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是和田文鏡‘同病相憐’,此人有市儈氣,我素來不同他交往。”孫嘉淦沉吟道,“但田文鏡也有一條長處,很有心計,辦事極認真,也不可一概抹倒……我是想,他一個小小四品京官,無緣無故怎麼敢招惹諾敏這樣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諾敏可不是等閒之輩啊!”楊名時怔了一下沒有吱聲,諾敏是何等樣人,他當然十分清楚。原在安慶府任知府時,諾敏奉旨到金陵,曾經接待路過的諾敏,極隨和的一個人,不知怎麼去了山西,下車半年,竟將山西官員虧欠國庫二百三十萬兩銀子一舉清畢;而且將原任官與現任官分別處理,既不饒過貪官污吏,又不累及現任無辜官員——這一份精明強幹,這一份雷厲風行也實在叫人瞠目。但孫嘉淦問這個做什麼呢?思量半晌,楊名時一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明兒見了皇上我相機行事吧!你如今自己的事還未必撕擄得開呢,國家事,且往後放放——急什麼?皇上清明,遲早會水落石出;皇上不清明,說也沒用。你可真算是身在江湖,心懸魏闕了!”一席話說得孫嘉淦也笑了,“可不是,我也糊塗了,以爲自己還在戶部呢,我們枵腹論政,真是笑話。走,吃飯去!”
兩個人鼓起興頭,捱擦着人羣又往前走了半箭之地,見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下頭朱楹青階一排兒六間門面,上頭是歇山式頂子,出檐木廊臨着街面,掛着四盞紅紗西瓜燈,泥金黑匾上寫着四個字:
伯倫不歸
“劉伶①劉伶字伯倫,西晉“竹林七賢”之一,嗜酒,作《酒往頌》,宣揚老莊思想和縱酒放誕生活。到此要醉死。”楊名時笑道,“這老闆好大口氣,只這筆字風骨不俗,倒像是哪裡見過似的。”孫嘉淦道:“這是去年纔開張的,窮京官無力問津,我從沒來過,只聽說老闆也姓劉,叫劉叔倫,倒難爲他思量這名字。今兒跟了你這闊東兒,我可要大快朵頤了。”兩個人一頭說一頭拾級上階,裡頭跑堂的已經迎了出來,一手甩了一下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挑簾,唱歌似的高聲吆喝:“來兩位,裡頭請——要雅座?”
楊名時看時,樓下散坐着幾十個人,三五成羣,都是舉人打扮,有的吆五喝六拇戰正酣,有的醉眼迷離仰首望天出神,有的搖頭晃腦吟詩作詞,還有的吃醉了,強拉着別人聽自己的八股時藝,亂哄哄的熱鬧不堪,他自己佔着副主考的身份,更不便與應試舉人攀話。看了看樓下用紗屏隔起的雅座,楊名時道:“我想清靜,樓上有好地方兒麼?”夥計打量一眼楊名時,見他穿一身醬色湖綢灰鼠棉袍,上面套一件玫瑰紫猞猁猴風毛坎肩,簇新的一統氈帽上打着絳紅絨結,一望可知是個應試的貴介子弟。孫嘉淦其貌不揚,卻也乾淨利索氣度軒昂,略一遲疑,笑道:“爺臺是頭一回來吧?上去瞧瞧就知道了,新裝的紅松木雅座單間,大玻璃隔柵,走遍京華,咱們伯倫樓是頭一份兒!”楊名時點頭一笑和孫嘉淦拾級登樓上來,果見靠北一溜兒六間雅座,都是蛤色油漆一新,南邊卻是打通了的,看樣子是專作包席堂會所用,桐油地板擦得鋥明淨光纖塵不染,西南角還設着一個大卷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牆上專供題寫詩詞的水牌旁邊,還有一座當時民間極爲罕見的鍍金自鳴鐘。楊名時見西邊的雅座空着,一邊推開玻璃柵門進去,笑道:“這裡甚好!”
“小的怎麼敢誆爺!”跑堂的隨着進來擦桌抹椅賠笑道:“既然這地方入爺的法眼,回頭多賞小的幾個就有了!——請問爺,用什麼酒菜?”
“菜隨便,兩個葷的兩個素的。”楊名時適意地坐了,將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向椅後一甩,“不知你們有什麼酒?”
“回爺的話,要什麼酒有什麼酒!”
楊名時見他如此吹牛,成心要難一難他,取出五兩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說道:“我要——玉泉露春!”玉泉露春是用京西玉泉水所釀,因玉泉水專供大內使用,所以民間極其難得用來釀酒,不料話剛出口,夥計便答道:“有!不知爺的口味有多重?要單煞、雙煞,還是三煞、四煞?”孫嘉淦也吃一驚,他是在戶部爲大內設筵,隨部陪宴,才嘗過一次四煞的玉泉露春。正要張口問,楊名時笑道:“玉泉酒雖好,是這幾年才釀,太暴,有沒有入貢的陳年茅臺?”
“有。”夥計略一遲疑了一下,說道,“不瞞二位說,入貢的酒是從老公兒①老公:即太監。——原注。們那兒弄來的。貨真是地道貨,只您老明鑑,偷來的鑼鼓打不得。爺不傳言,就是體恤小的這份草料了。”楊名時心下吃驚,越發不知這家老闆來頭,看了一眼孫嘉淦,說道:“這個自然。打一斤半來吧!”
跑堂的退下去了,這種場合楊名時和孫嘉淦都不便說話,兀坐在雅室裡呆呆出神,隔板房間壁七八個舉人正在用酒籌行令,兩個人倒漸漸聽住了。
“輪到在下抽了,”一個人說道:“孔聖人在天之靈保佑,抽一支好的,每人罰你們一杯!”說着便聽掣籤聲,那人抽出籤來,念道:
我悄悄問你,你便低聲應。“耳語者各一杯!”那人嚷道:“方纔沈起元唐繼祖兩位仁兄交頭接耳,大家都瞧見了的。馬維倫,老兄給他們斟上!”
接着便聽淅淅瀝瀝的倒酒聲,大約是馬維倫,一邊倒酒一邊說:“給你們滿上!”一個聲音道:“我和繼祖量最淺,別倒了!你看,都撒出來了!”唐繼祖笑道:“有一還必有一報,我來抽一支!”說着提手掣籤,大聲念道:
影兒似不離身——同伴來者飲!
衆人立時大譁,倒酒聲、啜吸聲、笑聲不絕於耳,原來這些人都是同時來的,因此每人都飲一大杯。孫嘉淦見菜酒上來,卻是一盤涼拌海蜇、一盤青芹石花,還有兩個葷的卻是宮爆鹿肚和黃燜辣雞,遂用箸點着菜道:“就我們兩個,熱鬧不起來,只好享享口福了。”楊名時微笑道:“隔壁行得確是雅令,用的是《西廂》集句——我們酌酒聽令,不亦樂乎?”說罷舉杯一飲,說道:“果然是陳年貢的老茅臺!這家店鋪真不含糊!”正說着,隔壁又傳來鬨笑聲,原來有人抽的籤兒是“先嚇破膽——懼內者飲”,一羣人都紛紛替自家辯護,怎樣道學,怎樣不怕老婆,吵嚷半日,公推一個叫餘甸的強灌了。餘甸大約不善飲,呵着酒氣抽了一根籤,舌頭打着結讀道:
對別人花言巧語,背地裡淚眼愁眉。“——怕人說自家懼內者飲!好!真真好籤——方纔你們都表白不怕老婆,請君入甕!”
於是衆人又復鬨堂大笑,各自飲了。卻聽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道:“鳳簫象板,錦瑟鸞笙——善絲竹者飲……倒黴!”只聽“咣”地一聲那人將酒籌撂在一邊,便聽桌椅一片亂響,幾個人過來,七嘴八舌說道:“論起詩詞曲賦,誰能比得起你劉墨林?喝!不要看他喬裝,提耳灌酒!”
“罷罷,我實在不能了,各位賢弟饒命!”劉墨林討饒道:“我說個笑話給大家解酒可好?”衆人大約也知道他量淺,便住了手。孫嘉淦和楊名時酌了酒,側耳聽劉墨林道:“我中舉人,房師是浙江通政使李衛大人。赴過鹿鳴筵我去拜謁他,他正在吃茶。我們師生正說話,他睏倦上來,叫人取鼻菸壺來。
“那個長隨聽了,遲疑半晌才答應着出去,過了半晌,懷裡揣着個鼓鼓囊囊的物件來了。
“李大人那脾氣天下通都曉得的,最是暴躁的,見他來得遲,就罵‘你這狗日的,怎麼就去了這麼大工夫?’
“‘回方伯爺的話,’那奴才苦着臉道:‘早就拿來了,只這物件當着客人怎麼用呢?’說着雙手從懷裡捧了出來。我當時笑得岔了氣——原來這狗才以爲李大人要‘便壺’,竟揣着個夜壺來了!”
隔壁立時一片鼓掌大笑,楊名時素來矜持,只莞爾一笑,孫嘉淦禁不住“撲”地一口酒全噴在地下。卻聽那羣人吵嚷道:“不好不好!我們吃酒,他說便壺撒尿,着了他罵了!罰他另換一個!”
“嗯……”劉墨林沉吟片刻,說道,“我今兒街上走,被一個綹賊抓走了帽子,以這爲題,套《黃鶴樓》作一首詩,爲諸仁兄佐酒,如何?”說罷,怪腔怪調吟道:
昔人已偷帽兒去,此地空餘戴帽頭。
帽兒一去不復返,此頭千載空悠悠。
詩未吟完,衆人已笑倒了。楊名時也掌不住扶着椅背前仰後合,孫嘉淦揉着肚子,笑得眼中噙着淚花。半晌,回過神來,楊名時笑着對孫嘉淦道:“我就是要請你出來,排排心中鬱結之氣。怎麼樣,不虛此行吧?來,再飲兩杯!”說話間,一箇中年男子推開玻璃柵門進來,穿一身紅綢棉袍,套着黑緞子馬褂,腳下千層底布鞋,頭上戴着黑緞瓜皮帽,白淨面皮上微有幾顆麻子,鼻下兩綹濃濃的八字髭鬚,手裡舉着一張太極八卦圖,斯斯文文舉手一揖道:“二位先生是應試的吧?可要相一面?”
“不要不要!”孫嘉淦正聽得興頭,擺手說道:“你到別處去吧!”
那人格格一笑,說道:“到這樓上吃酒的客人,哪個沒有經在下算過?你們既吃入貢酒,難道不要考個貢生?我送功名給二位足下呀!”
“敢問貴姓,臺甫?”楊名時心中一動,問道:“這恩科是朝廷掄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怎麼就敢誇海口‘送功名’?”那人一哂,說道:“成事在天,謀事在人!我若沒有實學,焉敢在這個地方賣弄?我的姓名足下不必問,這無關緊要,但足下要取功名,經我一相,十拿九穩!”楊名時一笑,從袖中取出二錢重一個銀角子,正色道:“請吧!”
那人看了,突然拊掌而笑:“你們是頭一次入闈吧?二錢銀要買兩個貢生?不才一把鐵算盤算盡天下才士,從來沒碰到過這麼結實的鐵公雞!”孫嘉淦卻知道:專有一等江湖術士,開恩科前以算命卜相作幌子,指着京師官場紛亂繁雜的頭緒,出賣考題詐財,因急着還想聽那邊有什麼新笑話,便道:“指山賣柴,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到別處誆人去吧!”那人也不分辯,回身便走,喟嘆一聲道:“癡!癡!不知此地是何處啊!”
“慢着!”楊名時突然道:“你是賣考題的?我買!多少銀子?”
“七十兩!”那人看了看孫嘉淦,“你們是兩個人,本該賣一百兩。我說的是實價,童叟無欺!”正說着,那酒保端着個瓷盤子進來,盤子裡沒有菜,端正地放着兩份大紅帖子,只看了那人一眼,不言聲退了下去。那人笑道:“這就是考題。若出的題不符,憑帖子到這店取回原銀。至於考上考不上,可就是方纔先生講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楊名時是副主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出什麼考題,原來不過是好奇,見此人賣考題賣得如此篤定,而且居然有這麼大產業做保,心下愈覺詫異。他點了點頭,從靴頁子裡抽出幾張銀票,揀了一張就案推給那人,說道:“若沒有這鋪子作保,我豈肯信你?這是一百兩龍頭銀票,果真考得就是這題,我還有‘賞’!”說罷取過題帖子,拈了一份遞給孫嘉淦,打開看時,上面端正寫着:
利者,義之和也
日月得天而能久照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①分別見《易經》,“乾”卦,“文言”傳:“利者,(理)義之和(諧)也”。“恆”卦,“彖”傳:“日月得(以)天(道)而能久照(大地)”。“歸妹”卦,“六五”:“帝乙歸(嫁)妹,其君之袂(衣飾),不如其娣(陪嫁)之袂良(好)”。
下頭端楷小書“伯倫舉酒恭祝京報連登黃甲”。孫嘉淦不禁問道:“這都是《易經》上的,難道出三道題不成?”那人捲起幌子,笑道:“客人明鑑,三場考試各取其一嘛!我這也是揣摩出來的,難道只出一題?次序我不敢保,我也怕順天府的人來拿我呀!”
“好,就是這樣!”楊名時收起帖子,立起身來對孫嘉淦道:“好晚的了,咱們也該去了。”於是二人前後出店,孫嘉淦直送楊名時出了貢院街口,看着他上轎遠去,才蹣跚着回到自己宅裡。不料剛進屋裡便大吃一驚:內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漢臣首輔張廷玉竟在自己房中啜茶坐等!孫嘉淦酒也醒了一半,愕然說道:
“張中堂,是來拿卑職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