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四月孟夏,天已漸熱,融融豔陽帶着炎氣將白亮的光灑向紫禁城,已不似前些時那樣溫馨和煦。禁城內因關防賊盜刺客,例不栽樹,晴空萬里的驕陽照射在黃瓦紅牆、銅龜銅鶴,爐鼎丹陛上,煥煥漾漾,一片金碧輝煌。雍正未出養心殿垂花門便後悔穿得太厚,已覺背上微汗潮潤。然而他是極修邊幅的人,決不肯苟且,只命人取了一把湘妃竹扇帶在身邊便踱了出來,卻見六宮都太監李德全已迎在宮門口,便止步問道:“你不在太后宮裡侍候,到這裡什麼事?”
“回主子話。”李德全已是須眉皆白的六旬老人,精神倒還矍鑠,忙打千兒,起身賠笑道,“內務府選進的秀女共二百七十名,早起天不明就進來了,都在坤寧宮前候旨。佛爺叫奴才來瞧瞧,萬歲爺幾時過去?”雍正無所謂地一哂,說道:“這算什麼要緊事?巴巴兒跑來奏朕!朕這還要見人辦事,等一會再說吧!”李德全忙道:“奴才有幾個膽子敢擾萬歲爺的事?天兒已經熱了,這些孩子都沒吃飯,跪得暈倒好幾個。內務府老趙稟了佛爺,奉懿旨來見主子的。”
雍正已經舉步,聽“奉懿旨”,忙又站住,想了想問道:“太后選了沒有?”
“回主子話,佛爺說她身邊人儘夠使的,不選了。”
“各位王爺呢?朕不是說過,三爺、五爺、八爺、十爺、十三爺、十七爺府裡都缺使喚人,有的入府多年,該配出去了,叫他們每人選二十名去——還有二爺,囚在鹹安宮,送給他幾個也是該當的。”
聽了雍正這番話,李德全不禁一怔:你做皇帝不先選,別人誰敢佔先?想着,斟酌道:“奴才方纔過來,十爺十三爺十四爺,還有十七爺都在裡頭請佛爺的安。主子既有這旨意,奴才這就傳給各位王爺,請王爺們先選就是了。”他羅哩羅嗦還要往下說,雍正早已一擺手去了。
方苞早已等在隆宗門內永巷西側的軍機處了。這是個五十五六歲的老年人,長着一張幹黃癟瘦的長臉,留着兩綹老鼠髭鬚,一身洗得透白的藍布截衫套在瘦弱的身子上,顯得又寬又大,只一雙小眼睛閃着賊亮的光,透出精明強幹來——單憑相貌,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文名震天下的桐城派文壇座首領袖,著作等身的當今碩儒,布衣入上書房爲“青衫宰相”,參贊康熙晚年機樞重務“稱先生而不名”的方望溪!他自康熙六十年賜金還山已經兩年,原已絕意仕途宦海,在南京、蘇杭修了別墅,決意遠離塵囂,要長伴梅花,悠哉遊哉于山水之間安度晚年的了。想不到新君登極,第一道密詔就是召他回京,重入上書房參與軍國機樞重務。密詔下達,安徽、江蘇、浙江三省巡撫、兩江總督都趕到桐城方府,說是拜會,其實是坐地催行,弄得這個老名士欲辭不敢,欲辭不能,拖延了幾個月,無奈只好登車北上,重進北京這個是非窩。方苞在熙朝因是布衣入上書房,而且主要職責是顧問機密,備皇帝諮詢方略,不管部務也不見官員,因此儘管聲震朝野,除了馬齊張廷玉和諸王阿哥少數幾個人熟識之外,大多數京官是“只聞其名,未謀其面”,因此他被太監高無庸引進軍機處,在這裡等候召見的一羣官員也都只詫異地看他的裝束,弄不明白這麼一個潦倒骯髒的糟老頭子怎麼居然也到了這裡。
方苞翹足而坐,神色自若地吃着茶,心裡卻折騰得厲害。他因《南山集》文字一案被捕入獄,蒙赦流落江湖,又遇到南巡的康熙皇帝,君臣際會一拍即合,竟以白衣書生身分躋身帝側,爬到令人目眩的高位①∮了家書,老爺子病故!得,報了憂吧,一晃又三年。這次我見他又來了,問他闈卷可得意?他倒灑脫,手一攤說:又完了!旁人策論裡都寫‘元首明,股肱’的馬屁——你瞧瞧萬歲爺的這個‘股肱’們,有的是哼哈二將,有的是神荼鬱壘,有的是天主刑切……活似七十二洞妖精,你不入他這一洞,他肯收留你?”黃板牙說着哈哈一笑,又嘆了一口氣道:“可惜了的,劉墨林一個活東方朔,生不逢時,竟成了個秋風鈍秀才!”
“維鈞,”旁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年輕官員插話道,“功名有定數,這作不得準的,萬歲爺如今要破除門戶朋黨,劉墨林這一篇純以君恩爲重,說不定正對了聖意呢!”方苞在旁低頭一想,才憶起來這個“維鈞”姓李,原做過湖廣按察使,最是風骨剛烈的,只沒想到如此健談,這樣其貌不揚。正尋思間,李維鈞冷笑一聲道:“胡期恆,你是真呆還是賣呆?房官不薦,連主考都不得見卷子,萬歲爺打哪兒知道劉墨林?說點高興的吧!昨個我約了劉墨林、尹繼善一同遊了西山,回來在鹿園茶肆,你們猜遇到誰了?”
他洋洋自得地甩了一下辮子,“名妓蘇舜卿!”衆人聽了都是一怔。蘇舜卿是京師八大名妓裡的頭號神女,只賣藝不賣身,琴棋書畫四手絕活,等閒王府堂會也不肯輕赴,與這三個人邂逅相逢,也算難得了。胡期恆嚥了一口唾沫笑道:“簡親王府堂會,我見過這妞兒,實在色藝雙絕——你們好有豔福!”“有個屁!”李維鈞笑啐一口道:“倒是聽她唱了幾個曲兒。劉墨林醉醺醺地入了邪,問,‘你知道我們今日來意否?’說着丟過一錠大銀子。那妞兒銀子也受了,蹲三個萬福說:‘三位相公今日來意,不過覓‘森’字樹旁,坐‘磊’字石畔,望友人相伴,騎‘’字馬以徜徉;下船之後,也不過泛舟於‘淼’字潭前。今者趁‘晶’字良辰,結衆而來,只好飲些‘品’字茶,‘’字酒——若要作‘’字想,斷斷不能!’——你聽聽她這篇文章!”
衆人不禁鬨堂,有笑的,有罵的,有讚的,有打趣的,把個堂皇朝廷樞要之地,翻做歌樓酒肆一般。正亂着,外頭一聲喊:“聖駕到!”衆人兀自愣怔,雍正皇帝手握摺扇已跨步入室,一陣桌椅亂響,唬得衆人一齊起身,竟忘了行禮。方苞方款款起身,彈彈袍角從容跪下,行大禮參拜:“臣方苞奉旨覲見龍顏,叩皇上萬歲金安!”
“先生請起。”雍正莊重地站着受禮畢,躬身雙手攙起方苞,含笑說道,“睽隔二年有餘了罷?着實惦記着你呢!你今年是五十六歲了吧?身子骨滿結實,氣色也好,朕很羨你啊?”李維鈞一干人這才知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幹老頭子居然是方苞,此時醒過神來,也都忙向雍正行禮。雍正環視衆人一眼,已是斂了笑容:“這裡是軍機處,顧名思義,是處置軍國機務的樞要重地。你們在此談笑喧譁已經不敬,還說什麼粉頭妓女,成什麼體統?——誰讓你們到這裡來的?”
衆人聽了不禁面面相覷,因這裡頭李維鈞官最大,便叩頭道:“臣等是奉了吏部的委札,赴任前陛辭的。不知這裡軍機處的規矩,想不過是幾間空房,因暫進來歇息笑談,求萬歲恕罪!”雍正這纔打量了一下自己設的這個“軍機處”,空蕩蕩的幾間矮房,除了幾張桌椅別無長物,連個存檔的櫃子都沒有,房外也沒有關防,過往的官員一伸頭就能從窗外看見屋裡情景。他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冷冷說道:“朕沒有說你們軍機處的不是。宋代亡於文恬武嬉,殷鑑不遠。你叫李維鈞吧?讀飽了書的翰林,不知道這個?官要像個官的樣子,不能言不及義,朕下旨命天下官員不得觀劇,就是這個意思。你們倒在這裡大講青樓紅粉,嫖娼取彩的話頭都說到這個地方兒了,這成什麼話?你們不是說要‘陛辭’麼?好,這就算辭了。回去好生想想朕這些話,寫一封自劾摺子奏進來朕看——去吧!”待衆人捏着一把汗卻步退出,雍正叫過高無庸道:“你傳旨內務府,在這門口樹一塊鐵牌子,無論王公大臣,貴胄勳戚,不奉旨不得窺望、入內。還有,從乾清門侍衛裡調出一撥人專門守護這裡,再傳旨吏部,遴選六名四品官員爲軍機章京,晝夜在這裡當值承旨!”
雍正說一句,高無庸答應一聲,諾諾連聲退下去,雍正方轉臉笑謂方苞:“原想在這裡和先生敘闊,沒想到如此寒儉,還到養心殿去吧——邢年,你去傳膳,叫廚子們用心巴結——回頭再去稟太后一聲,朕陪過方先生就過去請安。方先生,乘朕的鑾輿一同去吧!”方苞此刻愈寵愈驚,哪裡肯和皇帝同輿而行?忙賠笑道:“臣乃是白丁布衣,豈敢褻萬乘之君?這是萬萬不敢當的。臣隨鑾步行就是,沒的折了臣的陽壽?”
雍正哈哈大笑道:“先生是儒學大宗,孔門弟子,還信這些個?也好,朕與先生安步當車一同進去!”
“是,臣當得陪侍聖駕……”
方苞嚥了一口唾沫,無可奈何地說道。他本來不想在這紫禁城顯山露水出風頭,想不到雍正這番措置,弄得更加顯眼。雍正的秉性又難以違拗,只好橫了心跟着雍正從容出來。此刻,天街上等候召見和進上書房回事的官員足有上百,聽說皇帝禮賢下士,親自來迎方苞,誰不要一睹風采?眼見雍正方苞聯袂而行,邊走邊談,都齊刷刷跪了一片,恭送他們君臣入內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