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輕輕的敲門聲驚醒了鄔思道,側起身聽時卻又沒了動靜,只窗外驚風密雨急促地響成一片。鄔思道以爲是耳誤,倒頭正要再睡,敲門聲卻又響了。
“誰?”
沒有應聲,但門環又響了兩聲。鄔思道披衣起身,剛把門拉開一條縫,一個黑影便閃了進來,回身又掩上了門。鄔思道睜大了眼,但房裡太暗,黑昌彩裁匆部牀磺濉Z思道暗中格格笑道:“做這模樣幹什麼?我是久經滄海難爲水的人,什麼事都見箳錚”
“是我……”
那人怯生生說了一句。外邊青光一閃,電照長空,鄔思道看得清清爽爽,竟是個女人!他頓時覺得渾身的血一陣倒涌,恨不得一拐打過去,惡狠狠道:“你?!金鳳姑——給我滾出去!”
“我不是鳳姑。”那人在暗中,似乎也吃了一驚,良久纔開口說話,聲音卻有點哽咽:“我是……鳳姑的後孃——你必定還記得蘭草兒吧?”
鄔思道吃驚地張大了嘴,一屁股坐回牀沿上。蘭草兒是姑姑的陪嫁丫頭,當年在南京時常過來侍候自己。有時鄔思道和鳳姑彈琴吟詩,她常拿着針線活計癡癡地在一旁看。今日來金府一天,也沒見她露面,這時辰偷偷摸進房來,來由不問可知。想着,鄔思道陰鬱地說道:“長幼有序、男女有別,你想事想左了。今日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什麼也別說,你快走吧!”
“鄔先生,”蘭草兒說道,黑地裡看不出她什麼臉色,“我是正盞洯經的人,不爲……你大難臨頭,立刻得走!”鄔思道渾身毛髮豎起,忘情間幾乎想立起身來,半晌才道:“我何危之有?”蘭草兒急得不知怎麼說好,“沒有功夫細說!就一車話也講不清!老死鬼和姓黨的定計,天明送你順天府,要當欽犯辦……”
鄔思道緊張地思索着,他猜不透這女人爲什麼這樣做,所以斷不准她的話是真是假。半晌,咬牙笑道:“就送順天府,也是有王法的地方兒。太皇太后薨逝,朝廷大赦恩旨,我的‘罪’早赦了——我原說就走,何必用這法子攆我?”蘭草兒被他頂得一怔,許久才啜泣着說道:“我曉得你難信……我是不乾淨的人……世路險惡,順天府府丞就是老爺的把弟;隆科多老爺,也是八王的什麼親戚!哪裡有什麼道理?你……你不信我……可怎麼好……”她話未說完,鄔思道已架起柺杖,低沉地說道:“你不要說了,我立刻走!”
“阿彌陀佛!”蘭草兒唸了一聲佛,輕輕開了門,一陣急雨頓時掃了進來,襲得鄔思道打了個寒顫,卻聽蘭草兒輕輕吁了一口氣,閃出門外,仰頭看看閃着電的天,揮手道:“跟着我!”
鄔思道一出門渾身就溼透了,艱難地架着柺杖跟着身影飄忽的蘭草兒,繞過穿堂,躡腳兒穿過西花廳進了花園,着花間小道上的積水,踅過一座涼亭,眼見前邊黑乎乎一個角門,蘭草兒住了腳,窸窸窣窣掏出一串鑰匙一把一把試着。許久,方虙鋨吱”地一聲,門打開了。鄔思道出來看時,外頭一片荒郊,電閃一個接一個,照得白晝一般,四周翻江倒海價一片雷電風雨之聲,攪得天地成了混沌世界。鄔思道仰天嘆息一聲架拐便走。
“鄔——鄔先生!”
“怎麼?”鄔思道頭也不回地問道。
“你帶有錢麼?”
一語提醒了鄔思道:褡褳沒拿。想了想說道:“沒有。”蘭草兒在懷裡摸索了一下,遞過一個包兒,道:“這是我的體己,事情太急,沒來得及多預備,你……別嫌棄……”鄔思道呆呆地接過銀子,那銀子還溫溫的,帶着蘭草兒的體熱,一股似氣似血的熱浪涌了上來。正要說話,蘭草兒又問:“你奔哪裡?有地方去麼?”
“我不知道。”鄔思道悵然望着天空,搖頭道,“走着看吧!”
“四爺府有人來打虤慢你,你投奔他吧。”蘭草兒輕聲道,“你……身帶殘疾,又沒個親戚,京師又有人害你,恐怕只有四爺,才護得你周全。”
鄔思道驚異地看了一眼蘭草兒,心中一動,他想起了虹橋酒樓上那位穩沉持重的“皇商”,沒想到他就是皇阿哥胤禛,沒想到他一直惦念着自己!想着,喃喃說道:“……這是緣分……”“你說什麼?”蘭草兒問道。“沒說什麼。”鄔思道回過了神,盯視着蘭草兒問道:“我想知道,你爲什麼救我?”
“……”
“你要叫我猜一輩子麼?”
“鄔先生……”
“唔,唔?”
“我……我是天下最不要臉的……苦命女子。”蘭草兒嗚咽着,幾乎放了聲兒,“你……你……你能……親我一下麼?”
又是一聲沉雷,車輪子碾過石橋似的在兩人頭頂上回轉盤袙錚鄔思道沒言聲,近前來仔細看看蘭草兒的臉龐。閃電照來,似乎還是十年前那樣嬌秀,那樣憨憨的,癡癡的。他什麼也沒說,向她淋得溼涼的臉頰上深深一吻,輕聲道:“把這鎖砸壞,回去收了我的褡褳……”說罷,轉身消失在蒼茫雨夜裡。
鄔思道高一腳低一腳在蔓荒無人的蓬蒿中穿行着,越過一段亂葬崗,又繞了一個長滿蘆葦的池塘,下了官道漸入街衢。他很想靜下心好好想想夜來的事,想想眼下該怎麼辦,但雨太大了,心太亂了,近乎麻木的遲鈍膠着了他的心,也不知渾身哪來的勁,橐橐走得飛快——似乎就這樣一直走到死最好。
忽然雨中傳來三聲沉悶的炮響,鄔思道才意識到是拱辰臺報時,已至子正夜半。他擦了一下滿是雨水的前額向前眺望,雨簾中遙遙隱隱一排燈光閃爍。走近了瞧時,原是一座古剎,山門飛檐吊斗畫拱罘擔十分壯觀宏偉。正中一塊盤龍泥金大匾,寫着“敕建大覺寺”五個大字,檐下吊着四盞碩大的白紗宮燈,在風中淒涼地晃着,卻是闃無人聲,只廟裡隱隱傳出鼓鈸誦經之聲。鄔思道乍從雨地到廟門下,進了人煙之地,踩着乾燥的磚地,彷彿剛剛做過一場噩夢,怔怔盯着那幾盞燈,覺得刺眼的亮,忽然一陣眩暈,他歪倒在山門的鋪首環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鄔思道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窄長破舊的房子裡。因天陰,屋裡很暗,被煙燻得黝黑的壁上嵌着一排斑駁的石碑——一望可知,這是一座碑廊改建的僧房,年久失修,已廢棄不用。外邊的雨已經不是那麼嚇人,但仍在沒完沒了地下,不時傳來陣陣雷聲,從破窗櫺中隨風飄進的雨珠落在臉上,帶着冰涼的甜意,很適意。鄔思道擡了一下頭,仍覺暈眩難忍,便又弛然臥倒閉目養神,暗自掂掇:不知是誰救了自己。忽然聽見一陣腳步雜沓,忙又睜開眼看。
“醒了!李紱兄——你來看!”進來的是兩個書生和一個頭陀,一眼就看見鄔思道在疑惑地看着衆人,一個方臉書生驚喜地蹲下身子招呼:“這個狗肉和尚真是妙手神醫——依着廟裡那羣禿驢,你這會子早已在左家莊化人場燒成灰了!嘖嘖!生死人而肉白骨,性音真是好手段!”那個叫李紱的走近了,覷着鄔思道的臉色道:“真的是見好了。昨晚我還看着是沒指望了呢!先生貴姓臺甫?要不是田文鏡和性音,恐怕早就不中用了……你昏了三天,知道麼?”“三天?”鄔思道渾身一顫,“我在這兒睡了三天?”說着,瞥了一眼那個叫性音的頭陀。
性音穿着件破爛流丟的土黃僧服,一身油膩,看去有三十歲上下,腰間一柄鑌鐵戒刀烏黑沉重地拖着,足有三四十斤,卻是嬉皮笑臉一副怪相。聽李紱、田文鏡說話,也不理會,從懷中拽出一塊肥得流油的臘鵝大口價撕咬着,笑道:“鄔先生,貧僧不讓你了,諒你也沒這胃口。你可是兩世爲人了,怎麼報答我和尚呢?”鄔思道睜大了眼沒言語,田文鏡忍不住問道:“原來你們早就相識?”
鄔思道搖搖頭,聲氣微弱地問道:“和尚,何處掛搭,又怎麼認得我鄔思道?”性音大口價嚼着鵝肉,口中咂咂有聲,笑道:“你尋根盤底兒麼?我是地藏王菩薩座下判官,我不批字兒,生死簿上沒你的名諱!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指你報答,比不得他二位,夜夜會文,日日八股,一心要大魁天下奪個狀元,一頭栽進紅塵中,不怕來個滿嘴泥!可嘆可嘆……不過和尚也有一宗兒不如人,沒有親戚可投,沒有婚姻可賴。自然#哪得個女人投懷送抱,雨地裡親嘴兒偷情……”說罷呵呵大笑。鄔思道被他一頓夾七夾八的瘋話說得目瞪口呆。李紱和田文鏡卻只一笑。田文鏡因道:“也沒見過這樣的和尚,每日雞鴨鵝肉不離口,死貓賴狗一撈而食,真的是唐突佛祖,玷污山門!夜裡呢,咬牙放屁打呼嚕都佔全了,要不是和巨來兄路上住賊店沒了盤纏,能有一分奈何,誰和你擠在一處受罪?”說罷便拉了李紱,又道:“咱們按昨日分的題做文章,不要理他!”
“阿彌陀佛!二位真是富貴中人,不識六祖養生法門!”性音眼見二人到北首一張破桌前磨墨鋪紙,笑着追了一句,“我這放屁如同你們做文章,那是功夫——不是童子身,恐怕還練不來呢!”說罷起身懶懶打了個呵欠,雙手合十盤膝坐了鄔思道身邊,剎那間已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臉莊敬之色,侃侃道:“你閉上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我行功給你治病。”鄔思道也着實乏了,合上眼說道:“鄔某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黃帝內經金匱要略也稍有涉獵,不曾聽說過這樣治病的。你莫搗鬼,我是不信的……”性音合掌端坐,冷冷答道:“我佛以寂空濟世,藏大乘之經三十萬卷,恐怕先生不曾讀盡——阿彌陀佛,大道如海,豈有涯岸?”