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沉思遐想的張廷玉怔了一下,忙起身笑道:“主上,臣以爲所加硃批都十分精當。臣是在想,這一疊奏摺足有七萬餘字,都一一加了硃批,有些地方萬歲還掐了指印。聖躬勤政原是好的,但也不可過於瑣細,勞心過度有傷龍體……”雍正擺手制止了張廷玉的勸說,說道:“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打從先帝年高勤倦,已經弛了多少年了,現在是‘張’的時候。朕問的是,你看這些摺子的硃批有何感想?”張廷玉忙道:“臣以爲並無不當之處。”
“苛了一些。”
“萬歲……”
“是朕自己說苛了一些。”雍正臉上泛出一絲冷峻的微笑,“當今天下貪風熾盛,朋結黨援小大官員不爲利就圖名,朕就是衝這兩個字痛下鍼砭。矯枉不能不過正,你見過扁擔沒有?用彎了,你把它壓直,鬆開手,它仍舊彎!你把他扳過來彎,彎些時候再鬆手,它就直了。”
張廷玉忙躬身答道:“聖慮深遠,臣不能及。”
“你在朕身邊做事,少說這些話。”雍正似笑不笑地說道,“早就聽說官場有個口號:‘雍親王、雍親王,刻薄寡恩賽閻王。’這話說對了一半,朕刻薄挑剔,眼裡不揉沙子這是真的,但並不寡恩。若論朕的心地,送你兩句話,你真按着做,朕一生一世都不會屈待你。”張廷玉聽到這裡,已覺得站着不恭,忙跪了叩頭道:“恭請聖訓。”雍正莞爾一笑,說道:“你起來。就算是閻王,朕也認了。昔人有遊地獄的,五閻羅殿前楹聯,寫着:‘有心爲善,雖善不賞;無心爲惡,雖惡不罰。’就是這兩句,送給你。”
張廷玉打心底裡打了個寒顫,深深叩下頭去,說道:“恭聆聖訓!但臣實也有言,久蓄在心,因皇上登位未久,諸事見忙,未及陳奏。”
“唔?”
張廷玉的心平靜下來,擡頭望着雍正,款款說道:“皇上天稟聰明,睿智果決爲聖祖朝諸王之冠,朝野百姓皆知。當年聖祖在位,曾幾番對臣說過,‘朕心選一個堅剛不可奪志的主子留給你們’①《清世宗實錄》卷10,元年八月甲子條,康熙說:“朕萬年後,必擇一堅固可託之人與爾等作主,必令爾等傾心悅服,斷不致賠累爾諸臣也。”。當時臣已知聖心默定皇上入繼大統。但臣以爲皇上與聖祖初即位有三不可比。”
“唔,唔?!”
張廷玉頓首叩頭,說道:“聖祖繼位,西北有葛爾丹之叛,東北有羅剎國擾邊,臺灣尚未皈伏,三藩盤據南方,中原有圈地之患,南方有河道漕運之虞,滿漢不和,權奸當朝,四方不靖,百務紛繁……因此聖祖實爲理亂天子。而今皇上承繼大統,無權臣挾主幹政,無兵甲之事擾亂中原,府庫有盈年錢糧可資取用,而吏治不飭,官員朋黨,訟訴不平,捐賦不均,皆都是盛世‘隱憂’。所以皇上乃是治平天子。”張廷玉說着,雍正已在殿中徐步踱着,一眼瞧見邢年進來,便問:“什麼事?”
“回萬歲。”邢年忙躬身答道,“楊名時和張廷璐進來了,請……”“忙什麼?等一會聽旨進來。”雍正說道,“往後上書房大臣奏事,不許旁聽,不許奏事——衡臣,說,說下去!”他擺了擺手歸座,一邊聽一邊出神。
“理亂易,治平難。”張廷玉受到鼓勵,叩頭接着說道,“難就難在理亂可以快刀斬亂麻,治平只能慢慢來,如抽絲,如剝蕉,一根根抽,一層層剝,用的是‘忍’字訣。”
雍正端着,直盯盯望着大殿門外照壁上的陽光,深邃的目光閃爍着,說道:“這是二不可比,還有三呢?”張廷玉卻囁嚅了,思量半晌才道:“聖祖即位尚在沖齡,今皇上春秋鼎盛,聖壽已過不惑……”“這算什麼比?”雍正莞爾一笑,正要反駁,已是恍然大悟,輕輕放下手中杯子,嘆息一聲,說道:“你有你的難處,其實就這個話,已經難爲你了。自古無百歲天子,聖祖在位六十一年,朕也是不能比的。聖祖無兄弟鬩牆之亂,朕這些年長兄弟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燈,朕也是比不了的……唉!這是造化之數所定,非人力可爲啊……”
“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張廷玉連連頓首,“皇上方纔賜臣一聯,臣當永銘在心,臣回奉皇上一聯,願皇上默察臣心!”
“好!”雍正站起身來,急步趨至案前,援筆將聯語記下,回頭笑道:“一聯換一聯,朕就不賞你什麼了。這個明兒有工夫,朕細細寫出來,就描金張掛在乾清宮御座之後!那三不可比,你也都說得透徹。朕還要好好思量一下,‘戒急用忍’是聖祖爺吩咐過朕的話,但朕以爲,孝子承父之命,以承志爲先,承言爲後。今日天下吏治拆爛污到這地步,一味抽絲剝蕉慢慢來,恐怕也不是上策。”說罷對殿外大聲吩咐:“叫張廷璐楊名時進吧!”
張廷璐楊名時被擋駕在乾清門外,聽到太監傳呼,兩個人一前一後急步趨入,只見雍正高坐在須彌座上,頭也不擡地正在批閱奏章,張廷玉躬身侍立在旁,空落的大殿靜得一根針落地也聽得見,兩個人對視一眼,報了職名一齊跪下叩頭行禮。
“順天大主考來了?領試題的吧?”雍正頭也不擡,沙沙揮動着硃筆,批定一份奏章,招手叫過張廷玉,點着手裡的一疊奏章說道:“這一份六百里加緊廷寄貴州,苗民叛亂,叫貴州巡撫去辦,用兵狠剿,不能手軟,不要招安!這一份鹽政奏議,用明發,叫他們繕清送進來朕看後再說。田文鏡在山西太不成話,一個過路奉旨辦差的,擅自干預地方財政,出去辦差的都學他,外頭官員還怎麼做事?把田文鏡的駁下去,把表彰諾敏的這一份廷寄山西巡撫衙門!”
他一頭說,張廷玉一頭答應,又問:“山西這兩份要不要快遞?”
“不要,這又不是軍事。總用六百里加緊,用來用去就分不出緊慢了。”雍正說完,才把目光轉向張廷璐,笑道:“你叫張廷璐,那他必是楊名時了?你是衡臣的弟弟吧?”
張廷璐瞥了一眼正在忙着分發奏章的張廷玉,叩頭說道:“是,臣張廷璐。張廷玉是臣的哥哥,同爲一個太祖公。”
“嗯。”雍正略一沉吟,轉臉對楊名時道:“你官聲不錯。在浙江鹽道,離任時只帶了一船書。當地百姓還給你立了一座生祠——有這事吧?”
楊名時激動得臉色緋紅,連連叩頭道:“臣不敢謬承聖獎,這都是百姓父老的錯愛。”
“官做得清,百姓自然要愛你。”雍正呷一口茶,慢慢嚼着一片茶葉,良久才道,“你們來領試題,原沒有多的話。但這是朕的頭一場科試,少不得叮嚀你們幾句。你兩個,一個世宦門第,一個清要世家,對你們人品不放心,朕斷不肯放這個要差,掄才大典要公平取士,不在心懷偏私。你們明白嗎?”
“臣——明白!”
“你們未必明白。”雍正冷笑一聲道,“爲國家取士,講究一個‘公’字,並不見得不納賄、不收錢就算完差。有一等人,不看文章好歹,只管撿着貧寒的取,那受恩的自然感恩就深,恨不得扒出心來報效老師,收名於當前,取利於爾後,這也叫‘偏私’。朕怕就怕你們犯這個毛病兒。”
楊名時心裡托地一跳:久聞四王爺雞蛋裡挑骨頭秉性兒,今日一見果不其然!正胡思亂想,卻見雍正將杯子向案上一墩,又道:“至於科場收受納賄,那是犯了條律,和朕上頭說的是另一碼事。朕與聖祖一心一德承前啓後,聖祖以仁育人,朕以義正人,形跡不同其心則一。康熙三十三年南京科考,數百舉人扛財神擁入貢院①這次春鬧是清朝三大科場案之一,發生在康熙五十年。《九王奪嫡》第一回敘述鄔思道早年經歷,把它改寫成了三十六年,這裡又說成了三十三年。這種小的差錯,在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中經常發生,連《紅樓夢》寫巧姐,年齡也有忽大忽小的現象。,你們在北京,要給朕弄出這類不體面來,朕就是要容你們,奈何還有國法天理?”他含蓄地笑着,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從齒縫裡迸發出來,帶着絲絲金屬顫音,張廷璐和楊名時頭也不敢擡,伏在地下靜聽。
雍正卻不再說下去了。自下了御座,徑至殿角一個金漆大櫃前,取出一串鑰匙開了櫃,撿出一個封得嚴嚴實實的烤漆小筒,腳步橐橐踱過來,粗重地喘了一口氣,說道:“你們擡起頭來。”
“扎!”
“這是今年恩科試題,”雍正冷冰冰說道,“你們拿去,拆看不拆看都由你們。自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科場考題屢屢泄漏,真真不可思議。今年的題,是朕親自手書,親自密封,親手交給你們的。只要記住朕方纔的話,這一科必定能取幾個像樣的人才。朕的話從來只吩咐一遍,沒聽清,現在問還不遲,日後休說朕不教而誅!”
“扎——奴才明白!”
“好,君臣無戲語。”雍正將漆筒放在張廷璐手上,擺手令他們跪安,轉身走向張廷玉。
張廷玉握管揮毫手不停揮正在披閱轉部文書,連他們君臣方纔的話也沒有理會,聽見雍正腳步聲,忙站起身笑道:“主子已見過人了?”雍正點點頭,轉過案前,偏着臉看看張廷玉正批的一份文書,笑道:“這件事禮部已經上了奏議,國喪期間幾處演戲的要嚴辦!這份文書你先不要批下去,朕還要下一道旨意。不但國喪,就是平日,各省文武官員和京師各有司衙門職官,一概不許養戲班子,一概不許唱堂會!”張廷玉愣了一下,說道:“文恬武嬉固然助長頹風,但官員平日家中喜慶婚筵,一併禁止演戲,似乎……”
“不看戲女人就不生孩子了?”雍正笑道,“朕就從來不演堂會。什麼時候你張廷玉見朕看戲了,再跟朕說這些個話。”幾句話說得似莊似諧,很隨便又不容商議,張廷玉站不是跪不是,忙一躬身道:“是!”雍正卻轉了話題,問道:“見着孫嘉淦了?”
張廷玉賠笑道:“見過了。昨兒還在他那裡擾了一頓‘’飯……”便將見孫嘉淦的情形備細說了,又道:“此人歷練一下,奴才瞧着可以大用的!”
“什麼叫歷練?”雍正斂了笑容,揹着手在殿中徘徊着,似乎不勝感慨,“都把棱角磨掉了,變老成了,就叫‘歷練’?朕看不必——”他站住了腳,款款說道:“着孫嘉淦實補都察院監察御吏①監察御史爲正五品官員,雍正此舉實際上晉升了孫嘉淦。——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