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楊名時心頭“怦怦”衝跳,顫聲問道,“皇上出的什麼題?”
“嗯——《易經》裡的:‘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張大人,這題有毛病!”
“唔?!”
“我不是說題目有毛病。”楊名時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我說的是題目早有泄漏!”
張廷璐嚇得手一抖,黃絹裱面的御書從手上滑落在地下,見承題吏員在至公堂口探了一下頭,忙擺手道:“你們別進來——你怎麼知道考題已經泄漏?這件事幹系多少人身家性命,妄言不得的!”楊名時彎腰撿起考題,又從自己袖中取出伯倫樓買的考題對着看了看,雙手遞給張廷璐,說道:“大人——請看!”張廷璐神色茫然地接過來,只瞥了一眼便一目瞭然。他的臉頰急速地抽動了兩下,心裡“轟”地一聲,頭漲得老大——“東窗事發”四個字閃電般掠過腦海,頓時心亂如麻。
“張大人,”楊名時卻沒有理會張廷璐的神色,自顧沉吟着分析,“這試題從何泄露的呢?出自御筆、封在金匱、經上書房直送貢院,魚膠火漆密緘。而居然全部泄露在市井之上,公然買賣於酒肆之樓!真真不可思議!大人,你有什麼高見呢?”
“啊!啊!”張廷璐這才從驚怔中喚醒回來,便覺得背上又溼又涼,已是汗透內衣。思量着,他瞥了一眼楊名時,欲言又止,此事揭露出來,一定是三阿哥弘時的手腳。連帶着就要引起弘時、弘曆、弘晝三兄弟之間爭位太子的大事。三阿哥素來與隆科多交往過從詭秘,隆科多似乎正在向八爺允靠攏,絲蘿藤纏連綿不斷涉及的都是天字第一號的人物,隨便哪一個擡起腳來也比自己人高……想想無計可施,不論如何,先掩住再說;因嚥了一口氣嘆道:“我是對天可表的!但這事兜出來絕非小可之事,恐怕株連到許多天璜貴胄龍子鳳孫也未可知。鬆韻公,天下奇能之士多得很,也許有人料機在先,猜中了題目;天下偶然相合之事也難勝數,也許是瞎猜猜中了的。孤證不立,我們這裡掀出去,立時震驚朝野,牽動全局,不可不慎吶!再說,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頭一條,我們兩個就擔着血海般干係,還有十八房考官的身家性命都在裡頭,不宜貿然舉發的。”
楊名時驚覺地閃了張廷璐一眼。張廷璐所有的見解都有道理的,唯獨“我們兩個擔干係”說得超出情理,主考舉發場外買賣考題,天經地義的事,擔什麼“干係”?再說又是什麼“出示考題在前,舉發舞弊在後”竟似埋下伏筆要誣陷自己!這就狠得有些蹊蹺了,驀地又想起張廷玉,現爲首輔相臣,焉知不是他們兄弟二人作弊?這個外表溫存深沉,內心極爲自傲的青年副主考立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格格乾笑一聲說道:“進貢院那天我們兩個對天盟過誓的。這事不能想人情,要想天理,獲罪於天,無所禱也!我要立刻拜章奏請皇上,暫停恩科考試,或者立刻換題重考。這件事不能從‘也許’上頭做文章。也許皇上身邊有奸邪小人呢!也許我們這科考試中有納賄收受,要錢不要命的神奸巨蠹呢!”張廷璐聽着這些話,句句都是含沙射影,字字都是誅心利刃,惱羞成怒之餘橫了心,覺得與其支吾遮掩,不如以攻爲守,因也板起了臉,哼了一聲說道:“我倒爲你好,你反而步步不饒人,似乎是我張某人心懷鬼胎!你拜章只管拜,我也要遞奏摺,頭一個就參你!”楊名時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你?你參我?”
“對!參你!”
“我有何過錯?”
“此時我懶得和你扯淡,你等着讀我的奏摺!”
二人聲音愈來愈高,早驚動了外頭侍候的人。承題官早等得不耐煩,聽裡頭兩個主考大吵起來,忙一步跨進去,剛打下千兒,便聽楊名時厲聲道:“現在立即停考!貢院的人役全都出動,包圍搜拿貢院街的伯倫樓,一體擒拿了那裡的人送順天府聽審!”
“這裡的主考是我,張廷璐!”張廷璐咆哮道,“你跋扈犯上不是一天了,還有點規矩沒有?聽我吩咐:第三場考題即刻下發照常考試,派人知會順天府鎖拿伯倫樓賣題之人候審!”他說着,親自挽袖磨墨,盯着楊名時冷冰冰說道?“幾時你當了正主考再來發號施令——年輕人你還差着火候呢!”楊名時這才猛醒:自己的兩條指令一條也不佔理。正主考是張廷璐,自己無權決定“立即停考”;貢院不是法司衙門,更不能越過順天府,徑自查封伯倫樓拿人——楊名時不禁深悔自己冒撞,不但給這個老奸巨猾的張廷璐留了“擅權”的把柄,而且這一來走漏消息,伯倫樓的人還不走個精光?正在發急,東考區監場書吏拿着豆腐乾大一個小本子進來,向張廷璐稟道:“地字十二號貴陽孝廉郭光森挾帶四書一本,卑職查出來了,請大人發落!”張廷璐一邊文不加點地寫自己參劾楊名時的摺子,頭也不擡冷冷說道:“你是辦老了事的,這事由他房官處置!這是我主考官的該管差使?”
書吏賠笑說道:“這是十一房官張楓嵐大人該管,原本該照逐出考場。聽說這一科出了泄露考題的事,張大人——”“沒有的事。”張廷璐盯了一眼沉思不語的楊名時,恨不得過去一腳踢死他,口中卻道:“不要聽信謠傳。一切按規矩辦,逐出那個姓郭的舉子,貼了他卷子,將犯由發文貴州府,罰他停考三年就是了!”“舉人受罰,尚且能出考場,我爲什麼不能?”一個念頭飛快閃過,楊名時頓時得了主意,待書吏出去,楊名時也不言聲,至案前將自己的文房四寶收拾了,叫過從人便道:“你去給我備轎!”正在寫奏摺的張廷璐擡頭看了看,冷笑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貼了卷的舉子能走,我自然也能!”楊名時生怕走了伯倫樓的證據,心急如焚,一句話也不想多說,一邊硬頂張廷璐一句,又厲聲吩咐從人:“你愣什麼?快去備轎!”說着拔腳便走。
“慢!”
張廷璐深知他心意,不由也急了,忙叫一聲,見楊名時站住,又放緩了聲音道:“他是逐出考場的!”
“我是自逐,這地方髒,我一刻也不想呆!”
“你是官身!有差使的人!”
“我不要這官身,我辭掉這差使!”
楊名時頭也不回縱聲大笑,將頭上藍寶石頂子摘下來,“咣”地往地上一摜,眨眼工夫便消失在暗夜之中。張廷璐眼睜睜看他大搖大擺出去,竟自束手無策;回案前接着寫那份奏章時,但覺文思蹇澀,手顫心搖,一個不當心,銅錢大一滴墨水滴在奏章上……越發覺着不吉利,只索坐在椅上,撫着剃得發青的前額打着主意。
楊名時盛氣拂袖出了貢院,天已起更。站在黑的棘城外邊,他倒犯了躊躇;此刻宮門早已下鑰,遞牌子請見雍正是不用想的了。六部早已散了衙。去順天府,手裡既無部文也無關防,順天府依舊要請示上書房,誰知道張廷玉會怎樣處置這事!想來想去,事情鬧到這一步,想清白,只有去西華門擊登聞鼓、撞景陽鍾逼請雍正夤夜召見。但這一來自己已經先有罪,即使所告是實,也要流徙三千里,軍前效力。十年寒窗,七場文戰掙來這輝煌簪纓、少年得意,還有日後建功社稷名垂青史這些想頭一概付之東流!想着饒是楊名時一片剛腸,也覺灰心。楊名時在轎中正自神思顛倒莫知奈何,忽見前面棋盤街驛館前一溜六盞栲栳大的硃紅西瓜燈吊在檐前,上頭一色寫着“欽奉兩江布政使李”八個大字,門前六個戈什哈俱是彪形大漢,腰牌佩劍威風凜凜地守在門口。
“李衛進京來了!”楊名時突然一陣興奮:此時遇到此人,真是天意!李衛字又,據說前明洪武年間祖上以軍功起家,當過錦衣衛。其實這是天知道的履歷,人人皆知他是討飯出身,因生性潑皮機伶,被出省辦差的雍親王收養在四貝勒府,最是當今皇帝得用的一個人,諢名“鬼不纏”,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攪事,剛直不阿。昔年李衛任雲南驛鹽道,曾和楊名時有數日之交,談得極是投機。如今有事,找上這位好事喜功的少年新進,他斷無不管之理。楊名時用腳蹬了蹬轎,那轎當即落了下來……哈着腰出來,看了看門上釘子似侍立的戈什哈,便走上前去,掏出名刺遞了。
戈什哈看了名刺,倒也不敢輕慢,忙打了個千兒,卻笑道:“我們大人這會子正忙着批公文,今晚寫奏摺,明兒一早遞牌子請見。吩咐了,所有來拜大人請回步,大人見過皇上,登門謝罪。”楊名時笑道:“我和他一樣品級,說不上來‘拜’。我有要緊事,一定要見他!”戈什哈搖頭道:“大人寫摺子最煩人攪。通天下都知道他老人家脾氣的,楊大人務必鑑諒!”
“李衛會寫摺子?斗大的字他識得一升?”楊名時大怒,後退一步高聲叫道:“姓李的!楊名時來了,你見是不見?”
話音剛落,便見李衛赤腳趿鞋快步出了驛館正廳,搶步出來,笑嘻嘻道:“別搭理這些狗,他們識得什麼?我上回摺子錯白字三百七十一,佔了一半還多,皇上誇我用心辦事,又罵我文理狗屁不通。所以這一回格外費心,你來得正好——去,把皇上賞我的那罈子酒弄過來——*的,連我的楊老師也不認的?”一頭說拖起楊名時就往裡走。楊名時掙脫了他的手,就院裡站着把貢院裡發生的事粗略說了,又道:“這事見不得上書房,報不得順天府,皇上那兒又通不過信兒,我急成這樣,哪有功夫陪你吃酒寫文章?”說着便將買來的考題遞了過去。
“有這樣的事?”李衛接過紙條,顛倒看了看,有一半不認得,便遞給楊名時。楊名時原以爲他必定要沉吟一會再商量的,不料這“鬼不纏”把紙條塞給楊名時,嘻嘻笑着對身邊一個師爺道:“你帶人去,把貢院街給我封了,一個耗子也不許走出去!”
“是!不過順天府的人要問,怎麼對答?”
“帶我的名刺給他,明兒我去見這些狗日的。”李衛笑容可掬,沒事人似地吩咐了一聲,拍着目瞪口呆的楊名時肩頭道,“怎麼樣,夠義氣夠味兒吧?先說好,查出大案,功勞分我一半——走,吃酒去!”
談笑揮灑間,李衛的一百多名親兵已經集齊上馬,也不再來請示,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已經無影無蹤。楊名時看了看驛館正廳外掛着幾十件各色雜衣,知道是李衛隨時化裝破案之用,不禁伸出拇指讚道:“君真命世豪傑!書生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