擁出了老齊化門,隔玻璃遠遠看見王府巍峨矗立的殿宇、漢白玉八層石階上的倒廈三楹硃紅大門,便用腳輕輕蹬轎命停。哈腰出來,彈彈袍角正要上前通報,遠遠便見一個太監過來問道:
“哪個衙門的?”
“工部的,我是……”
“手本呢?”
“噢,”李紱自失地一笑,看看這位一臉公事公辦神氣的年輕太監,說道:“我的話沒說完,我是工部侍郎,五十六年停職待選,才起復出來,點了順天府學差,要見八爺請訓。”這個年輕太監大約淨身不久,剛分到廉親王府,人事不熟,聽說是京官,知道沒多大油水可榨,板着臉聽完,點點頭說道:“您家改日再來。我們王爺今兒約了九爺、十三爺、十四爺,這會子正議年大將軍的營務。吩咐下來,文武百官一概不見!”李紱忍着氣聽完,格格一笑道:“你大約沒弄明白,我是新點的學政!”
按理說,太監就是木頭做的,也該掂出“學政”兩個字的分量了。無奈他不懂,見李紱拿不出包銀,一發的不耐煩,說道:“靴正帽正都一樣,反正不是雍正!請回駕,明兒個再來!”
“啪!”太監話未說完,左頰上早着了李紱一記耳光。李紱頓時大怒:“你既不識國體,也不懂皇憲,就敢如此狂妄!萬歲爺的帝號都敢如此褻瀆?!你滾進去,稟告廉親王,說欽差大臣,順天府主考李紱來過了,叫你趕走了!我明日要進棘城,顧不得再來領訓!”說罷哼了一聲回頭命道:“轉轎回城!”
那太監冷不防捱了一記耳光,愣怔在當地。他一時還弄不明白,這個一臉謙恭笑容的儒冠窮京官,怎麼剎那間就變得如此倨傲強橫?李紱冷冰冰回頭望了一眼,正要上轎,早見儀門那邊喘吁吁跑過來一箇中年太監,一頭跑一頭喊:“是李大人麼?請留步!”趕着幾步近前,一個千兒打下去,賠笑道:“奴才何柱兒,給欽差大人磕頭了!”起身又是一躬,回頭罵那年輕太監:“你純是吃屎吃昏了頭!回頭我再和你這王八蛋算賬!還不趕緊照應李大人這些隨從綱紀——過庭耳房酒早預備好了!”那太監這才曉得今兒軋錯了苗頭,忙着自掌兩嘴巴,答應着何柱兒的話還要過來謝罪,李紱早已移步了,緩緩踱着問:“王爺曉得我要來?”何柱兒側着身子,又像帶路又像侍陪,未及回話,卻見允祥允兄弟二人從二門穿堂聯袂而出,兩個人忙都止步側身而立。
“好,新任大主考來了!”允祥遠遠便拍手笑道,“今早我去見皇上,馬齊說:‘歷來順天府試都是兩個主考,現只委李紱一人,恐怕不合體例。’皇上說:‘要貪墨,十個主考也照樣——朕這次就專用李紱一個!此人未及第時朕就知道,是個正派讀書人,文章人品都是好的。’你聽聽皇上這話!好生做,升發在此一舉!”
李紱聽得心裡一熱,忙把持定了,肅然一揖,又撩袍跪了向兩個王爺叩頭,起身莊容說道:“李紱何敢辜負聖上諄諄厚望?謹爲克己修身,持重謹慎,爲國選拔真才!”他這麼一正經,倒弄得允祥不自在,怔了一下才笑道:“好好!我等着看你選出來的狀元!”允性情本與允祥極相似的,只這老皇晏駕,新皇登極一場急風暴雨,允祥變得練達機敏,允卻變得沉鬱淡泊了些。本來雍正還有一句“李紱若有膽子再敢以身試法,也難逃朕之誅戮”,聽允祥隱去了這一句,允只恬然一笑,說道:“你去吧。我和十三爺要去兵部。”說罷,二人自去了。
李紱這才隨何柱兒踅過月洞門進西花廳。這裡原是八王允平素宴息之地,裝修十分精緻。二人徐步而入,但見繡閣參差,文窗窈窕,循廊曲折,一路珠箔湘簾、鉤斜卷直達書房,來往插紅戴綠的丫頭足有四五十人,綽約俱是妙齡絕色。見他二人過來,各自垂手側立讓路。何柱兒這纔有工夫回李紱的話,低聲說道:“李老爺,昨個下晚禮部票擬就來了,王爺原說要親自過去看望來着,偏十四爺和十三爺過來,議西邊籌餉的事,又夾着李衛大人也奉了旨,主持兩大案子會審,也來請訓。八爺因惦記着您,特意叫我出來關照一下,不想就碰上那個殺才正跟大人過不去——請這邊走,這就到了——聖人說過‘惟女子小人難養’,你大人大量,別跟這種人生氣——請,八爺在這屋裡!”李紱擡頭瞧時,已到超手遊廊盡頭,外廂朱漆柱間都用紫檀木雕花隔了,廊下掛了五六隻鳥籠子,迎面門額上白底素絹裱着“逸志軒”三個字,卻是年羹堯父親年暇齡手書篆字,雖不十分上好,騰蛇鉤曲也有一番情致。湘竹簾後隱隱可見一架水晶屏,滿書房四周臥地到頂都用大玻璃嵌了,隔玻璃望去,方知這屋子是壓水榭亭改建,從窗內挑竿即可垂釣。李紱不禁暗自嗟呀,窮措大十年寒窗,三場文戰七篇文章芥拾青紫,什麼堂呼階諾起居八座,到這般瓊宇富貴龍種之家,頓叫人意消興滅。方沉吟間,便聽裡頭八阿哥允的聲氣:
“是巨來先生麼?不要報名,請進來說話!”
“臣李紱!”李紱隔簾躬身忙應一聲,趨步進來行禮,果見九阿哥允也坐在允身邊的雕花搭袱太師椅上。下頭杌子上端坐一人,李紱卻認識是李衛,只屋角靠書架一側春凳上四腳拉叉斜歪一人,穿着雨過天青實地紗夾袍,套着件古銅巴圖魯背心,雙手抱着一本《琅環瑣記》看得入神,一副旁若無人的架勢,卻不認識。允見李紱遲疑,含笑說道:“哦,這是十爺。你不用多禮,你且坐,和又說完讞獄之事接着就談你的差事。遲了你就在這裡留飯就是。”因轉臉對李衛道:“方纔已經講了,本來不打算留你在京的。但諾敏一案,牽到山西通省官吏;科場一案,明面上是十九員官,但裡頭積弊極多,連張衡臣都引嫌迴避了。算起來,開國七十九年,還沒有這麼大的案子。怕馬齊一人忙不過來,一個圖裡琛,一個你,幫辦完了仍舊各歸各差。你不要推託,誰不知你李又,除奸安綏發幽摘隱,是第一讞案能吏!”
“這個差事昨兒我面見皇上,已經力辭了的。”李衛黑紅的臉膛上眉棱骨微微一顫,似笑不笑地說道,“王爺知道,山東那塊地方事情更難辦。這十幾年沒了于成龍,幾乎成了強盜世界,響馬乾坤。東平湖、微山湖、抱犢崮一帶饑民造反,趁着如今各自佔山爲王,要早下手剿滅。聽說有個鐵冠道人,聯絡江湖武林高手甘鳳池呂四娘一干人,明面上在山東打擂比武,其實是交會各路人馬,安的什麼心思很難說。‘坑灰未冷山東亂’——這裡自古是個不安分地方兒——京師這案子再纏手,總能從容去辦的。昨兒和皇上說得好好的,怎麼今兒就變了?我想遞牌子見見皇上,心裡有話總得說出來才痛快嘛。”
允聽了一笑,說道:“又,你不要窩火,留你在京不是我的主意。是馬齊覺得人手不夠,請旨留下你的。你要遞牌子,我無權阻攔,但你若肯聽我一句忠告,大可不必多此一舉。山東的差事我心裡有數,已經叫蔡先去擋一陣,你手下的吳瞎子不也去了麼?你是個玲瓏剔透的,響鼓不用重捶,難道真不知道馬齊爲什麼留你麼?有些紙捅破了不好,你說是吧!”說罷,用碗蓋撥着茶葉不言語,嘴角兀自帶着微笑。李紱原也懵懂: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部人馬,外加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馬齊爲主,上頭有允坐纛兒,還問不下這兩個案子?經這麼一提醒纔想起,諾敏是馬齊的門生,楊名時是刑部尚書趙申喬的門生,馬齊和張廷玉是多年同事,張廷璐偏又是張廷玉的弟弟,十八房考官與承審官非同年即故交,公案相對,生死瞬息,更何況還攪纏着隆科多與馬齊張廷玉多年恩怨,上溯至康熙四十七年隆科多一家與十三阿哥允祥的宿仇……都要在這兩案中調停周到,誰不要多一分靠山,誰不願多拉一個墊背的呢?
“王爺說到這個地步,我不能再說什麼了。”李紱正在胡思亂想,聽李衛低頭嘆息一聲說道:“我到差就是。不過我這裡也撂一句話給王爺。這件事既到我手,能周全的我盡力周全,不能周全的我就不周全,無分賢愚貴賤,不論出身門第,我都秉法處置,辦得不合王爺的心你別怪,體諒到這一步,我就心滿意足了。”正在看書的允忽然坐直了身子,笑罵道:“不愧綽號‘鬼難纏’!還怕八爺坑你不成?你說這些個話渾似天書,我他孃的就聽不懂——你打的什麼狐哨謎兒?”
李衛似乎和允十分隨便,嘻地一笑也變了口腔味道,揶揄着反脣相嘲,“十爺這個大頭鬼要纏我麼?我望風而逃!十爺心裡鏡子似的倒裝糊塗,這兩個案子弄不好,案犯審了主審官都是有的呢!一根蠟燭兩頭點,怎麼周全得了?拔我毛栽旁人鬍子,十爺打的是不是這個主意?”一席話說得衆人鬨堂大笑,允仰着身子在春凳上笑得渾身直抖,用扇柄指着李衛道:“你這猢猻,快滾蛋吧,卵子要笑脫了!”李衛笑着起身端茶一飲,竟過來拍拍正襟危坐的李紱的後腦勺,說道:“喂,一個宗的,該你了!”
“什麼一個‘宗’的?”李紱素以道學儒宗自居,名門正出的進士,很瞧不上李衛時而裝正經,時而流裡流氣的脾性,見他如此非禮,心裡早上了火,卻只難以發作,挺挺身子說道:“我是江西李,你是江南李,怎麼會是‘一個宗’的?”李衛卻滿不在乎,越發嬉皮笑臉道:“你的下巴沒鬍子,確乎該栽幾根,江西江南一個李,沒讀過張獻忠祭張飛廟麼?‘咱老子姓李,你也姓李,咱兩個聯了宗吧!’你以爲李衛光會當叫化子麼?”說罷大笑一揖,徑自去了。
允望着李衛背影笑罵了一句什麼,又倒下看書,允卻轉臉對李紱微笑道:“巨來先生見不慣又這種狂放,是麼?”李紱壓根沒想到這個位高權重僅次於皇上的頭號王爺一開口就問這個,不禁怔了一下,就座中躬身答道:“回王爺話,李衛與二位王爺尊卑有序,君臣之義列在三綱。這不叫狂放,這叫非禮輕佻!”正半躺着的允聽見這話,坐直了身子,這個出了名的“荒唐王爺”臉色顯得十分莊重,盯視着李紱,半晌才嘆息一聲:“禮崩樂壞之日,還有什麼三綱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