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統勳十分機敏,立刻便向允祥一躬,說道:“那邊書房還有幾封要緊文書沒拆,王爺和制臺在這說話,沒別的吩咐卑職就過去了。”允祥點點頭說道:“其餘的人也迴避一下,給我和李衛在這爐子上溫一壺就成。”侍人都退出去,才笑問:“什麼事這麼弄神弄鬼的?”
“奴才惦記旗主來京的事。”李衛用火筷子把壺支得更穩了點,緊皺着眉頭說道:“八爺也真膽大,這是豁出來性命和萬歲爺做對呀!憑良心說,奴才真有點懸心——奴才在外省京裡都有不少朋友,八爺外面上只管個旗務,其實勢力很大,風聲只要不對,朝局興許真的推骨牌一樣一下子就亂了。萬歲爺上次談了,奴才覺得心安了些。下來想想,八旗綠營裡頭的將校官員有幾個不是旗下人?旗主在朝廷上撐住場面,軍心再不會穩的,只要對峙住,帶兵將官也會變心的。奴才死活是皇上的人,想着請十三爺再勸勸皇上,最好是別走這步險棋……”
允祥靜靜聽完,抿着嘴脣說道:“你說這些皇上不但想到了,比你還要想得深想得細。從去年有這個風聲,皇上就給駐京旗營遊擊以上管帶官員發了幾十個密摺奏事匣子。軍隊裡一動一靜清楚得很。”他站起身來,在熱烘烘的地龍上慢慢踱着,“我擔心的和你全是兩回事,我怕八哥這次鋌而走險,陷得太深沒法自拔,這是大逆罪,又沒法救。十四阿哥這次不奉詔,真是件好事。可還牽連着八哥九哥十哥一個親王、兩個貝勒,文武百官過去黨附他們的有多少?就文華殿、武英殿還有幾個大學士你就難講他們是什麼心!李衛啊,這是多大的案子,你見過嗎?你聽說過沒有?聖祖爺二十幾個兒子,大阿哥已經囚禁瘋傻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有一天沒一天的,活不了多久了;十四弟其實也是軟禁了,再加上這三個……天下後世哪裡理會‘樹欲靜而風不止’——寫到史上,是個什麼名聲呢?”李衛一門心思擔憂的是雍正的皇位,聽允祥這一說,立刻心裡清明,皇上和這個允祥其實是網罟俱備,單等這幾條不知死活的魚撞網的了。想想允祥的話,也替他們兄弟寒心,半晌才嘆道:“說到這煩惱,還不如小家子寒門小戶呢!八爺也真是的,沒有得皇位,總還是個親王吧!怎麼鬧起來沒個完?”
“所以這是氣數。”允祥忽然想到賈士芳那番議論,心裡又是一沉,他細長蒼白的手指不安地握在一處搓動着,說道:“我們沒法去勸八哥,他要作,我們又沒法攔,只能照皇上意見擠膿包兒。八哥要知趣一點,自己收斂,安分辦差,就是這些旗主來,我也能保下他;不然我也保不下來,這真是無可奈何……”他變得有點神經質,只是喃喃自語:“你說夠了……也爭夠了,還沒個完麼?天下那麼多事等着我們做,只是要鬧家務?……不能學學十四弟麼?”
李衛眼中滿是憐憫地望着這位雍正皇帝的第一寵弟。當年,他在康熙的兒子裡最不安分,揮鞭江夏鎮有他,火馬踏筵席有他,大鬧御花園也有他,康熙御賜封號“拼命十三郎”是個闖禍的都頭惹事的領袖,二十年黨爭十年高牆圈禁,竟像變了一個人!猛地想起喬引娣的事,便問道:“十三爺,這個喬引娣是怎麼回事,審諾敏一案我見過幾次,標緻是標緻,算不上頂尖兒出色的。怎麼十四爺就把住不放,萬歲爺又指名硬要?都太癡了……爲一個女人兄弟們鬧生分到這份兒上,值麼?”
“世上有幾對夫妻像你和翠兒?青梅竹馬患難之交又一雙兩好?”允祥怔望着微紅的炭爐,“情之一事,任誰說不清的,爲這個丟了江山、身家性命的要多少有多少,像吳三桂爲一個陳圓圓稱兵叛明,引大軍入關,也還是個情——衝冠一怒爲紅顏!①吳三桂(1612-1678),明朝遼東總兵,駐山海關。李自成進京後招他歸降,他因愛妾陳圓圓被李自成部將劉宗敏掠去而降清,爲清前驅大敗李自成。引清入關,受封平西王,入陝川等地,後鎮守雲貴,成封建割據勢力。1673年舉兵叛清,在“平三藩”中病死。“三藩”也旋爲清滅。”
“可皇上過去和喬引娣並沒有舊情。”李衛俯首沉吟,“太蹊蹺了。我問皇上,皇上又叫我問您,您能告訴我麼?”
允祥將沸了的壺挪動到爐邊,思量着,自失地一笑,說道:“方纔你說到‘癡’,我想起來有人說過滿洲人情癡的話。太宗皇帝要晏駕,世祖皇帝才六歲,睿親王多爾袞攬總兒掌握朝政,眼看着的花花江山唾手可得,他就是不伸這個手。世祖皇帝在位十七年,才二十四歲,如今有說病故的,有說出家的,總之爲了一個董鄂氏,和多爾袞一樣爲一個‘情’字①多爾袞是清太宗皇太極的弟弟,皇太極病死後面臨王位之爭,他因與孝莊皇后關係曖昧,就擁立皇太極6歲的兒子福臨爲皇帝,自任攝政王,南征北戰統一全國。1650年在圍獵中死去,後被削爵,乾隆時期恢復封號。順治帝福臨是入關後第一代皇帝,進一步鞏固清朝的全國政權,招民墾荒發展生產,推行漢化。因愛妃董鄂氏突然病死悲痛欲絕決心出家,勸阻後留俗。1661年患天花逝世……說到喬引娣,皇上要她也爲這個字。不過不爲她自己,倒爲了另一個女人,就說皇上情癡,也是真的。”李衛頗費心思地蹙着額頭聽完,說道:“王爺的話太繞彎兒,皇上爲情要引娣,又不爲引娣,又爲另個女子,這沒法解。”允祥道:“這沒什麼不好解的,引娣長相太像皇上當年要的另一個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視安徽,被大水圍困,城破逃生後被一個女孩子救起來,在那女孩子家二人有過一段纏綿恩愛……”①見《九皇奪嫡》第三、四回。
“王爺,”李衛忽然想了起來,說道,“您這一提醒兒,我就都知道了。大水過後,皇上在揚州催辦賑災糧,人市上買下了我。我和皇上還一同去桃花渡、高家堰尋訪過她。她叫小福……我們主奴那次險,差點在黑店裡送了命!小福是樂戶賤民,所以皇上還有一道特旨,爲遍天下賤民脫籍。呀!喬引娣長得像小福?會不會——”一個更可怕的念頭襲上李衛心頭:會不會是母女?!但他隨即否定了,小福是被火刑燒死的,死時是雍正親眼所見,離二人分手滿共才三四個月,不會有後裔留下,天下也沒有這般巧的事——他口風一轉,疑慮地說道:“會不會日子久了,皇上記憶錯了?就算長得一模一樣,還有脾氣、性格兒呢!如今既然牽扯到國事,就讓十四爺一步——”他又想到允祥比喻的多爾袞和順治,便打住了,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一時間兩個人都覺無話可談,屋子裡頓時沉寂下來。隔着大窗玻璃向外望,雪已經下得很大,一片片粘到玻璃上,頃刻就化成水,淚一樣流下去,只遠遠的隱約聽清梵寺方丈在朗朗唸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①佛教流行經典,簡稱《般若經》或《心經》。認爲物質世界(色)是虛幻不實(空)的,“色即是空”。生與滅,都是剎那間的假象(空),“不生不滅”。假象產生妄念,“由色生情”,“自色悟空”,解脫煩惱,回到天國,是否定客觀世界的唯心主義哲學。
“你們這麼呆坐着參不語禪麼?”寂靜中忽然有人說道。允祥和李衛一回頭,只見棉簾一動,隨着一瞬即逝的冷風,一個人徐步跨進,張廷玉隨侍在後。燈下看時,二人都嚇了一跳,原來竟是雍正夤夜來了!
“是皇上!”允祥和李衛同時跳起身來一邊行禮請安,一邊李衛又忙將允祥隨常坐的鹿皮交椅搬過來,口中道:“老天爺!這黑夜大雪的,外頭的路主子怎麼走來!”允祥也道:“皇上有什麼事,叫太監來通知一下我們就過去了。從暢春園到這裡四五里地呢!”
雍正乍從冰天雪地進到屋裡,不勝欣慰地搓着手,有些青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見衆人都站着,因笑道:“都坐吧。怎麼跟前連個使喚奴才也沒?說機密事,朕在外頭聽,兩個人又都不言聲!”李衛衝出壺中的先捧給雍正一杯,又給張廷玉和允祥倒了,口中道:“奴才正和十三爺說起當年,主子收留了我,黑風黃水店遇難的事。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想起來像夢……”他瞟了雍正一眼,嘆了口氣。
“是啊……二十年了……”雍正也不勝感慨,“要不是帶着你,朕也就沒命了,你有擎天保駕的功啊!可惜又只能埋沒掉……那時候兒黃水氾濫,桃花渡到高家堰一帶幾十裡沒人煙。我們在沙灘上運糧,路過的村落裡都沒有男人。上次批範時捷的密摺,朕還特意問,那些過水河田,如今開墾沒有。範時捷說經過洪水的田最肥,早已墾了,爲劃地界子還出了幾件人命官司。李衛,蕭家渡口北邊還有幾萬頃淤地,聽說你下令不讓開墾,是爲什麼?”李衛一門心思要引着雍正說上喬引娣,然後三個人一齊諫勸他把人歸還允,消弭兄弟之間這個縫隙,但雍正卻把話題引到政務上,只好躬身答道:“是。尹繼善想發賣那三萬二千頃地,是奴才攔住了。如今江蘇的地多,再墾田貪多嚼不爛,眼見黃河已經歸道,河堤修治好了,有錢主兒趁便宜買地,其實只是霸着不種。奴才想,與其叫這些土財主霸着,何如政府掌握?如今一畝只能賣到七兩,康熙三十年那地一畝五十多兩,到康熙四十年,一畝有的賣到二百多呢!奴才想等個好價錢,多賣幾百萬銀子,也能辦點大事。皇上要覺得不妥,奴才處置了就是。”雍正笑道:“你這是替朝廷理財。很好,沒什麼不妥的。不過,事先要是奏朕知道了,閒話也就沒有了。”
坐在雍正旁邊的允祥一笑說道:“這事李衛跟臣弟說過,想着過幾年賣個大價錢,在南京給主子修個行宮。他盼着主子南巡呢!”張廷玉也不能不服李衛治事精明,在旁笑着嘆道:“天下督撫都能像李衛田文鏡一樣,朝廷在財政上省多少心!”
“朕心中三件大事,一是火耗歸公,二是士民一體當差,三是雲南改土歸流。”雍正端端正正坐着,淡淡說道,“現在一個是李衛,一個是田文鏡,江蘇和河南已經試行,其餘各省沒有推開,一來是年羹堯隆科多亂政,四處插手,二來這兩省還沒見到好處,一時還不能發明詔。楊名時來京時談了談,這三件事他竟一件也不贊同。但他在貴州辦差辦得不錯,朕和他有約,七年不動他的總督兼巡撫位置。楊名時是個清官,他靠人品作官,李衛田文鏡也是清官,卻是靠制度刷新政治。朕想,暫時各行其是也好,內地這兩件事辦不下來,改土歸流也一時上不了檯面,等七年約滿再說改土歸流——那是苗瑤雜居之地,一不留心就要出大亂子的。”
張廷玉聽着雍正雄心勃勃的計劃也有些興奮,但畢竟是當了近三十年宰相的人,興奮的火花一閃,接着就想到了困難。他不抽菸,只把玩着五冬六夏從不離身的一把湘妃竹扇,沉吟良久才道:“火耗歸公發養廉銀,損了官員收項,士民一體當差納糧,又損富益貧。自祖龍到今多少皇帝,這是第一篇吏治真文章。作好了,皇上也是千古一帝,但掣肘的又何其多,辦起來又千絲萬縷,何其的難!”雍正面無表情,許久才道:“要沒有難處,別人早辦了。還輪得到朕?別說朝廷裡外上下,就是宗室國戚,朕的兄弟子侄,不贊同的也居多。朕心裡清清楚楚它的難。但這事和你們反覆談過,這些事越往後拖,留給子孫,他們越難辦。朕不作聖祖之後的庸主,你們也不要作庸臣。就算是‘興頭’裡,誰阻了朕這個興頭……最親的人也難逃朕大義滅親!”說罷將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此時連和尚晚課也已經結束,深邃的古剎裡一片寂靜,暗夜中只聽窗外微嘯的西北風掠房而過,和無盡的大雪片片落地的沙沙聲。
“皇上宏圖遠謀人所難及。”不知過了多久,允祥才幽幽地說道,他的聲音很低,寂靜中卻顯得格外清晰,“我們兄弟二十四個,早夭了四個,還有二十個。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要是八哥十四弟他們能……那該多好!平心而論,他們也都不是無能之輩啊……”李衛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揣摩到是爲喬引娣的事諫諷皇帝,“此刻,提出來真是火候,十三爺真是個角色!”他心裡暗自叫勁兒,卻不肯再插話,只豎起耳朵等着雍正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